城北柴家
记忆中的城北老院,共有九户人家。
柴家是一个例外,柴是女主人的姓,叫柴杏花。
柴杏花结实而矮胖,风格泼辣,古道热肠,待人热情非凡,什么时候都想帮你一把。
几年前,我在九家塘附近碰到她,她在卖“白斩”。“白斩”是个笼统的说法,主题是白斩鹅肉,当然也顺带着卖点红烧大肠、猪头肉什么的。所以说到底也不是“白斩”,而是那种很见酱油功夫的烤鸭。
老邻居,又是长辈,多年未见,意外相遇,倒也亲切。但后来每每经过那里,必被叫住,然后必要切一点“白斩”给你,塞你怀里来,你不接,事情便很严重,你就“看不起阿姨”。
这个柴阿姨,早年无业,与我母亲一道,在南门飞机场晒鱼鲞。
这是一个国民党溃败时期匆匆建造又废弃的军用机场,一个比较开阔的空旷地而已。它靠近码头,成为水产公司的晒鱼场。时过境迁,曾经的飞机跑道变成了一条马路。无论是晒场还是马路,人们都坚称它为飞机场,一说飞机场,大家都听得明白,尽管它仍然是一片辽阔的区域。
从飞机场收工回来,母亲和柴杏花时常会偷一些鱼鲞回来,塞在她们宽大的衣襟里。
有关这段生活,在我的小说里有所描写。小说写到一架军用直升机正在那儿临时降落的情景,这是一件稀罕事。许多人都跑去看,人群中间肯定少不了我。那天我正巧在衜头横街的外婆家。我的印象非常的深刻。高速旋转的机翼掀起一股狂风,黑压压的墨鱼鲞像树叶一样被吹得四处飘散,一群青壮年妇女手脚大乱,裹着头巾的母亲置身于一群黑蝙蝠般飞舞的鱼鲞之中,向空中投去茫然失措的一瞥。
柴杏花的丈夫姓王,叫王国光。
以前有一种国光苹果,徒具光鲜的表面,吃起来口感“糊其其”。
所以,我们连带着这个王国光,叫成烂苹果。
那个时候,对小孩来说,父母的大名是天字一号机密。长辈的名字要是像口香糖一样,反复嚼在哪个小屁孩的嘴巴里,还要当着你的面,冷酷地说出来,一边挑衅地看着你,此乃奇耻大辱。
我们说,烂苹果!王国光的两个儿子表情开始复杂起来,他们倒也认真,立刻道,不许骂我爸!我们说烂苹果是你爸吗,他们说不是。我们说,不是怎么就骂你爸?
这两个儿子纠结万分,陷在逻辑混乱里不能自拔。
不过,当面我们都尊称王国光为小王叔叔。
这个小王叔叔,前不久我还碰到他,他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叫了他一声小王叔叔,他看了我半天,仿佛从前的日子慢慢地在我脸上升腾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又收回去,给自己摸了一支烟。他就笑了,找到了答案。
王国光当时在老契电厂上班,不经常回来。每次回来他都会带来许多河鲫鱼的鱼干。
小王叔叔伸出手掌,向我们描述这些河鲫鱼生前模样:都有手板面宽。
这个没有人表示怀疑。他的捕鱼工具是一根自己做的鱼叉,两寸宽、三尺长的竹片,头上夹着四枚铁钉,事情就这样成了。老契电厂附近都是一些农田和河流。我们的小王叔叔拿着鱼叉,如果是晚上,还要带上加长型的能装四节电池的手电筒,他沿河走去,走着走着就看到一群梦游的鱼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环保问题,这样的情境已经成为童话。
由于柴杏花的好客,我们都吃过小王叔叔的鱼。柴杏花的好客是这样的,小王叔叔回家的时候,不能在她还没有过目的情况下,就把鱼私分给人家,这是柴杏花所不能接受的。这要等她收工回来,一条条地看过,心里有了盘算,再热情洋溢地分到每家每户。
小王叔叔的鱼有一个特点:他的鱼,背脊上都有四个小洞眼——
大家都知道,那是小王叔叔神速而有力的一记。
柴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王九江,这很好理解,从字面上落在他们的原籍。老二的名字气魄还要大,叫王九州。这叫立足家乡,胸怀祖国。如果再出来一个儿子,便是放眼世界了。但我想不出,应该叫九世,还是叫九球呢,都不合适。我想王国光一定有办法。
九江和九州都比我年少。我九岁那年,搬到城北的那个大杂院,他们还是两个小碎人,整天在床上蹦跳——我觉得小时候看人看物,还有对时间、距离的感觉,跟成人是大不一样的。这兄弟俩仅仅比我小了两三岁,但我居然觉得他们都是小小人,自己已经可以把手插在裤袋里,对这个世界说三道四了。
那一年夏天,我的外婆来了。她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的风姿,与竞走运动员有一拼。掐着一方丝帕,手还要放在腰后。现在想起来,整整一个旧时代向我扑面而来。
外婆在城北住了一阵。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柴家的两个儿子,在本埠方言里,一个叫舅舅(九州),一个叫舅公(九江)。这在外婆看来是犯了大忌的。本来嘛,平头百姓家的孩子,取个贱名,阿狗阿猫的,不生病,好养活。但外婆没有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临到离开的那天,她已经上了三轮人力车,终于还是放心不下,下车拉过母亲,像是托付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我看见母亲的脸庞像瞬间开放的花朵,然后才慢慢地蹲下去,发出尖利的笑。
柴家还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完全跳出了原来的格局,叫春兰。
九州、九江和春兰都是他们的外公带大的。
这是一个矮个老头儿,背驼得很厉害,走路时,脑袋一直冲在最前面,两脚左一摆右一摆,仿佛现在电影里模拟的史前动物的做派。
大家都叫他柴老师。这个称谓是否与他曾经的职业有关,不得而知。
柴老师喜欢走路,喜欢穿街走巷,整天手里牵着他的小外孙女,奔走在这个小城的迷魂阵里。
在我看来,似乎柴老师的驼背,让他躬身携幼的身影显得如此的恰如其分。柴老师一边颠儿颠儿走,一边嘴里还模拟着街头常见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鼓乐,咚得儿咚!咚得儿咚!
柴老师的嘴巴有点漏风,听起来的效果是:穷得儿穷。
他的女儿说,你嫌我们家还不够穷吗?
柴家确实很穷,比我家还要穷,但人家穷得有节奏,有起伏,有想象力,经常有豁出去放开来吃一顿的壮举,而我们家是一贯的节俭,死气沉沉得令我们绝望。比如夏天来了,小店里西瓜到货了。我对母亲说,外面西瓜五分钱一斤。母亲说我知道了。就好比一个士兵来报告敌情,首长说知道了,这就没有士兵什么事了。
她不知道这西瓜切开来,咬下去,会是多么的甜!
但是柴杏花知道,她捧着西瓜进来了,全院子的人都看着她,带着批判的眼光。
柴杏花说,吃呀吃呀,大家都来吃呀。
这时候,现场的人都有点胃痉挛,有点矛盾重重,是要上前去分享一块呢,还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视若不见。我肯定是跑着过去了,我母亲绝望地叫了我的名字,我不敢回望,她叫一声,我停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继续向柴家走去。那天,我分到一小块西瓜,我把瓤啃完,西瓜皮放在那里了,我的皮里还有一丁点红,他们都看着我,不可原谅地看着我。我又拿回来啃。
这个院子,没有几家是厅堂齐备的大屋,经过几番历史的风云涤荡,原主人大都作烟云散,他们的房子收归到房管所的名下,然后再进行无序的搭建拼接,形成连片的民居,原有的大屋,也挤着两三户人家。
柴家没有厅堂,进门很小,直接就是房间,前后两间。后间的窗外,是一条狭小的过道,从过道里出来,到我家的后门,又是另外一个空地,相当于前院的后道地。后道地有水井,井的旁边有一排杨柳,依着一堵墙,墙那边便是泉大酱园。其实,前后左右的院落也都差不多,互相犬牙交错,在一起挤挤攘攘,形成无数夹缝似的小弄堂,和前后曲里拐弯的院落,倒也气象万千。
我们租的都是公家的房子,房管科的人一趟一趟地来收房租,当时还是比较体恤百姓的疾苦。房主说,这个月没有,下个月一起交吧,居然也行。到了下个月,你要是还想拖,那就给他编点故事,如果还能顺几滴眼泪下来,事情就这样成了。一般手里还有几个钱的,都会乖乖缴上,实在不行,拖个三五个月也有。
但像柴家这样长年靠拖欠房租过日子的,还真是少见。
话说那天,王国光正在吃螃蟹。他吃得很专心,使用的是一套细致入微的工具,包括他长期和钥匙一起挂在屁股后面的一柄小耳勺,我们看得稀奇,当然也嘴馋,这时谁大喊了一声,房管科的人来啦!
他的身子突然僵住,手指一松,蟹壳掉在了地上,空气凝固了。
王国光极缓慢地抬起头来,从他的喉咙底传来试探的声音:谁在开小王叔叔的玩笑?
没人开他的玩笑,房管科的人已经站在他的跟前。王国光说,你别这样看着我,你看我没有用,这是我昨天晚上放蟹笼“放”来的,要么你也拿只过去吃吃?
那件事没有导致实际的后果,但几天之后,房管科的人在附近剃了一个三七开的西式头,他刚刚从剃头店出来,便迎面撞上了柴杏花——那天柴杏花豪气万丈,刚从酒厂批发了一瓶老酒,让他撞了个正着。
房管科的人说,好,很好。他没有忘记去安抚一下自己刚剃的西式头,这使他下面要说的话,显得格外的深思熟虑。他说,你们拖着国家的钱不缴,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暗地里贪图享受,迷恋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道: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这句话比较严重,而且我们都听得懂。
在我的理解中,似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比如陈医生的鸭舌帽,隔壁教授家的破沙发和沈家阿婆怀里的黑猫;比如电影里的敌特分子,总是有啃不完的鸡腿;比如眼前的这位房管科的年轻人,他的三七开的西式头和捋发时暴露出来的上海牌手表,这些都是我理解中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同学送我一缸小金鱼,母亲也批评我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她是个半文盲,但这样的长式句子表达起来,居然没有问题。
那天,房管科对柴家下了最后通牒:分期还清。
柴杏花为此卖掉了一只五斗橱和一块手表。
卖掉这只五斗橱的时候,她哭得比较汹涌。按理说,卖手表的事应该远远大于卖五斗橱,但卖掉手表时,我们无法看到她的悲伤,她卖五斗橱时,如丧考妣的模样我们都看到了。邻居们围着她,也围着这只绛红色的五斗橱,陪着她一块儿伤心——这给我一个奇怪的图景,令我有强烈的出殡的感觉。
后来,九州跑出来,哭声都停止了,九州让大家把这只五斗橱放下来,他有一种小大人般的镇定,他说放下来,居然是放了下来,一个又一个拉开抽屉,在其中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他的一颗花芯的玻璃弹子。
他对九江说,果然。
在城北的那段早年的时光里,我和九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九江的个子很快超过了我,我还在原地踏步,虽然我也是在长个,但是那个微弱的区别,无法与外人道。但是我的年龄又比九江大,心智好像也成熟一点。所以,在这个关系里,我一直占据着主导的位置。我说去林场捉金虫好不好?好。我们去河边玩水泥船好不好?好。
我的所有的建议都会在他那里得到热烈的响应。
我觉得当时我们都像原始人,夏天躺在门板上,像远古人类一样对天地宇宙做出自己的思考。
没有十万个为什么,只有胡思乱想。
有人告诉我,有一个地方的海深得无底,就像宇宙无边。这可把我的小脑袋想坏了,我在想啊,如果我往那个海里扔一块石头,那么这块石头始终在下沉?而地球又是圆的,这些石头又从地球的另一端的海面上,一个个泡泡似的跳出来?不可能,但是我很愿意相信,这很挑战我的想象力。
九江是个傻瓜,是我的忠实信徒,而他的弟弟一直不理我,也不理别人,向来恶毒地看这个世界。
我做过矿石收音机,还用雀牌面友盒做过耳机,裹在被窝里听,听“美蒋女特务”在呼唤岱山空军投诚,什么路线,什么右翼摇三摇,我让九江听,九江听得心惊肉跳。我让他发誓,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公安局会拿着扫雷器一样的东西找到我们这个院子里来。这个巨大的秘密把九江压得透不过气来,寝食难安,形迹可疑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实在扛不住了,去掐鸡的脖子。
他弟弟说,你疯了。
不久,他的父亲,我们亲爱的小王叔叔从电厂的码头边捡到一只人字拖的海绵拖鞋,据说是对岸三民主义的宣传品。一只海绵拖鞋有什么用呢,没有用。但这是一次奇遇般的经历,小王叔叔觉得有必要捡回来与大家分享,并对祖国的宝岛做非常有限的想象。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见识过海绵拖鞋,我们夏天穿的都是木屐,木屐在石板地上噼噼啪啪地响,在我此刻回想的充满暮色的情景里此起彼伏。
柴家在香港、台湾有亲戚,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虽然并不一定在他们家庭成员的履历表上体现出来。在那个两岸远未解冻的情况下,一只彩色的海绵拖鞋也足以让小王叔叔做遥远的念想了。
后来,那只诡异的拖鞋一直被扔在他家的屋顶上。
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我自己的舅舅。两个都是国军军官,一个在台湾,一个在东北,后者战后被俘,被关押在东北劳改农场。关在劳改农场的舅舅,在给我母亲的信中,巧妙地引用毛泽东的诗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那时我还不能领会他对家乡小镇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