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男背起弟弟,来到大桉树下,安放在一个大草窝子里,初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有点点微风,蜜甜蜜甜的,似乎远处山脊上还在落雨,七彩霓虹像风车一样滚来滚去。柯男说:“我去打点儿野食来,我们野炊。回去,你不许告嘴!你已经当了很多次叛徒,你要不是我的弟弟,早枪毙你了!”柯婴无限满意也无限敬服,说:“是!我一点儿不动。”柯男收获了一大束刚灌浆的麦子和从大叶杨树心里掏出来的“柴虫”,这种有拇指粗的大蠕虫肥得像猪板油,小黑脑袋和满满的刺肢随着身上环节的蠕动一射一射的。柯男随即掏出火柴,将拢来的树枝点燃来烘烤,即刻,周遭就有了浓淡两种香味,柯男说:“这个季节最不适宜,要不就烤蚂蚱了!知了也是最好吃的!”麦子先熟,柯男把焦黄的穗子在手心里搓搓,噗!一吹再吹,秕壳净了,就把香喷喷软乎乎的淡绿色麦粒撮在弟弟手心里。接下来,“柴虫”也熟了,柯男说:“一般我们大人的话,要吃生一点的,含浆,生甜。你嘛,刚刚发过烧,就吃全熟的!糟了,忘了弄点儿酒和盐巴。”送到柯婴嘴前的“柴虫”,把他吓得差点儿吐了,他死咬牙关,无论如何不肯吃。那虫其实在火焰的炼狱中没了狰狞头角,还原成了一尊椭圆物质。囫囵说,跟一种小型香肠没有太大区别,柯男恼了:“你看我吃——”他往嘴里扔了三个,嚼得咔吧响,“你知道你为什么生病?嗯!就因为你非佛非道,又非盗!你看绿林中人,哪个不是逮着什么吃什么!八碗过冈,虎狼难挡!比如,你跛腿,至少要多吃蚂蚱……”他又接连吃了几个半生的大虫,突然,胸膈一耸,哇地吐了一口!柯男小心回味一下:“他妈的,这柴虫还真难吃,臊得慌——八成是国民党撒了尿在树上!”
奶奶招呼柯男去,说“大黄”回来了,喵喵地围她转了一圈,撕了些碎布棉絮咬着又不见了,看那情形,就是“有产”了,要赶快去找!柯婴已经追去半天了。“‘大黄’是头胎啊,阿弥陀佛!”
柯男料定弟弟走不远,大黄金丝猫也不会离开这个宅院。他巡了一圈,起先想到的是,“大黄”极有可能藏在车库里。自宝郎殉难后,它们的前仇旧恨一笔勾销,那车库领地就由它统领。很多个晚上哭诉般叫人胆寒的喵喵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但车库里大吉姆已经被开走了,留下几个加仑筒,搜查一遍不过几分钟。
柯婴突然在外面怪叫,柯男直奔去竹棚脚,惨!惨绝了!柯男喊道:“不要看它!回来!”但为时已晚,“大黄”龇着牙,呼呼咆哮,它荧色的圆眼忽然张成一双巨烛,它几次要扑杀凑近的柯婴,全然不认主人。因不能在这个洞穴里腾跳,它疯狂地旋转,把一地的笋叶撕碎,发出金属断裂的可怕声响。就在弟弟退缩一步时,它倏地夺路而逃,瞬间没了踪影……
这是一个怎样的巢穴,它太简陋了,它其实在积水,是冰冷的雨水,它还漏风!它竟然用笋叶来做屋面,那种东西有刺人的毛!柯男小心翼翼地揭开巢穴,他直恶心,底层的碎布棉絮上有几段小小的残肢,血淋淋的细爪,分不清有几只小猫被杀害或被它咬死吞噬,总之,这是一个小小的极尽残忍的屠场!
柯婴一声叫:“还有一只,是活的!”
果真,是一只小小的猫,蜷缩在深处,小得如同一条毛辣虫,但却有猫的首尾!它蠕动着颤抖着,它甚至张开口,在空洞的幽暗里寻找什么,那只有一个指头大的口里,有嫩嫩的粉红色和细密的白牙。但它紧闭着眼睛——大约它的兄弟姐妹的死是它活着的唯一理由!柯男憎恨这只猫!
柯婴哭着把湿漉漉的小猫抱回去了。
奶奶说:“它妈再不会回来了。可怜它是头产,也不会带孩子是不是?那地方怎么能产崽呢?风吹树响,心里发紧是不是,大约还缺吃,没有奶水……”——好像说的是人。
二姐柯慧回来了,慎重地宣布要为死难的小猫们举行一个葬礼。在竹棚脚,柯男垒了一座小小的坟冢。“棺木”是二姐自愿捐献的一个木雕首饰盒。姐弟三人默立一分钟。二姐说,应当有悼词啊,大弟,你来写。柯男就在一张纸板上写:“奶奶弟弟所爱大黄一(遗)子,你们应当活着,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去吧,你们回(会)变成报国寺的和尚吗?到时候,上香的人你我他不认。拜拜!”二姐说:“你写些什么呀?和尚?和尚怎么同猫咪扯一块儿?还有两个错字!”柯男就说:“不信你问奶奶去,猫就是和尚投生的!”
12
楼房已经腾空一半共三个房间,那个“列宁装”一日一次来催促,这时,柯男妈妈方才明白:所谓“接收单位”什么华工冶金公司的代表就是这个下江女人。上海人管江北人叫“干白佬”,多有鄙视。大半原因是他们无论怎么板着上海口音,总不能掩盖那个“土气”。另有一则,是下江地瘠人贫,男人多离乡外出以开澡堂子、搓背、修脚和以一副挑担走街串巷给人剃头为生,这被视作下贱的行业。昆明所有的澡堂子都是下江人经营的,剃头挑子却东西各半。但昆明的百业小店主只能找下江人剃头修脚,因为他们实在是此业中天下第一!其不唯技艺精当,且谦卑恭敬一如奴仆;久之,“下江话”也就不觉扰耳了。而昆明唯寻常百姓和拉洋车的苦力才找老昆明的挑子剃头,不说也明白:便宜。虽则潦草和肮脏,但连剪耳毛这样的活计,昆明剃头匠也不会做,至于极其险恶的“挖耳”,简直就如杵粪瓢!而下江人则不然,单挖耳家什就一大串,银的、象牙的、角质的、铁的一应俱全,如同微型兵器。“先生,您这样……”轻言细语,稍稍叫你偏身,将一侧脑袋依在师傅肘上,“先生耳相难得,出贵出贵……生意毋庸操心来!”三两句可心话说完,活计就差不多了,“战果”就在你肘上,一片薄棉花上大有耳屎的无数金黄块垒!然后,使一精巧的小绒球在耳朵里一旋,那酥麻软和,令全身泰然!所以,昆明人对下江人绝无歧视,反倒心存敬意。但昆明人也要找些个下等人来使性子,比如呈贡、六甲、九甲人,世代当警察的多,前清是铺保、衙役;民国就是保丁、乡勇;再后来就是穿黑制服提棍子的警察,甚而世代相袭。但口音不变:“抄(车)!你乱得(蹬)!眼儿(人)!则则则(走走走)!”
什么水土什么人!什么年岁什么土!
“列宁装”来家第一次就把三合土的场子踩烂了,她的皮靴跟儿打着半寸长的铁钉,一步十窟窿,胜过先头驻扎的司号排,跟两辆坦克车一样。
“列宁装”第十二次来巡查,据说她身边的那个肥硕男人就是她的“老公”——柯男妈并不在意谁来,但这个男人不发一言,带随从,说明他是时下一个“官儿”,他的络腮胡子黑乎乎一片,楂儿高楂儿低,一丛耳毛从耳蜗里射出来,如同窝藏怪兽的丛林。于是,显见,下江女的男人并不是南方人,至少非“干白”。干白女姓邱,至少那个随从称她“邱科长”,也算官儿。
邱女士要妈妈把南书房打扫干净,她马上要来住了!南书房是个小书房,是二姐柯慧的房间,这让二姐很不舒服,为什么偏要她腾出来呢?爸爸的东书房大得很,早搬空了,为什么偏要她的小房子?妈妈好生劝说,这房暖和紧凑不是?反正全家都得搬走,你在乎这一会儿?柯男也不高兴,妈妈显然忘记了,二姐初中二年级就住校,恰在这时柯男闹牙疼、柯婴三天两头地发高烧,妈妈去妇女委员会工作,家里没人,营部卫生所的小王医生来家守了好几个晚上,就在这间小书房里打地铺。间断住了整整一年!现在小王叔大约是牺牲在朝鲜了,要不他的房子被占领他怎么不打回来?柯男认定他牺牲了,他心里的亲人般的英雄一个个全部牺牲,子弹都打穿了他们的前胸,一双双手臂在空中划完最后的弧线后沉沉倒下——他认定就这情景——前几天斯大林也逝世了!哀悼的汽笛呜呜地在城市上空垂下黑色翅膀,他独自在阳台上默哀三分钟——所以世界变了,他需要在庄重肃穆中承担苦难!
二姐极不情愿地搬她的东西,她的书不如柯男多,但有很多绒布和毛线。突然,她怪叫着从楼上冲妈妈大嚷:“你来看看,柯男把我的作业本涂成什么样子了?妈——姐——”大姐过来,看了她的作业哈哈大笑,在“唐诗:‘床前明月光’读后”下面没有来得及书写的空白处,让柯男满纸涂鸦:“床前不见光,一群大和尚;举首瓢对瓢,低头诵金刚!”大姐说:“不错!有意境。不过,你不该乱动你二姐的东西,你有自己的纸笔。”二姐哪里饶得过柯男,大嚷着:“什么呀!你还在墙上写字,乱七八糟地胡画!”
柯男傲然地宣布:“那是斯大林和王叔!我现在来给你们读我的文章:《纪念斯大林大元帅》!”他掏出一张纸片来——那是二姐的一张圣诞贺卡,柯男已经把圣诞老人改画成白胡子斯大林,小鹿上则骑着一位解放军战士,当然就是卫生员,因为他的“礼包”上面画着“红十字”。二姐要去抢夺,他冲上楼梯口高声朗诵:“战争的笑(硝)烟里,斯大林不在(再)往烟斗上放上他的烟丝,二(而)是世界的蜡烛!它在六(流)泪,我们也在六(流)泪。我们有七根火柴,已经烧完了六根,二姐姐,着(这)根火柴就放在你的钢笔盒里,你不要以为这是一根普通的火柴!现在,我们要去正(拯)救这个世界了!烟斗上的蜡烛如果熄灭,就是我已经牺牲,你在(再)把它点亮!再见!斯大林万岁!毛泽东万岁!人民勇士柯男。完了。”
大姐满眼泪花:“好!太好了!你的梦?人民勇士?你才六岁……”
柯男:“不,七岁!”
二姐:“六岁零九个月!”
13
昆明大东门外交三桥始建于元代至元年间,那时忽必烈大军早早征服云南。欲自云南发兵分三路灭南宋,于是将跨越盘龙江的一座栈桥命名为“交三桥”。交三桥附近河段也真有三条河水、三条陆路在此交汇。明洪武年间,明大军进云南,朱元璋的部将沐英自此桥进占省会城市昆明。一听有此传闻,下马拜桥,以其于兵家大有襄助,奉为神津,凡欲入主云南,必先克昆明,欲先克昆明,必先得此桥。但领有彩云之南首府者,必不望他人来犯,便断二水,截二路,拆引桥无数,独留“交三”和其下一水穿城绕西入滇池,在此筑要塞,扼重兵建昆明神龟新城。又广建庙宇于滇池群山,不侵平壤,不坏城池水网,果真得享云南福利三百年。清初吴三桂灭朱由榔得昆明,大兴土木,营造行宫,毁菜海子之半。当时就有卯卯道人云游至此,沿徐霞客之踪苦觅旧时山川,却见翠湖“九龙池”碧泉干涸,城周池淖港汊皆干旱如“灶爨”,万顷海子回水百里。便断言:昆明地势因龙蛇交会气象旺盛,故得四时如春,若坏此风水,必不久长。果然,康熙十四年吴氏举兵反清,死于湘中衡阳。到了辛亥“重九”举事、北校场埋伏之义军差点误事,恰是蔡锷秘遣小股兵马过交三桥,误导敌骑兵北走,才由南面入城占领五华山。护国兴兵,也由交三桥出城北上入川,鏖战四旬,终得全国讨袁响应,重振共和精神。到了1949年,蒋介石不敌共产党,欲图云南为反攻基地,大量特务由川入滇,严密监视卢汉。卢汉已经与共产党商量好要起义。但些微闪失,必毁大业。于是在诸多谋划之外,别开生面,在交三桥外,大东门之更东,这个兵家要地——恰若在战车辙下——开辟新区,建立新村样板,意图做出一副安逸自适、享乐升平、忘忧弃战、昏昏然一心推崇新生活运动的景象,以迷惑蒋帮。在大兴“亡乎家园,做海外寓公”的当口,一帮新兴实业家、商界精英、金融界领袖——大凡是还要依靠官僚发财与生存也心存某种民主情结、或深谙此中谋略的局中要人,只要薄有家资,无论愿与不愿,都被各种或明或暗的力量诱导着推怂着走进了这个完全西式、有着全新生活憧憬的政治地域中来,承担历史演进赋予的各种角色。
将所有疑惑的眼光分散后,卢汉自己则稳稳守在翠湖6号,这个卯城的核心,用绿色丝绒窗纱隔绝阳光与共产党的秘密使者策划明天。
柯男的爸爸属于最后一类人。
大东新村19号的号牌和地块,是柯男爸爸选中的。事实上,他与总规划师周仁甫约定,明白说了,他原不打算在乱世中起房置业,更不愿意离开卯城老家钱局街老宅,到荒村野坝的东门外来,但若因大势所迫,无奈屈从,只求稍许“久长”——“19”(要久)就是这么排定的。彼时,柯男爸爸已经奉调从上海回滇参与筹划举义,负责金融稳定和保护地方财政不受“中央”掠夺以平稳过渡,但国民党特务并没有因为“19”号这个小舞台的景致簇新,就被迷惑其中;也没有因为翠湖6号树荫浓重,就迷失聚焦,而是同时在两地,尤其在新村周遭秘密安排眼线,步步不舍,密置站点,风雨不透。
柯男爸也决然没有想到,在秋水横过、冰凌消融之后,他在此前、当下、往后的种种无奈会如此纠结,成为他和他家人妻儿的终生不解之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