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开始了,以我母亲和柴杏花为头的几个妇女,把院子的大门给封了,叉字形地钉了几块木板,在保护家园保护孩子的大是大非面前,女人似乎更具有革命性。之前经常有头戴钢盔手持铁棍的人闯进来,这个情景犹如我现在了解到的二战历史。像犹太人一样,母亲让我们夜晚要躲桌子底下,桌子上面盖着两层防弹棉被。听到外面嘘嘘的子弹声,我们只是觉得好玩,兴奋得要叫出来。
第二天起来,都在说一个叫长脚的人,一大早在林场打太极拳的时候,被流弹击中。
这样的消息每天都有。
柴老师也打太极,他打太极不像打太极,像推盘,推过来推过去,而且他从来不去林场,他只在我们的院子里打。这件事发生以后,他一连几天都没有打他的太极。
他改用击掌,跟院子里的一棵树过不去。
封了院门,并不妨碍我们外出,每户人家都另有一个后门,但是我们又都很享受这种坐井观天的感觉。教育闹革命,我们都不用读书,大人的单位里派别纷争,不如回家抱孩子。在这样一段难得的时光里,邻里关系空前融洽,又穷极无聊。有一天,忽发奇想,全院的人都参与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戏,躲猫猫。我们叫“摸瞎子”。其实,负责摸的那个人才是“瞎子”,被红领巾蒙上眼睛的人。他抓到一个人,还不能立刻摆脱自己的困境,还要摸,用手指在别人脸上弹跳,辨别以后,大声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始为一轮。
第一轮,行动迟缓的柴老师就被摸到了,而且他的脸上有一个著名的疙瘩,一摸一个准,他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拼命挣脱。摸到他的是我的二姐,二姐迅速去掉脸上的蒙布,抄起墙角的一只簸箕,往柴老师身上扣,往哪里逃!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柴老师像一只公鸡那样在簸箕里咯咯大笑。
第二轮,柴老师开始轮值,他像打太极拳一样,在空中摸索,似乎在拨开一些虚无的东西。人们总是跑到他的脖子后面大笑,像魔法师一样低沉地说,我在这里。然后华丽转身,引起一阵哗然。
但是意外发生了,柴老师很快摸到了一张脸。他摸了好一会儿,竟无法判断。这个人是居委会方主任。她是从谁家的后门进来的,来传达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晚上还要组织夜呼队,但她一进来,就被柴老师捉住了,柴老师一开始摸的时候,方主任还觉得这是一个游戏,不好翻脸,任他乱摸。但这张平时满脸横肉的脸,在手的记忆里,居然是没有的。柴老师的一双老手,在主任的脸上弹跳了半天,最后捏住了她的耳垂。仿佛就在柴老师要高声叫出的时候,方主任一把拉下他的眼障,死老头,摸你妈的老匹!
武斗结束,我们又回到了荒芜已久的校园。
老师们都有点垂头丧气。有一个差不多是我们邻居的女教师,不知为何,被冲进来的一群红卫兵当场摘去毛主席的像章。后来听说她被判刑。让大家难过的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池塘里淹死了。
九州闻之放声大哭,我不知道他在哭什么,这样的消息每天都会有,我们都麻木了。
有一天,学校宣布一项规定,男生在校时不能穿背心。但没有说明为什么不能穿,什么前提下不能穿,开始我不太明白,九江也不明白。有一天,九江对他同桌的女生大叫起来,呀,你流血了!女生知道自己流血了,正在那里发抖。老师让她快上厕所,九江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去医院,而是上厕所呢。
时间仿佛停止,世界正在悄悄改变。
我们不再探索自然宇宙的奥秘,我们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感兴趣。
我们这个大杂院,相邻有一个独立小院,住着一个还俗的尼姑。我们的院子挨着她的卧室的窗,那里有一棵文旦树。因为有一棵树,所以经常有人在那里小解。尼姑因此难得地到我们院子来交涉过,她很艰难地表达出,小便倒在其次,要紧的是,有人还要拿出家伙来故意对着窗口晃。
她表达得很艰难很委婉,我们领会起来却一点问题没有。
大家都在笑,笑得最豪放的,是一个我们叫他酒保的人。酒保总教我们一个动作,用右手的食指去捅左手比画的洞。看着我们的一脸懵懂,他似乎得到了回报,开心得要死。那天,他指着一个说话像鸭子的孩子说,你长大了,给你一个女人你就会生出小人来。那个孩子的脸红得像张飞一样。
这话我们都听不明白,但令我深思:他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从前留下来的房子都铺有地板,可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地板好,因为这些地板差不多都已破损不堪,散发出资产阶级生活的“糜烂气息”。那时候老房子的地板都很烂,撬开来有时还可以看到麻雀的尸体——我们也很奇怪,为什么被绑着一条细线的麻雀,在我们的手中逃亡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天空,而是拼着命地往地板里钻?一条线就让它如此悲哀?相比于地板,我们似乎更喜欢“水磨厅”,“水磨厅”是洋泾浜英语,即水泥地的意思。我家连水泥地也没有,只有坑坑洼洼的夯实的泥地。
柴家的地板,虽然打了许多铁皮的补丁,但是出奇的干净,铁皮补丁被擦得锃光瓦亮,在隐晦的角落发出幽暗的光芒。我没事就躺在柴家的地板上滚来滚去,美其名曰,和九江一道做作业。作业当然是做的,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总在讨论一些宏大无比的问题,比如毛主席过生日吃什么。这真是一件令人犯愁的事,因为答案肯定不是鸡蛋和面条。我想了半天的结论是鸡腿,我想不出比鸡腿更好的东西。但这只有电影里的坏蛋才吃这个东西,再说这也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毛主席万万不能。
九江笑翻了,一直滚到床底下,像上了发条的铁皮鸭子,停不下来。
九江这样的肆无忌惮,皆因我的存在。我是他母亲眼里的“邻家好孩子”,柴杏花时时要举我的例子来激励他。九江在他母亲那里,简直就是一头笨猪。其实他在学校也不是成绩差得离谱的人,但是柴杏花总有千万的理由,把九江骂得狗血喷头。柴杏花的暴躁性格,与她在外界的热情似火其实是一路的,她回到家里,总有种种不如意处,便冲着她的家人发飙,把所有的现实的委屈都发泄到家人的头上。小王叔叔总是很冷漠地看着她。
那个时候,我想他一定在怀念电厂附近的河流和那里的鱼。
小王叔叔经常不在家,所以,我们经常能够听到的,是九江的鬼哭狼嚎。
所以对我的到来,九江简直感激涕零,因为他将得到一段安详的时光。柴杏花把橘子拿出来,把小糖拿出来,供我们分享,九江的脸上简直浮上了幸福的红晕。这时候,柴杏花白了九江一眼,九江心领神会,把好东西都推过来,堆在我的面前。然后在我的鼓励下,他会迅速地吃上一个橘子或一粒小糖。
他的母亲真是一个勤快人,一块抹布总是捏在她的手里,在这个家庭的每个角落飞舞,并且不时地打扰到我们。那个夏天,柴杏花总是穿着王国光的老头衫和一条松松垮垮的花短裤,在我们的身体上跨过去,跨过来。冲着她的松松垮垮的花短裤,我似乎能够窥伺到什么,但窥伺的结果并没有让我明白更多。
后来我再到九江家去,似乎是专等着这一幕的发生。
有一天,柴杏花在井边洗完衣服,到这边窗前的竹竿上晾衣服,有意思的是,她并没有把一盆衣服端到这边来,而是晾出去一件,再跑回去一趟。就在她全身扑出去晾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舞蹈动作,她的一只腿冲我们这边高高地跷起来,平衡着从窗户出去的身体。
当时,我发现九江也有点专注的意思,盯着他母亲的那个地方,目不转睛。
虽然她晾衣服的时间很短,但这个过程,在我此刻的记忆里无比漫长。
那年秋天,母亲被查出“胃癌”,随母亲在上海检查了半个月,好在虚惊一场。
半个月时间,我们住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附近的一所石库门里,我在那里和一个上海的胖女孩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后来我们又通了大半年的信。那段时光,我每天在那棵文旦树下,等待邮递员的到来。
经常是这样,邮递员没有来,来的是一个提着神秘箱子的男医生。
那段时间,那个医生频频出现在我们的院子里,他脚步匆匆,直奔柴家。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这件事与柴老师有关,他的脖子后面长了一个疮。长一个疮能是多大的事呢?但柴家人的脸色愈发地沉重,邻居们窃窃私语,他们在交流着夹杂着手势,比画着那个疮口。
这件事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在对遥不可及的爱情的眺望中,我渐渐对胖姑娘失去了耐心。那天,在邮递员拍着我的肩膀的时候,我正趴在柴家的窗台上,拼命往里瞅,想看看那个医生如何捣鼓那个疮口。
过程是这样的,那个医生先是穿好白大褂,把他的手表撸下来,放在一边。我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多时不见的柴老师,被家人扶到窗前的一把椅子上,而揭开的一小部分窗帘,正好让光线照在他的身上。这是他们家最明亮的地方。这时,医生打开了他那个放在一边的手提箱,里面都是一些奇怪的器具。我只认识其中的一把长嘴剪刀,但那个医生一直没有打算使用它。
医生慢慢解开柴老师脖子上的纱布绑带,一层又一层,空气已经凝固,秘密正在打开。
纱布揭到最后,柴老师由此支撑着的脑袋耷拉下来,纱布上出现渗透得已经干掉的血迹,并互相粘连,撕开它的时候,柴老师的肩膀跳了一下,我听到他发出虚弱的呻吟。我目睹的场景不断被医生的背影所遮挡,他在我眼前摇来晃去。只有在他需要光明,或者去拿什么器具的时候,我才看得见。我发现,他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械有的已经沾上了血迹,而在另外一个白色的搪瓷方盘里,有几条蛆虫在蠕动。柴老师的脖子后面差不多已经烂光了,巨大的疮面,如重瓣的花朵,一支夹着医用棉花的镊子在那里进出。在看到那个疮口之前,已经有无数的声音和手势描绘过它,但是当它真实地在我眼前呈现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
我在窗前慢慢地蹲下来,用胳膊拢住自己的脸,我完全吓坏了,禁不住的泪水滂沱,先是由鼻腔里发出一段明亮的小号,最后号啕大哭。当同样悲伤的柴阿姨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逃走了,一边跑一边哭,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整个下午,我都躲在院门旁边的电线杆后面,在那里暗自神伤。
柴老师死了,他的脖子烂掉了。他出殡那天,我在学校里上课,脑袋里反复浮现果熟蒂落的情景。
矮子威丁
小城的人都认得你,叫你矮子威丁。
我叫你的时候,从来是把前面两个字去掉的,因为别人也是这样叫我的。
这是我们共同的名字。
我九岁那年,随父母搬到城北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是你。
你发育得早,我们总是借口玩一种“脱裤子”的游戏,把你第一个剥掉裤子,当然也是唯一的一个。我们都吃惊地盯着你的下身,还有那些做了帮凶的女孩,她们瞠目结舌地呆了会儿,又迅速地跑掉,我看见她们,看见她们躲在弄堂转角处神秘地交流。
你的父亲是个铁匠,铁匠喝了酒,两眼发红,狼一般盯着你,他剥光你的衣服,用削好的竹梢,或者皮带,横一道竖一道地抽你。
但是,你的所有的仇恨都指向他身后的那个女人,你的继母。
我们这里将继母称为晚娘,晚又与猫同音,所以通常我们都理解为猫娘。
你恨你的猫娘,虽然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她没有动过你的一根手指头。然而在你看来,事情却不是这样的简单,她把你父亲的血吸干,把你父亲的魂魄勾走,让他在你的面前,变成了魔王。一切的罪恶都源于她的出现。你恨你的猫娘。
那天,猫娘上班去了,你走进她的卧室,把她的帷帐放下来,床脚点上了一盏美孚牌的长眠灯,然后你在那里号哭,惊天动地。
当时我站在你的身后,我是来找你玩的,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在模拟一场人生的仪式。多少年过去,这一幕一直在我的眼前,恍若昨日。
当时我无法理解眼前,我的内心感到极度的恐惧,我似乎看到你猫娘的影子在阳光下顿时分崩离析,就像一张想象中的被撕掉的纸片。
你在这个家庭显得多余,碍手碍脚,父母让你去干什么,你必害怕出错,缩在墙角里,显得恐惧与委琐无比。看到你这个样子,你的做铁匠的父亲,连掐死你的心都有了。
只有在家里来客的情况下,你才得到解放,在父母亲于外人面前刻意装出来的舐犊情深的假意之下,你有那么一刻的幻想,但是很快现实又残酷地来到你的面前。
家庭暴力依然在延续,左邻右舍都听惯了你的惨叫声,这样的声音,后来连一点同情心的回应都没有了,只有我在你家的门外张望,感同身受地为你分担。
有一次你给我看,你父亲把你的小半个耳朵都给撕裂了。你重新扒开来给我看,我看得心惊肉跳。你说没有关系,耳朵没有关系,耳朵没有了,又会慢慢长出来的。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也深以为然。
类似奇怪的想法,我记得,你都是从你乡下的奶奶那里得到的。她告诉你世上万物都有生命和灵魂,每棵树都像人一样,有自己的名字,有它们的语言系统。我于是明白,那一天舟山刮大台风,狂风骤雨,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树下倾听。
你觉得耳朵就是人的叶子,它当然会长出来。
那天晚上,你第一次离家出走。我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失声道,你给我去把他找来,只有你知道他在哪里,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
我说我不知道,母亲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