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1982）
行人
人行道上
被碰走了年轻
人堆里头
给挤掉了热心
失落的
无处寻
老了
冷了
也得行
谁不
谁
不寂寞
告诉我
谁
不寂寞
大树
小草
山岗
日
月
星
海洋
谁
不寂寞
认了
认了
不说了
忍了
一天天
一月月
一年年
人类
几千年的历史
涂满错误悲哀
单独的
人
生
怎能近十全
日子
日子
是细水
轻轻流过身旁
不曾思索它的去来
赤着脚
独个儿
沉沉入睡
在草原上
醒来
朦胧中
草硬叶黄
无处找寻
是掠过的梦和希望
莫非随细水
倶悄悄流尽
日子自此
是瀑布
点点声声
痛击肌肤
厨妇（一）
厨窗外
鸟叫
叶影摇
厨房里
脏碟碗
催人老
一只
焦了底的锅子
那炒菜煮饭的锅
和厨妇一样
呆立炉旁
思量
发亮的日子
已早过去
连年累月的油尘
煎困着身
细铁丝刷子刷亮了锅底
却刷不亮厨妇的眼神
厨妇（二）
洗不完的碗
抹不尽的油溃
无数岁月
磨在厨房里
煮多少顿饭
量百万盅米
年华
也煮在饭锅里
切断绿菜叶
放油里炒黄
炒黄的也有
少年时的梦想
打开锅盖子
把汤儿来尝
若是有泪滴
快滴在汤锅里
一粒沙
浪潮来了
银白中滚着沙
回旋于
太平洋的港湾
遥远，那
看不见的对岸
曾有着我的家
远处
那古老的土地上
有过太多的
兵荒马乱
朝灭朝亡
远处
那不太平的对岸
埋葬了
李白的月
石涛的兰
千万人的
乡与家
几十年来
百年来
海风里
民声凄怆
哀郁
漂游
这太平洋旁的
一粒沙
摇不动山岩
茫问海潮
归去何时
圈子
油盐柴米
走不出这圈子
春夏秋冬
转不出这圈子
生老病死
逃不出这圈子
喜怒哀乐
跳不出这圈子
桌钟
客厅角落
站个垂摆自动旋转的钟
每当我打算那儿小坐
它总板脸告诉我
时间在动
每秒每分钟
那垂摆儿左转了右转
一停也不停
忠心紧张地旋动
动，可是也动不到哪儿去
十年二十年
待在老地方
几寸木桌上
机械地忙到命终
一辈子都没空瞧
朝阳自东窗斜过去
小雀在枝叶间试飞高空
大树小草
大树结了荫
把烈阳遮掉
让树下小草
舒凉
风中轻摇
抖去满肩的累
我也向树干上靠
避一下炎夏的热
暂忘都市的闹
脚边是凉爽的细草
带我到宁静的远道
枝头叶间却有无数片暗焦
坚立的大树不着声
一任日头烘烤
我想起自己的母亲
和童年的迢遥
洗米
主妇在窗下洗米
蓝天印在窗外
白云在蓝中溜过
树梢仰看云朵
主妇毫不觉察
风来
细叶旧片从枝间飘落
飘落在鸟声吱喳里
仅隔一夜
秃枝苞放粉梅点点
伴死去古铜色的向日葵
站在后院
野草蔓蔓
主妇匆匆一瞥
狗声起
莫是邮差路过
大好的三月天
阳光诱人出去
炉上锅
喷出白色热蒸气
恰似厨房里的云朵
暗散菜汤香气
不得闲
水声关了又开
主妇在窗下洗米
莱茵河水声
莱茵河两岸
斜躺葡萄园
运酒沉醉的船
河中往返
整洁的房舍
缀着白纱帘窗
安详罩着这些战败过
而又重建起的村庄
我打从这儿过
我心中起了隐伤
我念起无数遥远的村庄
在亚细亚的土地上
那儿人们依旧生活于苦难
内战分裂了领疆
数不清的老百姓死去
数不清的老百姓逃亡
我突听不见莱茵河的水声
我听见亚洲老百姓的泣伤
土雀
飞在高空
思念
却移向云下
地面
想闻
发香的泥土
细微的草
想捧住
年轻的梦
古老的友谊
凝视
地上的日子
也有难过的一串串
这高处的空气
竟太清稀
指算着
降落的时辰
倦游了
倦游
不再羡慕
浩空长征的鹰
宁做
竹林草屋旁
和大地相依的土雀
追念
幼时病中
比药还灵
的声音：
母亲
顶天立地
不声不响
的英雄：
母亲
一点一滴
真纯无我
的奉献：
母亲
千忍万忍
人性善良
的信念：
母亲
古今
最完美的
爱：
母亲
拖把
一团乱发
满身灰
比谁都憔悴
独立厨房一角
痩长长个儿
不让人看到泪垂
为何伤心
拖把
伤心何为
“原本洁白心胸
布条来自白棉
木杆取自青松
全为他人清尘地
尘污染在发丝上
成年肥皂水中浸
擦净地面地又脏
自感卑微无成就
念起当初泪满眶”
拖把拖把
我心悲
我独对你敬佩
天生仁洁心胸
只知清理人间地
发乱身灰不卑微
远胜过
无数假清高
钻争名利花言巧语
一生只知为己谋
纵使是
手执书卷酒杯
发齐衣洁有地位
也比不上厨房拖把高贵
昨夜
您来到我昨夜梦中
却只是短暂而朦胧
午夜我惊醒起坐
想抓住您的衣襟
不见您形影在侧
轻声呼喊两三回
或许，过道
隔室，会有相应
沉寂的深夜暗无底
好似时间上的黑洞
传不出您足音的去处
西边世界虚空无踪
不寻常的园地
听得见针儿落
听得见窗外雨
这不寻常的园地
有书有桌有椅
有血泪结成的字
灵魂燃滴的语
这里藏着风云史迹
万载的哀和喜
有真善美希望无限
走不完的路和云与月
这儿李白伴莎翁默不出声
孔子和柏拉图静着等待
年代压印在纸页
书本缩短了时间
一天能跨过五大洲七大洋
翻看几世纪几千年
与古代的哀民共哭
听不朽的诗词吟语
走出自我贫困的小躯壳
看尽世间的爱和恨
在这图书馆的领域里
树干
苦痛
是树干
根深入泥
不能动弹
变不了地盘
肤裂躯弯
无语孤单
仰对暑寒
让赞美归于花叶
荣耀归于根
自己困守一块泥
今生今世
是桥是路
通介根和叶
托万叶舞于蓝天
任细枝自由伸延
背日月伤痕斑斑点点
刻满身裂纹似苦难山川
塑胶花
虚假
是塑肢花
穿红戴绿在人间穿插
没内在灵魂
不需要根
不爱土地和阳光
在市场上喧嚷
涂染引人的色彩
厚厚的花瓣子脸
到处奉迎
任人移挪善于适应
在季节变更中
从不似真花般会垂头谢掉
虚假的花依着瓶
跨进办公室客厅和学校
呈着笑不易被人抛
暗地得意扬扬
自暖室瞧窗外
看园中真花朵
在风雨中挂泪散碎
别出声，贝壳
别出声
贝壳
沙滩上吵闹的人群还没远去
不要让他们把你乱踢
别出声
贝壳
海浪还没止息
当心被潮儿卷去
别出声
贝壳
日头又已西移
寒夜将来这里
别出声
贝壳
远处中国在泣
久等苦难过去
别出声
贝壳
天生硬质不合时宜
你还是暂埋沙里
病房
白秃的细干靠着远松
立在银灰云空下
十二月曼城的冬
医院窗口
看不见松鼠小虫
一切倶在静止中
生命
在呼吸里挣扎
盐水瓶通细管
插进手背血脉
几十年来拿小提琴的臂
瘫软着不复能动
生和死
都挂在病人眼角中
明天
将是个什么日子
没人愿知道
以为
有一只蝶
在白干碧叶的林荫里
斜飘地面
划破我的静
和当前世界
细瞧瞧
原却是一小小片
离枝黄叶
蒲公英
谁说枯干的泥土长不出花
谁说有根的不能跨海飞扬
你的翠袖
是陋巷中仅有的绿
你金黄的笑
给穷孩子们花朵的喜
你的根
有数千年长
你的相思
萦绕地球东西两方
日夜思念着祖先的村庄
相思在长江两岸青青田旁
洋房草地边被人歧视
自由的天空下也感彷徨
空心空肠
纯白的心液缓流着
流在直立的躯干上
直到发儿白成诗般的绒球
在暖阳下暂留梦圆般的形象
一口气
一阵风
一阵雨
就能把圆梦吹破落地
吹落的梦片
有的打着小伞飞奔他方
有的埋到泥里
下季又再长起
长出翠绿的长袖
长出金黄的笑意
诗般的白球如梦
又一次在阳光下挺立
你的梦是圆不久的梦
你的梦是死不去的梦
我是蒲公英白球里的伞
我是蒲公英白球里的伞
起与落
全靠风的算盘
大地荒瘦
炎阳烈
怎能撑住自己的方向
我是蒲公英白球里的伞
不曾久留
出生的故土
乘风飞扬
随遇而安
无论何处我的心儿向上
我是蒲公英白球里的伞
飘游离散
自迢遥的平原
跨海经山
忍渴寒
在无人灌溉的异域虚心坚强
我是蒲公英白球里的伞
暂歇伫于石缝小丘
无闲羡慕庭院草木
紧抓大地
熬霜饮露
不曾向贫穷泥土屈服
我是蒲公英白球里的伞
吐一片绿
一片金黄
再会结一团白球
白球里又有小伞无数
飞去告诉全世界
在任何泥土
我都能生长——然后飞扬
终有一天
—些小伞
会飞回到我出发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