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巷可算是英子一生居住中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她在丧父后的十年成长过程中,读书、就业、结婚,都是从这里起步。这里留下了她的努力,她的艰苦,她的快乐,她的忧伤……有一点她觉得最幸福,那就是她有一个贤良从不诉苦的母亲,有一个和谐的相依为命的大家庭。
英子从春明女中毕业,进入翊教女中读书。开学不久,听说北平《世界日报》、《世界晚报》和《世界画刊》的社长成舍我先生创办了一所专门培养新闻采编人员的“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学生不光不用交学费,还可以边上课边在报馆实习,并有机会进报社工作。英子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而且,她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培养,更主要是她这时候已经对新闻写作产生了兴趣,便自做主张报名投考北平新专。
英子喜欢美国作家露易莎?阿尔科特(Loisa M. Alcott)的小说《小妇人》,她还把书中老四的名字Amy取作自己的英文名字。但她更钦佩率真果决,敢替妈妈做主拿主意的老二Joy。“小妇人”幸福快乐的家庭氛围和英子家里的情形很相似,所以,她在少女时期没有那么多的青春梦幻,而是要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妇人”,替妈妈当家作主。难怪有位算命先生说她“主意大着,有男人气。”
林海音晚年在《一生的老师》一文中曾这样追忆当年北平新专的生活:
那时《新闻学》方面的课程并没有课本,只有一本徐宝璜翻译的《新闻学》,以及邵飘萍等人写的有关新闻学方面的几本书。舍我师都瞧不上,所以他宁可亲自讲授他自己的一套,却没有讲义。他口授,让我们笔记下来,回家之后再把笔记用毛笔誊写在正式笔记本上。这也是一门苦练的功课,是为了让我们藉此练习“听写”及整理工作,外带练习毛笔字。这一整理,几乎要通宵工作,这样的训练练就我至今写字快速,得益匪浅也。我有时想,如果那时的笔记留下来(我确实留过若干年),岂不可以出版了吗?
北平新专既是英子作家生涯的起点,她的恋爱生活也在这里萌芽出端倪。别看她个子矮,她还是北平新专排球队矫健的队员。当时《世界日报》的编辑也常来学校打球,其中有位球打得好,冰溜得更棒的夏承楹进入了英子的眼帘。夏承楹出自书香门第,在家排行第六,他和七弟是当年北海溜冰场上有名花样健将,人称“夏六、夏七”。
夏承楹英俊儒雅的外表和溜冰场上花式翻新的身手,激活了英子少女春情萌动的芳心。她每次都会傻傻地凝视承楹的身影,燕子一样在冰上从自己身边滑过。可这位“夏六”并没有注意到人丛中这位小他八岁的娇小女生,直到他们成为《世界日报》的同事。
1935年,英子从北平新专毕业,正式进入《世界日报》工作,采访文教及妇女新闻。《世界日报》的办公室不大,为节省空间,夜班和白班的编辑、记者共用一个办公桌。令她欣喜的是,她被分配和当时主编《少年生活》版的夏承楹共用一张办公桌,共有一个抽屉。这张桌子蚀刻下俩人情缘的留痕。
承楹的父亲是夏仁虎,字蔚如,号枝巢子,举人出身,曾任国会议员、财政部次长及国务院秘书长,精通诗文词曲。承楹自小受家学熏染,品学兼优,从师大附小起,一路保送师大附中初中、高中到师大外文系,中英文具佳。这样的男子,情窦初开的英子哪有不爱的理由。
承楹对英子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看,人也随和。俩人的感情是在工作中自然而然生出来的。他们似乎没有热恋得多么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而更多的是亲和、体贴。许多年以后,林海音回忆起他们的恋爱说:“别人恋爱,这个那个的,我们没有。人家说,你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其实,我是不随便让人追的。我们就是两个人玩在一起,他写,我也写,志同道合嘛!”
1939年,22岁的英子与而立之年的承楹在北平协和医院礼堂结婚以后,就住到了永光寺街一号的夏家,这里距南柳巷走路不过五分钟。这是个40多口人的大家庭,承楹在家排行老大,英子做第六个儿媳。在这里,英子做了母亲。孩子满月时,英子按照夏家的老规矩,先到婆婆屋里叩头:“娘,给您道喜!”
抗战胜利后,林海音与丈夫带着两个孩子搬到南长街28号,这是一所小三合院的房子,独立的小家庭生活从这里开始了。对面是中山公园的冰窖后门,天气好的假日,林海音夫妇常推着滕制的童车,拉着大的,推着小的,四口儿过马路,进冰窑门,柏斯馨,长美轩,春明馆,饮茶、吃点心、赏鱼、品花,好不快意。
1948年,林海音一家是从南苑机场上机回台湾的。飞机到了上空,在方方正正的古城绕了个圈,最后难忘的一瞥是协和医院的绿色琉璃瓦。英子的心颤抖了,这真是一种离开多年抚育的乳娘的滋味。
林海音回大陆曾两访旧居,每回都去了椿树胡同,看见胡同口的大黑门,一道来的侄女还说:“门里住着一个疯女人,是我同学的姑姑。”林海音爽声说:“那就是我《惠安馆》故事里的秀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