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已经使用八年了,的确应该报废了。八年,抗战都胜利了,我们也该换一辆新车了。然而,换车的念头我们曾经想都不敢想。别的单位换车就像换一台电脑,我们换车那是相当于人体器官移植啊!
正式进入这个话题之前,有必要简要介绍一下我们单位的基本情况。我们单位是一个“前列腺炎部门”,所谓“前列腺炎”,就是用一分钱像排一滴尿一样困难。尽管是这样一个困难的部门,我们单位每年还是不断有人调进来。我记得我刚进我们单位的时候只有六个人,现在我们超编在岗的已经有十八个人了。人数正好跟样板戏《沙家浜》里十八个伤员一样。当然,我们没有一个伤员,而且身体都基本健康,就像十八棵青松一样顽强屹立。“前列腺炎部门”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我们单位具体是个什么单位呢?司机小黄同志车祸骨折后在家休养,一个小偷撬进门来。坐在轮椅上的小黄大喝一声,别动!我是文联,不是残联。小偷闻声落荒而逃。小黄同志是我们单位的,我们单位叫文联。
最近,我们单位一直锁着的“主席办公室”的门,在一天早晨的鸟叫声中敞开了,我们单位迎来了第六任主席。新任主席姓李,名乃高。“六零”版,白白胖胖的,梳一头三七开的西装发型,白衬衫黑西裤,皮鞋锃亮得一尘不染,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金表,无名指上套有一只金戒指。关于这只金戒指,李乃高同志后来还作了专门的解释,那是母亲临终前从她的手指上摘下来给他的。那是传家宝,也是传统,传统是必须继承的。李乃高同志原在一个“用钱像开水龙头一样的部门”当“二把手”,提拔调到我们“前列腺炎部门”来当“一把手”。稍微懂行的人都清楚,这是明升暗降。坊间一个比较集中的说法是,李乃高同志在市里某次会议上不断地打电话发短信,散会后市委书记亲自找他谈话,要他做出深刻的检查。李乃高同志回到单位,就用毛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一番,然后把自己的检讨书递交上去。市委书记看到的不是检讨书,而是一幅书法作品。市委书记喜出望外,说市文联主席的职位不是一直空缺吗?找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家伙不正是最佳的人选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写得一手毛笔字的李乃高同志,就这样调到我们单位来当主席了。
但凡新官上任,总要烧它三把火,李主席当然也不例外。李主席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换车——把我们单位目前这辆“羚羊”牌小车换了。我听说早些年朋友碰面就问一句:换了?据说现在朋友碰面也问一句:换了?前者是换人,后者是换车。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换的内容也在不断地更新或者变化。这就是时代的潮流。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
根据司机小黄同志透露,李主席提出换车的动议,是由于两次尴尬的遭遇。第一次遭遇发生在李主席上任后第三天去南海市参加一位领导的告别会。我们的“羚羊”一进入殡仪馆大门,就被门卫拦住了。门卫在前面不断地招手“导航”,直到小黄把“羚羊”开到殡仪馆火炉房附近,门卫才停止他那嚣张的手势。李主席像摇柴油机一样摇下车窗,一脸不高兴地责问门卫,我的车为什么不能停在外面?门卫理直气壮地回答:你的车只能停在这里!李主席不大文明地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他妈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都到了火葬场还比阔气讲排场?好车又怎么样?好车速度越快,抵达这里就越快!头一次遭遇,李主席蔑视速度,而第二次遭遇却是速度让他丢尽了脸面。不久,李主席随考察团到外地考察,我们“羚羊”的编号是“16”号车。车队驶上高速公路不久,前面的先导车就不断地喊话:“16”号车请保持速度!请保持速度!小黄说当时他已经开到一百二十迈了,油门也踩到底了,实在是无法跟得上整个车队的速度。结果由于我们的“羚羊”速度跟不上,导致整个考察团的行程被耽搁了三个小时,预定的晚饭时间被推迟到晚上九点,饿坏了一群开好车的人。小黄道出实情,这两次遭遇让李主席心里很窝火,很没面子。返程的路上李主席就说了,回去就换车,马上就换。李主席所谓的换车,当然就是重新买一辆新车。据了解,李主席在原单位坐的是一辆“尼桑轩逸”,排量为2.0。我们单位的这只“羚羊”,能跟“尼桑轩逸”比吗?当然没法比。我们单位的“羚羊”,排量只有1.3。如果按人的饭量来衡量,我们的“羚羊”不能算是大人或者成年人,只能算个小孩。据说这个牌子的小车,现在已经停产了。当然这没有什么奇怪,现在汽车停产,就像学生语文课本上的范文被删除一样正常。
前面我说我们单位是一个“前列腺炎部门”,用一分钱像排一滴尿一样困难。这是一种形象的表述,至于困难到什么程度,我认为有必要展开一下。我们单位十八个人,一年的办公经费是六万元,人均三千三百三十三元,后面还有五位小数点我就省略了。这六万元,就是我们单位一年全部的经费。此外,我们没有收费、罚款和上级拨款等各种各样的收入。年初盘子下来,扣掉报刊费预存一年的水电费电话费车油费之后,我们办公室的电话就只能接听不能往外打了。虽然打一个市内电话也就是几毛钱,但是严峻的经济形势要求我们必须勒紧裤带,自觉节约每一度电每一滴水乃至每一个电话。炎热的夏天,我们的电风扇也是很少开的,尽管电风扇吹出来的风是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风,风湿且热。我们手里宁可摇着一把纸扇,也不开那电风扇。手上的纸扇都是艺术品,不是美术,就是书法。书法居多,上面的词句都是自己题写,自己创作的。比如本人纸扇上面写的是:黄昏人静。要是突然有某个兄弟单位要来造访,我们只能统一这样的口径:很抱歉!我们的领导下乡去了,改期吧!然后,我们就不断地改期下去。改期多了就没有一个兄弟单位来造访了,连上级部门的领导也很少下来了,怕给我们增添麻烦。如此尴尬的处境,就连城府很深的包老主席也自叹自己混得像个乞丐。说真的,路边乞丐有时候比我们还义气,还经常聚在一起烧烤。你想想看!这样一个连电风扇都不敢开连电话都不能往外打连一餐饭都招待不起的单位,还能换车吗?这岂不是异想天开!你以为一辆车就像一只电饭锅或者一台电风扇那样,可以拿去参加“家电换新”活动,拿一样旧的去换一样新的回来。据说“别克”汽车公司也推出“以旧换新”举措,但是,我相信“别克”公司的老总绝对不会傻到让你开一辆伤痕累累的“别克”进去另开一辆光鲜靓丽的“别克”出来。虽然这些年汽车的价格直线下降,但是要买一辆新车,买一款像样一点儿的新车,最少也要十五万元以上,还不包括上户保险等各种各样的费用。买一辆新车对那些用钱像开水龙头一样的单位来说,不过是添了几样健身器材。可是对我们单位来说,那是相当于柬埔寨造航母了。
尽管如此,当李主席提出换车的想法之后,我们单位全体同志还是欣喜若狂。我们单位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相信领导,响应号召。我们认为领导胸中有了目标和想法,这个目标和想法就一定能够实现,而且必定能够实现。尽管那天李主席不在家,我们还是自发组织了一个座谈会,大家联系本单位的实际,忆苦思甜似的畅谈了整整一个上午。办公室里传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笑声,笑声吸引了飞翔在办公室外面的几只燕子,它们扑棱着翅膀从窗口飞了进来。陈副当即就吟诵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陈副发言到激动之处,几度喜极而泣。陈副早已改任调研员,准确的称谓是“陈副调”,但我们还是继续称他陈副,多余的那个“调”字,我们像省略π的小数点一样省略掉了。陈副,车还没有确定哪一款呢!面对陈副对换车所表现出来的激动,大伙有些担心他的承受能力,因为他有过高血压病史,搭了两个支架,我们不愿意畅想中的新车,突然变成呼啸而至的“120”急救车。陈副架着二郎腿,情绪稳定地一荡一荡的,我认为李主席要换的车,绝对是新款“帕萨特”。有人立即表示迟疑,“帕萨特”,那可得要二十多万哪!陈副胸有成竹道,二十多万算什么?李主席以前在原单位是专门跑钱的。
别的单位领导提出换车,对职工来说无关痛痒。类似于隔壁新婚,轮不到我们激动。但是,我们单位不同,我们没有理由不欣喜若狂。别的单位的车,那是领导座驾,或者叫作领导专车,一般员工是不能随便坐的。谁要想坐进去,只能等到提拔以后。这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是遥遥无期。某些单位的车不但一般员工不能随便坐,连副职也坐不了。我曾经听说某个类似我们境况的单位,他们的小车报废了,但是他们的“一把手”就是不买新车,而是自己买了一辆私家车,加公家的油自己一个人坐。这位“一把手”说,我凭什么要换车?我千方百计跑钱弄来一部公车,给我手下四个副职一起坐,那不相当于我这个当哥哥的卖田卖地倾家荡产讨来一个媳妇,让四个弟弟也一起跟我睡,这不退化到原始社会了吗?你看看!这话说得多寒碜呀!这话说得多没良心啊!这哪里是人说的话呢?我们单位啊!我们单位的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单位的车啊!那才是真正的公务用车,单位的人谁都可以坐。领导开会下乡时坐,财务人员去捐款去交水电费电话费可以坐,办公室人员去领取文件投寄信件也可以坐,只要是出去办公事的一句话,司机小黄就把“羚羊”开出去。
我们单位全体同志也一致认为,我们的“羚羊”已经使用八年了,的确应该报废了,应该换一辆新车了。“羚羊”车身已遍体鳞伤,每次小黄开它去喷漆,修理厂的人就夸小黄真孝顺,又带奶奶来做面膜了。前后排座椅都已塌陷,一坐上去就像坐在摇篮里一样晃悠。发动机已经过几次大修,类似人的心脏已经搭了支架。尤其是停产后,很多零配件厂家也不再生产。零配件不再生产,就相当于人类某一种已经消失的疾病没有了治疗药物,一旦复发蔓延那是无药可治。然而,换车这个想法在李主席上任之前,我们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换车的决定一旦定下来,回头再看我们的“羚羊”时,就越看越不顺眼了。要形象没形象,要模样没模样。你看它屁股下面露出的那截排气管,简直就是农家竹台上凸出来一根没有锯好的竹管。要功能没功能,要力气没力气。爬坡不能开空调,一开空调就熄火。小黄那天开到一百二十迈,简直是挑战它的极限了,平常开到一百迈方向盘就抖得要掉下来。可是你知道吗?当初我们看到这只“羚羊”时,我们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当初一看到它时,就像看到家里突然来了一位新媳妇一样,欢呼雀跃。当它器宇轩昂地开进我们车库的时候,我们的腰杆就一下子挺直起来,感到扬眉吐气,翻身得解放。这八年来,它风里来雨里去,送我们去开会,去体验生活,去访贫问苦……别的车不敢走的路它走了,别的车吃油是喝啤酒那样豪饮,它是喝饮料一样小心翼翼地啜。加它一百块钱的油料,它能往返三百公里的路程。它是吃着小孩的饭,干着大人的活。现在它旧了,老了,丑了,落后了,淘汰了,跟不上形势了,让我们丢脸了,令我们嫌弃了。这都是怪不得“羚羊”的,归根结底是我们心理在作怪。人呀!这类比野兽高级一点儿的动物,在不断研发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同时,也不断地冒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并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念头而昧了良心。“羚羊”啊“羚羊”,你就是这样让我们爱恨交加。
经常看《动物世界》的朋友都知道,正常情况下一只羚羊奔跑的速度,猎豹和狮子是追不上的。可是现实中奔跑在公路上的“动物”们,彼此的速度就不是《动物世界》里的速度了。公路上的“猎豹”,只消一口气就能追上“羚羊”。“巡洋舰”在海里的速度,也是比不上草地上“羚羊”的速度,可是面对陆地上的“巡洋舰”,我们的“羚羊”就是拼了老命也永远逃不脱的,所以它才取名叫Land Cruiser ,中文叫作“陆地巡洋舰”。
这年头谁不向往靓车名车?谁不羡慕“路虎”、“悍马”、“宝马”?当年我们也不想要这辆“羚羊”啊!我们也想要一辆好一点儿的上档次的不容易淘汰的诸如“广本”、“福特”、“帕萨特”、“别克”之类的车啊!可是,可是你知道当年上面拨给我们多少购车费吗?五万元!你知道这五万元我们打了多少份报告吗?十五份,五届领导平均每届三份。你知道这五万元我们等了多少年吗?我们等了整整二十年。你知道现在这辆不起眼的“羚羊”,我们最终是怎么弄到手的吗?是经过我们单位五届领导一届接着一届矢志不渝地奋斗。第一届打基础,第二届巩固,第三届加强,第四届乘胜追击,第五届终于把“羚羊”开回来了。就像是一场接力赛,一棒接着一棒。不同的是人家是兔子般的奔跑,我们是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行,属于乌龟的竞技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