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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海音在《城南旧事》的“代序”里说:“读者有没有注意,每一段故事的结尾,里面的主角都是离我而去。一直到最后一篇‘爸爸的花儿落了’,亲爱的爸爸也离去了,我的童年结束了。”是啊,疯女人秀贞、藏在草丛中的小偷、斜着嘴笑的兰姨娘、骑着毛驴回家的宋妈,最后是慈爱的爸爸,一个个离开英子而去。“父亲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这里包含着作者多么深切的离别恨,相思情,刻骨铭心的痛惜和思恋,令读者仿佛依稀看到文字的帘幕后面,闪烁着一双盈盈的泪眼,童稚里充满的哀怨,纯真和蕴含了惆怅。

英子长大了,离开了城南,但城南的人物风情,以其鲜明的色调和浓郁的乡土气息,留给了世人。英子苦恋着北平!她怎能忘自己最爱吃的豆汁儿、扒糕、灌肠,想想都要流口水;街头那些个抑扬顿挫,妙语连珠,和谐悦耳的吆喝声,到老都在脑海里打转;骑着小驴儿到香山双清别墅看金鱼,那金鱼的美丽游姿和小驴儿的丑怪鸣嘶,是多么地难忘。

“人生百岁几日春,休将黑发恋风尘,去年此地君曾至,想见茑花待故人。”英子一闭上眼,她她住城南时的那些景色和人物便会浮现眼前。童年的冬阳随着骆驼队的远去一去不返,那缓慢悦耳的铃声,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童年过去了,可心灵的童年永存。她默默地想,默默地写,就从生命里的真和性情里,亲切、自然地流溢出了不朽的《城南旧事》,有一股让人觉到热乎乎的亲和力,充满了生气。叶石涛曾说:“她描写取材并非她真正的故乡台湾,倒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北平。她和曼斯菲尔德一样有满腔的乡愁,这乡愁并非由台湾而引起的,正相反,她的乡思却针对北平而发起的!这乡思是如此浓烈扰人,她不得不倾吐她对北平的爱慕与饥渴。”

写作《城南旧事》时,海音一闭上眼,北平的一切便过电影般浮现眼前。她在想天安门前的华表,那“一柱擎天”的伟观,印在脑中,是不会消失的。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要下来,她似乎又嗅闻到华表旁一排马樱花的甜香随着清风又扑鼻而来。她在想冬日雪后的初晴,从漪澜堂到五龙亭的冰面上,与年轻同伴一起溜冰的朝气和快乐。那银白闪出太阳的微微金光,和青春飘逸优美的姿态,构成一幅雪漫冰面的风景。她在想骑着小驴到香山的双清别墅看金鱼,那金鱼的美丽游姿和小驴儿的丑怪鸣嘶,是多么的难忘。她在想豆汁儿,想老北京的吆唤,想北平的一切风俗物事。北平给她无限的怀念,要走了,心情真是沉重。

海音心里难过极了,离开第二故乡的北平,恐怕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呢,因为她习惯的是古老方正的北平城。早上,太阳总是正正地从每家的西墙照起。她记着妈妈总是在洒满朝日的方桌前照镜子梳头。她还想起喜欢摆弄植物的爸爸,冬日里用一只清洁的浅磁盆,铺上一层棉花和水,撒上一些麦粒。她就天天盼着麦粒发芽茁长,生出翠绿秀丽的青苗来。

小英子熟悉和喜欢北平街头的吆唤,那些个抑扬顿挫妙语连珠,和谐悦耳的吆唤声,到老都在林海音的脑子里打转。这吆唤已经成了老北京文化的一部分,“快买份儿《群强报》看咧!看这个大姑娘女学生上了新闻喽!”随着时光岁月的流逝,这声音飘远了,可英子的心却没有一天离开过北平。

住梁家园的时候,英子44岁英年的父亲病逝于东单三条的日华同仁医院。他的遗体在北平的日本火葬场火化,在请日本和尚念经的同时,也按北平规矩,烧了许多纸糊的小人、房子、家具、衣物,以期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忍清贫。

13岁英子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父亲的去世提早结束了。祖父数次来信,希望爱珍带着孩子们回家乡。当时已念初一的英子倔强地说:“我才不回去念日本书!”渴望过自由生活,不愿回到大家庭周旋于妯娌和姑子们之间的爱珍,叫英子给祖父写了回信:

亲爱的祖父:

您的来信收到了,看见您颤抖的笔迹,我回想起五年前您和祖母来北平的情况,那时侯叔还没有被日本人害死,我们这一大家人是多么快乐!您的胡须、您的咳嗽的声音、您每天长时间坐在桌前的书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如今呢?只剩下可怜孤单的我们!

您来信说要我们做“归乡之计”,我和妈妈商量又商量,妈妈是没有一定主张的,最后我还是决定了暂时不回去。亲爱的祖父,您一定很着急又生气吧!禀告您我们的意见,看您觉得怎么样。

我现在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学各班读书,如果回家乡去,我们读书就成了问题。我们不愿意失学,但是我们不能半路插进读日本书的学校。而且,自从叔在大连被日本人害死在监狱之后,我永远不能忘记,痛恨着害死亲爱的叔叔的那个国家。还有爸爸的病,也是自从到大连收拾叔的遗体回来以后,才厉害起来的。

爸爸曾经给您写过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报告叔叔的事。我记得他写了很多个夜晚,还大口吐着血的。而且,爸爸也曾经对我说过,当祖父年轻的时候,日本人刚来到台湾,祖父也曾经对日本人反抗过呢!

所以,我是不愿意回去读那种学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从无知的幼年就受那种教育的。妈妈没有意见,她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回家乡,她就和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亲爱的祖父,您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来信,那么我们就如同祖父常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地安心了。

妈妈非常想念故乡,她常常说,我们的外婆一定很盼望她回去,但是她还是依着我们的意思留下来了,妈妈是这样的善良。

您的孙女 英子 敬上

祖父同意了她们的意见。英子一家在北平留了下来。但为了节省生活,就又把家搬到南柳巷55号的晋江会馆,不必付租金的房子。她家的斜对面,是南柳巷永兴寺“报房”,北平报纸的派报处。英子记得那时候,每天早晨四、五点天不亮,所有批卖报纸的都在此集中,一片吵噪声传来,英子就知道他们蹲在墙根儿等报呢。过不多会儿,卖杏仁茶的挑子也来了,冬天北平人习惯早上喝碗杏仁茶,热乎乎的一碗下肚,全身都透着暖和。等到各报馆把报纸送了来,又是一阵吵噪,因为先批买了报,先送,先吆唤的,就先卖钱呀!

南柳巷四通八达,出北口是琉璃厂西门,要买书籍、笔墨纸砚都在这儿。林海音后来在《家住书坊边》一文里详细描述过英子生活中的文化区。她的日常生活区则在出南柳巷南口儿的地方,那里烧饼麻花儿、羊肉包子、油盐店、小药铺,甚至澡堂子、当铺、冥衣铺等等都有。出了西草厂就是宣武门大街,英子的初中母校春明女中就在这条街上。

英子在读春明时,喜欢上了文学。据她当年的同学回忆说,“有一次上课,只见她一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默默地掉眼泪。原来她在看《红楼梦》。那时侯,女孩子是不准看《红楼梦》、《西厢记》之类小说的,怕学坏了。”

英子念初三的时候,北京国立艺专戏剧系的同学排演小仲马的《茶花女》,邀请她饰演茶花女的的女仆纳宁娜。其实,她早在师大附小时,就在图书室借看过林琴南翻译的《茶花女》。如今,为能演好这样一个小角色,她又特地跑到北新书局买来刘半农翻译的《茶花女》,仔细研读、琢磨。

每星期有三个晚上,英子都要随小剧团到名戏剧家余上沅导演家排戏。她一放学回来,匆匆扒拉两口饭,就一人坐着洋车,赶往余先生家。在已经纷纷飘落秋叶的时节,洋车一路摇晃着她默默背诵的台词儿。

由北京小剧院主办的《茶花女》演出非常成功。为纪念这次演出,英子写了一首幼稚的新诗《献给茶花女》,发表在《世界画刊》上。这是林海音一生写作生涯难得一见的诗篇:

你在终夜看守着这脆弱的生命,

你在你的肉体里还留存着偎抱中所灌输的温和的柔情;

你紧紧地对着那默静无言的唇,

这也是你爱阿芒而给阿芒的初吻。

无情的风,无情的雨,

再加上一个无情而柔弱无力的黄昏;

你为了青春,你牺牲了你的青春,

一个不可超越地身体,便会有郁闷、悲苦,和消灭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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