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彪曰:人皆以开阖为文之要法,而不知最难知者开阖也。诸家所言,多未明悉,今反复细思,乃得其理,盖开阖者,乃勇于进取对待诸法中而兼抑扬之致,或兼反正之致者是也,如宾主擒纵、虚实深浅诸法,皆对待者也。有对待而无抑扬反正之致,则宾主自宾主也,擒纵自擒纵也,虚实自虚实也,不可云开阖。惟对待中,兼有抑扬反正之致,譬如水之逆风,风之逆水,一往一来,激而成文,而波澜出焉,乃真开阖也。而惜乎其理之久晦也。就时艺论,有本股自为开阖者,有二股共为开阖者,有四股共为开阖者,有通篇大开大阖者,得其法者,文多错综变化,有纵横离合之致焉。故开阖为时艺要法也。
4、描写
唐彪曰:文之有描写,犹画者之描写人容也。容貌毫发不肖,不得谓之工;即容貌肖矣,而神气毫发不肖,亦不得谓之工。故文章最重描写,而最难者亦无如描写也,是以描写宜细,不细即粗陋矣;描写宜详,不详即缺略矣;描写宜文,不文即俚俗矣;描写宜正,不正即邪野矣。本位不可描写,宜描定其对面;中间不可描写,宜描定其两旁,能如此,而文焉有不工者乎!
(描写的要领是“肖”,其方法是“细”、“详”、“文”、“正”,其形式有描定“本位”、“对面”、“两旁”。)
附:对面描写
唐彪曰:凡题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有对面,惟对面人少知之。作文取对面与本位相形,或专描定对面而神情愈出,此理人益少知之,如“有朋自远方来”一节题,言“朋得我,则疑有与析,惑有与解,切磋,勉励,德业日进,朋且甚乐,而况于我乎!”此两面相开法也。又如“谄笑”两字题文,将“贵人因此爱之,贵人因此恶之”作二股,此描写对面一边也。而“其所薄者厚”题文,内有“所薄者将自慰曰:吾本不当望其厚也,彼于所厚者而且然耳,而又何敢妄云其薄!”此又用代法描写对面也。作文能知此理,何患题之枯寂乎!
5、衬贴
唐彪曰:凡文之有衬,如金玉之用雕镂,绫绮之装花锦,虽无益于日用,而光彩陆离,令人贵重,端在于此。文章固有不必用衬者,若当衬者不衬,则匡廓狭小,意味单薄,无华赡之致矣。但衬之理不一,或以目之所见衬;或以耳之所闻衬,或以经史衬;或以古巴队人往事衬;或以对面衬;或以旁观衬;或牵引上文衬;或逆取下意衬,皆衬贴也。作文能知衬贴,则文章充满光彩,何待言哉!他衬贴易知,惟对而衬贴,人知者少,今附见于后。
附:对面衬贴
汪武曹评许子逊《文王视民如伤》文云:有如“伤”,对面即有“真伤”一层;有“文王之视民”,对面即有“民之自视与人视文王之民”两层。又评李叔元《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文云:有“邻国之怨我”,对面即有“吾民之德我”一层,有“吾可以邻国为壑”,对面即有“邻国亦可以吾为壑”一层。此二文者,对面衬贴之榜样也。
(“衬贴”即烘托、渲染、映衬、陪衬的意思。)
附:对面衬贴
汪武曹评许子逊《文王视民如伤》文云:有如“伤”,对面即有“真伤”一层;有“文王之视民”,对面即有“民之自视与人视文王之民”两层。又评李叔元《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文云:有“邻国之怨我”,对面即有“吾民之德我”一层,有“吾可以邻国为壑”,对面即有“邻国亦可以吾为壑”一层。此二文者,对面衬贴之榜样也。
6.跌宕
唐彪曰:文章既得情理,必兼有跌宕,然后神情摇曳,姿态横生,不期然而阅者心喜矣。如作乐然,乐之能动人者,非以声也,以音也;又非仅以音,以馀韵也。乐有声而无音,有音而无馀韵,能令人快耳爽心否乎?文章亦然,无馀情馀韵,使丰神摇曳,则一蠢然死板之文耳,安能令人心喜哉!故跌宕为文章最佳境也。
7.详略
毛稚黄曰:详略者,题入手裁之以识,洞见巨细,巨详细略,尤细者去之,无烦涉笔。又,或略其巨,详其细,琐琐而不厌,恒情熟径,我其舍之,斯神化之境矣。(按,后六句乃古文之别境,不可不知,然制艺则不常用。)
8.先后
唐彪曰:文章当先当后,苟得合宜,虽命意措词不甚过人,而大概已佳;若位置失宜,当先反后,当后反先,虽词采绚烂,思路新奇,亦紊乱不成章矣。且位置失宜,则步步皆成窘境,欲成篇且难,而遑问乎美恶乎?故先后位置,临文不可不细心斟酌也。
9.宾主
唐彪曰:文不以宾形主,多不能醒,且不能畅。如《孟子》“今王鼓乐于此”必借田猎相形。言放良心,伐夜气,而必以牛山之木设喻,非此法欤?以制艺言之,凡借一理、一事,一说,形出本题正意者,无非宾主也。然有单宾单主,又有主中主,宾中宾,更有宾中主,主中宾之分,其理不可不辨。所谓宾中主,主中宾者,如《百里奚章》,百里奚是主,宫之奇是宾;《古之君子仕乎》章,仕是主,诸侯耕助等是宾。……至于古文中之宾中宾,尤不可胜指,观《左传》栾盈出奔楚,《史记》孟尝、平原诸文,即知之。奈何论者之多错误也。
10.翻论
唐彪曰:文章有不假翻论者,有宜于翻论者,借浅以翻深,借非以翻是。不翻,则是者不见,深者不出,故宜于翻也。又有翻古人之成案者,如古人否者我贤之,古人是者我非之,当于理,则圣贤之功臣也,后学之耳目也。不然,以偏蔽之辞,佐其臆见曲说,则人非鬼责必不免焉。有才者,不可不深戒乎此也。
11.进退
唐彪曰:虚缩题已做到题面,便是进不得处,其用逆接、反接者,即退法之一端也。
12.转折
唐彪曰:文章说到此理已尽,似难再说,拙笔至此技穷矣。巧人一转弯,便又另是一番境界,可以生出许多议论。理境无穷,若欲更进,未尝不可再转也。凡更进一层,另起一论者,皆转之理也。至于折,则微不同。折,则有回环反复之致焉,从东而折西,或又从西折东也。其间有数十句中四五折者,有三四句一句一折者,大都四五折,即不可复折。其往复合离,抑扬高下之致,较之平叙无波者,自然意味不同也。此折之理也。
13.推原
唐彪曰:推原者,或从后面而推原其来历,或因行事而推原其用心,或因疑似而推原其所以然。三者皆理有所不容已也。故文中往往用之。且有通篇用此法者,亦有通篇用此法全借代法以行文者,……人第知其代法也,而岂知其实推原法乎?
14.推广
唐彪曰:文至后幅,正义已尽,难以发挥,可于题外推广一层,苟说得有关系,有根据,则前半文情,得此愈振动也。
15.反正
柴虎臣曰:文家用意遣辞,必反正相因,无正不切实,无反不醒豁。其间或正在前、反在后,或正在后,反在前,则在随题布置,初非可执定者也。大要反正互用,宾主错综,然后文机灵变出矣。
16.照应
唐彪曰:照应之理,以时艺言之,起讲与一二股俱可用意照后,五六七八与缴股,俱可用意应前,即中幅亦可应前照后,无定式可拘也。时艺近体,有一二股下,先立数柱,后乃逐段应转者,此亦时艺式也。以古文言之,唐宋古文,亦多前半与后半相为照应,宋策亦有前半立柱,而后逐段应转者,然此等处学之者多,则不免落于谿径。若周、秦、汉古文,其照应有异,多在闲处点染,不即不离之间,超脱变化。虽然,若时艺,又不可以周、秦古文之法律之。
17.关锁
柴虎臣曰:锁者,文势至此极流,须用关锁,如山翔水走不得一锁,使大气结聚,必不成州县、市镇也。文章若无关锁,则随笔所之,难免散漫之患。又有锁上而复起下者,此又锁而兼联络者也。
18.代
唐彪曰:如圣贤论人贤否,或论事之是非,我作其题,已是代圣贤口吻发论矣。然单代圣贤口气,犹不能描写曲尽,乃更将圣贤口气代其人自说一番,则神气无不毕露。此代法之所由起也。古之制艺皆需之,如记事题,评论在下,一着议论,即犯下文;虚缩题,用我意阐发,多至犯下,二者俱难措手。惟用代法,代其人自言,则俱在题前着笔,方无犯下之病。又,凡文中用推原法者,先辈多假代法出之,则事理愈加明晰,此皆代法之妙也。……
19.咏叹
唐彪曰:文章有前半实义已尽,后半再不宜实发理也。然体裁神韵之间,犹似未可骤止,故用咏叹法以尽其余情,则体裁舒展而神韵悠扬,文之动人反不在前半实处,而在此虚处矣。其体裁或长或短,或整或散则不拘也。
20.遥接
唐彪曰:有遥接法。如一段文章,意虽发挥未尽,而有不得不暂住之势,若复加阐发,气必懈驰,神必散漫矣。惟将他意插发一段,则神气始振动华赡也。发挥之后,复接前意立论,谓之遥接。又,叙事之文,挨年次月者,发挥本身之事或未竟,其时适又有他人相关之事,理宜带叙,则本人未竟之事,不得不接叙于是后,此古文遥接法也。
21.带叙、附叙
唐彪曰:附法者,譬有文于此,将可附之人,与可附之事,附叙于此文之中,而不更立篇章是也。如《史记·季布传》附叙季心,《张释之传》,附叙王生,此附法也。带者,或中间,或末后,只将数语带及之是也,比附法又简略矣。然亦必有关系,或他年他事张本者则带之;或理与事可以相通,见于此则可省于彼者,则带之,非无谓也。时艺少用,凡著书及作经世大文,用此法最多云。
22.抑扬
唐彪曰:凡文欲发扬,先以数语束抑,令其气收敛,笔情屈曲,故谓之抑;抑后随以数语振发,乃谓之扬,使文章有气有势,光焰逼人。此法文中用之极多,最为紧要。太史公诸赞,乃抑扬之一端,非全体也。世人不知,竟以为其法止可用之评论人物,何其小视其法也。其先扬后抑,反此而观。
23.顿挫
唐彪曰:文章无一气直行之理,一气直行,则不但无飞动之致,而且难生发,故必用一二语顿之,以作起势(此“顿”字须作振顿之顿字看),或用一二语挫之,以作止势,而后可施开拓转折之意。此文章所以贵乎顿挫也。若以“顿”作“住”字解,则误矣。按,抑扬者,先抑后扬也;顿挫者,犹先扬后抑之理,以其不可名“扬抑”,而名“顿挫”,其实无二义也。
24.虚衍
唐彪曰:文章最忌敷衍,而文章佳处,又有在虚衍者,其理何居?曰:应实发处不能实发,谓之敷衍,地位不可实发处,虚虚布置,谓之虚衍,二者原不同也。所以然者,以当虚处不留余地,则实处不免消索与重复。又虚缩题,股尾实发,即有犯下之病,故往往用虚衍法以留馀,文乃佳也。
25.顺逆
唐彪曰:制艺代圣贤口吻,发明圣贤道理,宜顺题生发,使先后次序井然,斯佳也。……岂知题有宜逆发者在也,何也?凡书后句、后段之意,原有藏于首句、首节之前者,题前既有,则不妨逆发。逆发,则有振衣千仞之势,……凡文之宜顺、宜逆,皆因乎题,题当顺发则顺为佳,题当逆发则逆为佳,不可以随吾意偏主也。
26.预伏
唐彪曰:有预伏法。如一篇文中所载不止一事与一意,或此一事一意不能于篇首即见,而见于中幅,或见于后幅,作者恐后突然而出,嫌于无根,则于篇首预伏一二句以为张本,则中后文章皆有脉络。……汪武曹论时艺上下两截题,作上句必须预伏下句意,则发下句为力也。其他题应用伏法者,可以类推。
27.补法
唐彪曰:以时艺言之,有补题缺法,有补题前、题后法,有补文情不足法。……若夫古文之补法,又自有体,不可不知,如《左传》《史记》诸传中,凡叙一人,必详悉备至,苟与其人有相关之事,虽事在国家,或事属他人,必补出之,以著其是非。又,前数年之事,与后数年之事,苟与其事有相关,必补出之,以著其本末。又,凡文中有两意两事,不能于一处并写者,则留一意一事于闲处补之,皆补法也。
28.挨讲、穿插
唐彪曰:凡作文有挨讲,亦有穿插,挨讲多,穿插少,自有分寸,总贵合宜而用也。但穿插贵于自然,不可勉强。《史记·酷吏传》郅都、宁成、义纵、赵禹、张汤事,皆穿插成文;《蔺廉列传》相如、廉颇、赵奢事,亦多插叙。因其人其事原有关涉,可以交互三,故交互成章耳。惟交互,故错综变化,所以其文如蛱蝶穿花,游鱼戏水,令人读之起舞也。《水浒》、《西游》、《三国》,皆祖其法以为蓝本。……
29.省笔
唐彪曰:文恐太繁,宜用省笔以行之,有省文、省句之不同。如“其他仿此”、“余可类推”之类,乃省文法也。“舜亦以命禹”,“河东凶亦然”之类,省句法也。作文知省文、省句两法,则文不至繁冗矣。
30.分总
唐彪曰:文章有总有分,则神气清而力量胜。故前总发者,后必分叙;前分叙者,后必总发。又有迭总迭分、错综变化者,此又古文中之化境也。
31.一意推出三四层
唐彪曰:时艺有从一意中推出第二层,又从二层中推出第三层者,此名一层进一层。……古文中有一层推出三四层者,苏子瞻之《势论》、《王者不治彝翟论》是也。此其法不在能进,而在能留,能一层留一层,斯能一层进一层也。此诀人所不易知,亦能文者所不肯与人言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