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当阳光大白，大东新村在历史大剧“换景”之后，用以遮掩过时情节的帷幕注定要落下，用以连接剧情转折的榫卯注定要脱落——昆明第一个新城区，有着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群和罗马柱、雕花拱门——那些看似精美新派的一切立即败朽。在1953年冬落过一场大雪后，“村”东一个贮木场失火，烟尘齐天，三日不绝。人们惊异地发现，在那些堆积如山、枝节横陈的幽暗处，甚至还躲藏着一群群彼此并不相属的野狗，它们在烟火中飞蹿，吠声衰弱而类猫，于是即刻报警，已经解散的“打狗队”火速集结，新一轮的“打狗运动”再次展开。待风平浪静，人们发现这个城市极其罕见的春雪变成了“脏棉花”，黑白之下，其实不过碎砖烂瓦、死树残花。继后是夏天大水，新村顿成汪洋。
总之，那些从卯城搬过来、把黄金变成瓦渣的人发觉，自大军北战朝鲜，“移师”之后，“镇兽”远去，祥瑞消弭，这块地势低洼的地块忽露劣相，风水原来并不好。也有人看出来了，罗马柱下一对西派风格的础石狮子，竟然十分的像猫！一切灾异源出于此，那么，是不是要“打猫”呢？——有人问。
然而，不等有人作答，新村就疾速萧条。17号苏小三他爹、三叔、老舅因涉嫌制造假墨水、假肥皂被逮捕。“肥皂事件”上了报纸，说肥皂是支前物资，是不是支援到了朝鲜给了志愿军用，并没有说。但人们宁愿相信就是给了志愿军，这与不法奸商用“黑心棉”给志愿军做棉衣，同属一种性质的犯罪。还有一说，这些肥皂是用“人油”做的。什么是“人油”？哪里来的“人油”？有许多死人在他们家的大锅里熬成了“油”吗？有些见识的人说哪里有这种事？不过就是死牛骨头里熬出来的油，是骨胶厂里弄出来的。早先法国人就这么做肥皂，好牛油不是涂在面包上让美国大兵吃了吗？这就愈发糊涂了，究竟是“支”了美国侵略军，还是骗了我们的志愿军呢？24号夏老板发表权威言论，说“假肥皂”是潲水油加蓖麻籽做的，压根儿就没有牛油掺进去，里面掺的香精是日本“化学精”，从滇西原日本占领区弄来的“细菌”，使用之后周身起疙瘩，严重者溃疡流黄水。这就对了，他是漏网汉奸，掺和“日美同盟”来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但夏老板与苏老板有不解宿仇，何况夏老板自己屁股上也有屎——他销售的美国汽车配件算“走私”，还偷逃税款，也被拘押了两个月。补税之后，夏老板的运输公司就垮台了。至于“汉奸加不法商人”苏家三佬自此消失无踪，17号花园楼房连同纱厂沟的墨水厂一并罚没。
17号被查封那晚，新村人都站一圈围观。好似来看一场哑语电影。苏小三在人群里找到柯男，伸出手来，要握别，柯男也伸出手，但彼此只抓住了对方一两个指头，就像“猜钉锤”似的甩甩了结。苏小三有十二岁了，个头比柯男高出一个脖子一个头，他还口吃，但发布“战令”机关枪似的从不含糊。“你你……你是我最最最佩服的……朋朋友……我我我爹老杂种……活活活该……我要去云游天天天下……出家师傅是明光大大大和和尚尚尚。我的法号肯肯定定是云中子子。后会有有期。”无论怎样，柯男是感动的。单凭苏小三再没有穿他的美国皮夹克，而是穿了一件缅了边的灰布衫子，斜挎一个和尚的“挂单袋”，就足以让人肃然而生敬意。
第二天，夏老板的儿子夏天、18号的“果子”、21号的“蚂蚱”等六七人——早先的“苏小三联盟”来“集体投降”。夏天说：“从此，我们就归你管了，你封头缸！小三不讲义气，临到要走，还要我们每人给他一块钱。蚂蚱只有五角，挨了他一巴掌！”柯男说：“你们各自的兵器就是你们的狗头！每天倒立青天一个时辰，反转过来看世界！滚！”
14
邱女士有一个谁都看不懂的名字，叫邱天花。她自己将已经接管到手的楼房上层和后院三间平房都贴上了“邱天花用宅”的条子。她自己占用了柯慧的南书房和盥洗间。按她的命令，在全部搬离前，柯男全家老少六口只能暂住车库。柯男妈与她商量，能不能将楼下客厅挪出一小半来，让老人，即奶奶“蹩”一下。因为车库是水泥地，生怕老人受潮染疾。还有，厨房能不能“共用”？因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起灶，一家人还要吃饭不是？邱女士老大不高兴，道：“侬要懂些古（个）道理！这个院坝，任是一粗（撮）头（土），任是一片一（叶）都不是侬的了！”柯男妈说知道，只是人在难处，退也要有个退的“步”。她即刻垮下脸来：“侬不见客厅安了首长物件？巴掌大制品（纸片）都是骨架（国家）机密！侬懂不懂？”妈妈转身离开。厨房最终还是同意可以继续使用，代价是每天要熬一钵稀饭送到她的楼上去。
柯男妈总是让柯男将熬好的稀饭端上楼去。她知道“上海人”的口味，着意加了两碟不辣咸菜，酸干豆、甜冬菜之类。起初，端上的钵里剩一半，过后又加些青菜末，全尽净了。邱女士不知什么时候下来，悄无声息地猫进厨房，这里掀掀，那里翻翻，看见一家不过青白苦菜加几样鲊菜，犹有嫌疑。妈妈的风炉上熬着酸菜红豆汤，她用鼻子嗅嗅：“是火腿汤？吾喜欢恰（吃）！就跟阿拉上海的一古（个）味道。”柯男妈说，是熬了一个火腿骨在里面，喜欢吃尽管舀。邱女士说：“女人这个时候，酸是酸得来破（怕）打牙，甜是甜得来破（怕）窝心，侬给配两古（个）咸鸭蛋来！”——妈妈作难了，哪里去找咸鸭蛋呢？柯男说，有，交三桥头有个专门挑咸鸭蛋来卖的，白褥子捂着，还烫手！妈妈连忙搜搜口袋，倒出几个钱来，说，你就去，会不会拣？柯男说，那有什么难——那汉子我熟！板桥人。
邱女士通常只有两种动态：一是将脸贴在镜子上用尖锐的指甲剔除鼻翼两边的“堡垒”，但总除恶不净；二是无休无止地倒腾，弄得楼板咯噔咯噔响，柯男就说这是“老鼠拖秤砣”，其实，何止于此，似乎还有跑龙套走台步的声音，柯男熟悉这声音，他曾经在南屏大戏院后台去看京剧班子排练，扎着红白靠旗的武生转圈，翻跟斗，就是这种声响，间或，什么“兵器”咣啷一声落地，满楼震荡。没了声音，柯男以为红军得胜回朝，就蹑手蹑脚地上去，往钥匙孔里偷窥，只见圆圆的“镜圈”里，邱女士坐在木马桶上，形同一种极其怪异的功夫。只要没有声响，这个女人永远端坐在马桶上。她不使用隔壁的盥洗间，她的带盖儿的腰鼓形红漆马桶是她的爱物，就在她的床头，她像一头瑞兽永远坐镇这个似乎贮藏着什么珍稀的宝库。柯男就跟妈妈说，邱女士永远坐在马桶上，他若是送吃的汤菜上去，那女人就在紧闭的房门里“喔喔”两声，他只得将托盘和盆钵放在门下回来。妈妈就说，你去偷看人家这种行为很不好。人家自有自家的习惯，那盥洗间里的抽水马桶是陶瓷的，冷冷的，不习惯也正常。况且那木马桶是她从苏北带来的，进家来，随从背箱扛包，她就提着她的这个马桶。
邱女士也并非永远陷落在她的红马桶上，但凡天气晴好，她就会下楼来巡查一圈，看看屋檐上的雨水槽、落水管有哪里塌了，因为最早的巡查，她真的发现有一段铅皮笕塌了，雨水从那个豁口淅淅沥沥地流，就拉长脸对妈妈说：“侬要注意了，鹧鸪（这个）是公鹅（公物）！侬要修好的！”妈妈又犯大愁，接着怨起建房屋的人，她其实早知道那是偷工减料的结果。这所楼房里，类似这样的问题多去了，最烦人的是水塔，压水的水泵老烧机芯，要用手扳压力管将井水泵到塔顶的贮水槽里，非一般人力可以。早先任家的解放军包了，两个大兵一左一右，呼哧呼哧地扳，直至水塔顶变成大水法！溢出来的水哗啦啦有如天漏，柯男兄弟就在一旁大叫：“国民党、顽固精！吃了骨头还嚼筋！打败日本狗强盗，他兴内战害百姓！要逃就逃拉夫子，要当就当解放军！”——这是司号排的“呱嗒板”——那些日子哪用妈妈操心呢？可现在，哪里去找人修？妈妈又去找周仁甫工程师，周工程师穿了一件十分邋遢的烂棉衣，只有三个纽扣，腰间一根烂皮带，说：“太太，说来惭愧，我家地下室也渗水，再来雨，就水漫金山！大塘子一倒灌，这里就是台湾岛，要解放才得行……”妈妈转身回来，看见邱女士还端坐在她的小板凳上晒太阳，手里拿着她的毛线针，没深没浅地戳。说明原委与无奈，那女人压根儿就没竖耳朵听，说：“侬一手好针法！阿拉上海宁（人）巧手的都（多）得来，偏偏吾就不谓（不会）。这样得奥（好），侬给打几身小御侮（衣服）送来，再叫叫（教教）吾打花样的！”柯男妈说：“不过是把旧毛衣拆拆洗洗，给柯男兄弟织几件穿的，也只是平针，真要打花样，我也手生了。”
但柯男妈还是赶紧找了几扎新的开司米淡色毛线，连夜打了两身小毛衣送了去。邱天花眉开眼笑，大加称赞，说她小时候就是穿这种衣裳长大的，神似她一岁时就穿撒摆小腰裙了，简直就是上海宁（人）！妈妈没想到怎么为这位夫人做什么都成了“上海宁”的，但她还是解释自己在织毛衣这行，根本就不算好手，她自来“手紧”，毛衣打成后过于硬邦。但穿穿就好。她也纠正，娃娃本没有腰，所以打正身时是起好针，就一路放针，成太阳裙，不是“收腰的衣裳”。说完演示。邱天花立即叫柯男妈借给她各号毛线针，她自己挑了绿蓝铝材两色细针各一组，妈妈说，其实金属针很滑，伤手，并不好用，还是竹子针最好，又留竹针粗细各一扎给她。往还数次，妈妈回来说，不过，这人还是挺聪明的。
15
大姐回家两次，看到一家挤在车库里，完全不是安身之地。她说她独自去过银行监察部，问爸爸消息，人家连个正眼都不看。柯男妈正纳鞋底，抽线发狠劲儿，低头道：“你去干什么？大姑娘求人，我最不愿！他们怎么不来？门槛只差踏平了！剩下的就是两箱子裘皮大衣，都放在典当行里——这种时候，有谁来买？我无奈，放下一句话，你们什么都搜尽了，‘但凡石头底下藏只虾，我进去，它出来’！”大姐将头扭过去，道：“妈，你太苦……我想过了，弟弟还小……”柯男妈一下举起手中的鞋底，大吼：“什么？还是那句话？你不想考大学了？去工作？你懂什么工作？你黄萝卜打马还差一截呢！我可告诉你！休想！天塌地陷我一人担！你走你的正途，甭管它洪水滔天！”
这一吼叫，邱女士从窗口探身出来了。柯男妈回过神来，使使眼色道：“不要转身！你千万不要回头看这个女人……”
柯男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邱女士作为接管大员，她要如何地折腾，哪怕把房子拆了，是她的事。但一个苏北女人往楼上一住，能胜十万人马。她叫人拆了后墙，造一个月门，月门为何物却并不知道，结果兀自一个洞，墙外稻田里的青蛙、蛤蟆突然由一只红头蟾蜍率领，千千万万掩杀进来，蓦然一地绿皮飞身跃动，夺门上窗，大有夺城之势！邱天花不识好歹，竟然拿一把拂尘去赶，那拂尘是卯卯道人五百年前所遗祖上之物，蟾蜍又是月宫神使，哪里会相敌呢？柯男看在眼，只觉有好戏看了，只见那拂尘掸了过去，忽然银丝马尾翻将过来，凌空飞舞，如无数钢鞭在邱天花脸上抽杀，红头蟾蜍竟然一跃而起，半空就射浆，正中天花面门。于是，天花大呼救命！还是柯男过去抱起红头蟾蜍，好生劝慰——他们是老朋友，它、红头泥鳅和红头水蛇，号称此宅“三红”守护神，是决然不可冒犯的。比如发大水那年，解放军还在，人家就特别知事晓理，大水将红头泥鳅搁浅在苹果树下，是司号排排长李吉成发现的，如此硕大的泥鳅，惊怪的战士围观也多，于是叫了柯男去的。柯男将红头泥鳅捧起投放水井以暂避洪灾，过后，解放军打水，红头泥鳅还每每上升至水面吐“连珠泡”以“拜谢”——柯男知道，墙外有一条尺许宽的小道，是护院人走动巡察用的，每到农历五月，青蛙就要沿这条路去纱厂沟上游的水洼里产卵，天花破路拆墙，阻断蛙的生息之路，自然不免战争。他推倒木头支架，将破洞挡了，又将红头蟾蜍捧到路上，瞬间，一地绿皮飞了似的，空空如也，不留些许痕迹。天花还在地上拍脚大哭，“姆妈，吾为不为（会不会）得麻子？天哪……”柯男说：“你是天花，哪里还会染麻子？”妈妈就给了他一巴掌。
天花又拔了三棵苹果树、两棵花红树，说挡了她的阳光。就有三只乌鸦飞来，将她晾在阳台上的小东小西叼走了，她的红色三角裤衩被挂在了大桉树最高的枝端上，像一面角旗在飞扬——她哪里知道，乌鸦是留鸟，大凡海棠、梨、苹果和芭蕉，秋采不能尽净，是要“留果”给乌鸦和鸟雀享用的——乌鸦也是大神，专司冥事，哪里能断粮以赶尽杀绝？当然就有战争。他们怎么如此喜欢战争呢——柯男判定，天花肯定是一个美国的潜伏特务。每天她占据的楼层里都有嘀嘀嗒嗒的声音，还有搬动什么物件的咣啷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