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下午快要下班时,魏主任打来电话,叫我们过去拿《苦楝树》编制证。魏主任显得比我们还要激动,不容易啊!很多编委成员都说现在正精简机构,怎么能又增加机构呢?我好说歹说反复解释,才得到大家的同意。拿过编制证,跟魏主任握了手出来,我和陈副电梯都不等了,直接走楼梯一口气从十六楼下到一楼,要在下班前赶到质检部门。路上的车堵得厉害,车子一动不动的,整条马路就像一条冰冻的河流。小黄将“羚羊”从车流里拐出来,拐进到小巷里去,左拐右拐就拐到了质检部门。小车,小车,我们的“羚羊”才是真正的小车,只有它才能拐进拐出这种鸡肠小巷。谢谢你!“羚羊”。“羚羊”啊“羚羊”,你可一定要理解我们啊!你可别对我们的念头和行为有看法有意见啊!因为按照政策和规定,我们目前只能实行“一夫一妻”制。如果再多一个指标,我们一定会保留你的“原配”地位和待遇。
进到崔局长的办公室,摄影家协会杨主席正坐在里面和崔局长翻一大堆照片。跟崔局长握过手,我们先一起欣赏艺术作品。陈副拿起一幅照片,反复地端详。照片上是一柱巨大的烟囱,在冒着浓浓的烟尘。烟囱上裹了一件马甲似的裹着一幅标语,标语自上而下写着:保护环境,从我做起。
经典!经典!陈副赞不绝口,只有一流的摄影师,才能抓拍到这样一流的镜头。崔局长谦虚道,这幅照片我也是无意中抓拍到的。欣赏完崔局长的摄影作品,我把编制证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崔局长象征性地翻了一下,就叫了一声小何你进来。小何闻声进来后,崔局长交代她道,你拿这个去马上给他们办代码证。我趁机问杨主席,崔局长入会了没有?杨主席说正在办。陈副对他说,抓紧!崔局长不光要入会,我看还应该在你们那里挂个头衔。崔局长连说不敢!不敢!陈副说,我看能够达到崔局长这样的艺术水准没有几个。杨主席连连搓着他的裤腿,那是!那是!这家伙一年四季总穿着一条起码有二十只口袋以上的裤子。
拿到代码证后,我们把崔局长也请到了“忘不了”餐馆。崔局长死活不肯来,我说,入了会你就是我们的人了,我们的一切活动你都得参加了。李主席和龙副局长、魏主任以及几个协会负责人早已等候在包厢里面。向来滴酒不沾的李主席,一杯一杯地给龙副局长、魏主任和崔局长敬酒。李主席谦逊道,各位都是作家艺术家,我是半路出家,什么家也沾不上边。鄙人不才,就朗诵一首诗给诸位助兴吧!当即吟诵道: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众人纷纷鼓掌,好诗!好诗!我心里想,这不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吗?我理解李主席此时此刻的心情,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这首诗的意境不正和我们目前的境况一模一样吗?
我们最终还是要面对闭副科长,我们所有的材料都准备齐全之后就要交到她那里审定核准,然后上报领导审批。她虽然只负责把关,但她这一关通不过,也就没有下一步程序了。我们没有马上就去找她,而是像前面对崔局长那番“侦察”一样,通过秘密渠道对她的情况进行了解。根据可靠的“情报”,此人现年三十八岁,已婚。丈夫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外语导游员,未发现有婚外情行为。育有一个女儿,在第一实验小学读五年级,无智障和肢体残疾。家庭和睦,父母健在。住房面积148平方米。有“宝来”私家车一辆,排量1.6。此人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病史尤其是精神病史。这样,陈副所谓的“要么是停了月事要么是做了子宫颈切除手术”的愤懑结论是站不住脚的。然而,此人性格非常古怪,在单位里除了对“一把手”叫职务外,对其余的人无论年龄大小均直呼其名,但又没有任何极端情绪和恐怖行为。对自己所负责的业务,绝不允许旁人干预和插手。后来我们把“侦察”的重点放在她的丈夫和女儿身上,看看有没有与我们单位业务沾一点儿边的“触点”。“侦察”结果让我们大失所望,仿佛她已经对我们单位的不轨行为做了滴水泼不进的防范。她的丈夫除了喜欢与外籍游客对话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爱好,连外国文学都不阅读。她的女儿既不练美术书法剪纸,也不练声乐舞蹈钢琴,练的是乒乓球。他妈的!这不是跟我们对着干吗?
既然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从内部突破,我们只能按常规公事公办地找上门去了。鉴于上次陈副去办理时,闭副科长要直接和李主席通话,这次我们就建议李主席亲自上阵,我拎着李主席的包跟在后面。李主席同意我作为陪同人员随行登门,但从我的手中抢过他的包去。李主席说,让你这样比我年纪大的人给我拎包,我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闭副科长见到我们就问,拿报废公司的结论来了吗?
李主席回道,闭科长,经过上次您对我的批评教育,我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触动,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只有像您这样的人,才勇于指出我的缺点和毛病,如果我的老婆能像您这样就好了,真的!闭科长,我感谢您!
闭副科长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瞄了李主席一眼,你讲的是真话?李主席说,我对天发誓!李主席接着说,所以我们经过研究讨论,目前我们暂时还不想让我们的“羚羊”报废,还想让它继续发挥余热,就是两年后过了“报废”期,如果政策允许我们还要继续使用它,直到它耗尽最后一滴油。
那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李主席说,我们成立了文艺刊物《苦楝树》编辑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文艺业务部门,是经过市里慎重考虑后同意成立的。相关部门已经给我们核发了机构编制证和代码证,民政部门也已登记注册。考虑到编辑部人员要下乡采访撰稿,要跑上级部门申请刊号,所以我们决定把“羚羊”过户到《苦楝树》编辑部。我们单位呢?再申请一个编制另外买一部新车,请闭科长给予大力支持。李主席从包里掏出证书和一大沓报告,递给了闭副科长。
闭副科长很耐心地翻看所有的证书以及我们的报告,然后椅子一转,身子就面对了我们。我突然发现,闭副科长的右耳屏上有一颗显眼的赘瘤。那颗赘瘤就像一只趴在树叶上的臭虫,一下子让我感到皮肤过敏。闭副科长说,乃高,你这个想法很好,很周全,无懈可击。我知道你为了买到一辆新车,是煞费心机了的。如果你认为《苦楝树》编辑部非要一辆车不可的话,那么我可以同意你们把“羚羊”过户给他们。但是,你们单位却不能再买车了,一辆也不能买了。
为什么?
我们两个单位不是各自独立了的单位吗?李主席很着急地又追问一句。
这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闭副科长很耐心很权威地解释道,很简单,《苦楝树》编辑部虽然从你们单位分离出去了,但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单位,你们仍然还是一个统一的部门。你们干部职工的工资还是统一核算,还是同一个户头,是不是?你们的办公经费还是统一核拨,仍然同属一个户头,是不是?既然情况就是这样,那么你所认为的你们两个独立的单位,仍然还是一个统一的单位。既然你们还是一个统一的单位,那么你们仍然只有一辆车的编制。所以在你们的“羚羊”报废之前,你的新车是买不了的。当然,你强行要买,那就另当别论。乃高,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是,你们这是分灶不分家。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你们这是假离婚,你们实际上还睡在一张床上。你们就像那些办理假离婚手续的人,企图达到不可告人的某种目的,比如买房,比如转移财产,转移赃款、赃物……
别说了!我们不买车了。
李主席拎起包夺门而出。
出了楼来,李主席没有坐上“羚羊”,而是拎着包沿着来路走回去。我提醒他道,这阳光很毒,这段路到我们单位蛮远的,你还是坐到车上来吧。李主席头也不回道,我晓得,财政局距离我们单位有一段很长的路程。你们走吧!别管我。阳光它照它的大地,我走我的林荫道。
我们这个系统有一个规矩,叫作文联见文联,开口别谈钱。但偏偏就有一个人敢来跟我们李主席谈钱,此人姓谭,万岗县文联主席,写小说的。
谭主席是李主席上任后宴请的第一位基层文联同志,一开桌谭主席就端杯子过来给李主席敬酒,李主席,你随意我干杯。李主席笑道,这可是“国窖”,你可别太随意哟!谭主席啊了一声,那我可得悠着点喝了。李主席却一口干了,你尽管喝吧!谭主席端着酒杯还站在那里,李主席,如果你给我一万块钱,我回去再争取一点儿,就可以买三台电脑;如果你给我两万元,我再努力一点就可以买到一辆“五菱”面包车。
你要买车?
谭主席说,我们现在太需要一部车了,县行政中心新办公大楼使用后,所有单位全部搬过去了。别的单位职工上下班有公车接送,唯独我们单位职工坐“三马仔”上下班,还要自己掏钱。
你有车的编制吗?
有一辆编制。
我明天就给你买一辆。
谭主席两粒黄豆大小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圆的,眼镜差点儿掉了下来,他急忙用手托住那副厚得像瓶底的眼镜。
我给你买一辆“大众PASSAT领驭”。
什么领域?
什么什么领域?就是一部跟你们县长一样的“帕萨特”。
谭主席像患了哮喘一样,喘着粗气,李主席,你别吓着我!我心脏放了三个支架。
李主席把谭主席拉到一旁,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真是要给你买一辆“帕萨特”,用你的编制,落你们单位的户。不过,这辆车买来以后你还不能用,你得先用我的“羚羊”。两年后,你把“羚羊”还给我,我再给你这辆“帕萨特”。但是,“羚羊”只能在城区里跑,不能跑乡下。你答应了,我明天就给你车。
谭主席还在摸着自己的胸口,李主席我不是在做梦吧!李主席啐了一声,瞧你这副熊样,还能写什么惊险题材的小说!
等到我知道李主席的这个决定时,我们的“羚羊”已经让谭主席开回了万岗。
这天黄昏,我们的“大众PASSAT领驭”从南海开回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大众PASSAT领驭”开回来后,真正在公开场合亮相只有两次。第一个正式坐上“大众PASSAT领驭”去亮相的是陈副。那天上午正好市里临时有个会议,本来极不愿意开会的陈副突然主动跟我说,我去吧!因为是临时通知的会议,与会人员都还没来。陈副就叫小黄把车开出去,兜一圈再开回来。小黄心里有些不爽,就把车开到街上去,兜了几圈才开回来。等到车子再开回到会议地点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进了会场。陈副大失所望地批评小黄道,叫你兜一圈,你兜三圈。小黄没好气地回他道,我以为你是想让人家看见你来开会,哪想到你是想让人家发现我们的新车。已经登上台阶的陈副停下脚步,这有什么错吗?我还不是为我们单位树立新形象。
第二个正式坐上“大众PASSAT领驭”去亮相的不是潘副,也不是“张检”,而是报账员小明。小明当天要到财政局报账,她跟着小黄下得楼来,发现泊在我们停车位里的不是“羚羊”,而是一辆锃亮的豪华轿车。阳光投射到车身上反射出来的光,让小明一阵眩晕。尽管事前她按照李主席的指示悄悄把车款打到南海,但是车子真的开回来了她还是有些犹疑,仿佛头夜过量的安眠药还没有让她完全睡醒过来。小明自己说她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导致她的脸色一直不雅观,纵然涂上高档的化妆品也欲盖弥彰,就像我们的“羚羊”纵然喷上进口油漆,也无法重塑形象。小黄“哔”的一声摁了钥匙,车灯就一闪一闪起来。小明战战兢兢来到车前,竟然拉不开车门。小黄只好亲自给她开了后座的门,提醒她道,坐后排。
小明坐着“大众PASSAT领驭”到财政局报账的当天下午,“张检”就被有关部门叫去了。快要下班时,“张检”才回到单位,他在李主席办公室里笨拙地吸了几口烟后,才说出一句,我们的车子遇到了麻烦。李主席问什么麻烦。“张检”掐灭烟蒂道,市公车购置办向市有关部门反映我们单位违规变相购买公车,有关部门将对我们单位立案调查。
李主席说,这车有编有证有牌照,是按正常的渠道办理入户手续的,还是闭副科长一手办的手续,怎么能说是违规呢?
“张检”说,这正是我们变相违规的手段。
过后我才知道,小明那天到财政局报账,闭副科长见了我们的“大众PASSAT领驭”就问她,这不是万岗县文联的车吗?你们怎么拿来坐了?不知情的小明就告诉她,这是我们单位刚买的新车。如果当时小明说一句我们借他们的车拿来用几天,我们的“羚羊”坏了,恐怕就没有后面的麻烦事了。当然,这个“如果”已经不存在任何意义了。
李主席说,那就把“大众PASSAT领驭”送回去给谭主席,把我们的“羚羊”换回来嘛!还能怎么样?
这还不行!
还要怎么样?
还要追究处理。
为什么?
“张检”说,市里刚下了文件,当前正是举国赈灾重建的关键时刻,任何单位和部门就是有编有钱也不能买车,所有的公车购置和在建的办公楼一律停止,停止的期限以市里的文件为准。对于顶风违纪的单位和部门,将视其情节给予严肃处理。我们就是把车给谭主席送回去,他们单位同样也要受到追究处理。
不能处理谭主席,李主席说,万岗文联是无辜的,要处理就处理我们单位吧,处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