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事只怕开头难。
这打人也一样,白宁感觉自己现在要是动起手来,干净、利落,而且一定能一拳正中要害。
日子就这样,一晃十多年。
白宁在机械厂表现突出,一路升迁,五年前被调到市工业局当了中层干部,此次又调到市规划局。
“小白,喜事,听说你调到市规划局当副局长了!”老张自打退休后,就成了筒子楼里的“包打听”,这会儿正招手对白宁说,“来,咱爷俩整两口小酒。”
“同喜,同喜,还不是多亏了邻居们的帮衬,明天晚饭大家也不要进厨房开灶了,我请大家下馆子去。”白宁照样对着筒子楼喊了一声。
“你充什么大款啊,你这还没有去规划局上班,就嘚瑟起来了。”胡丫心痛的是下馆子的钱。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白宁在心里骂了一声。
“小胡,你终于熬出头来了。”张嫂子是真心为胡丫高兴。老张和白宁整酒的时候,她端着饭碗特意凑到胡丫身边来道喜。
“那是,估计以后洗碗工是不用去做了。”胡丫双眼一扬,满脸得意。
张嫂看胡丫那嘚瑟的样子,大嘴一撇,嘀咕道:“再怎么神气也就是一乡下土鳖。”可嘀咕过后竟也生出几分嫉妒来。转身刚好看见小胡静和她儿子贵生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吃得欢,这心里的气就全消了。真是的,我管她胡丫什么嘴脸,多看两眼招人喜欢的静宝和小贵生,多舒服。
…………
“小白,这规划局可是个好单位啊,好好干,保不准哪天你成市领导了,到时回家住着大房子,出行坐着专车,多带劲啊。”
“又喝多了吧!”张嫂抢白老张说。
“谁喝多了?谁……谁喝多了!我……我没多,那点酒算得了什么!去,再给我拿酒来!”老张的舌头都直了,还嘴硬。
“市领导?咱可不敢想。”白宁还真没有想那么多。
就连自己怎么当上这规划局副局长的,他都纳闷了好几天。自己一没靠山,二没钱财,怎么就糊里糊涂被调到这市规划局来了。
二
直到后来到下面的规划设计院检查工作,遇见了惠民,才恍然大悟,这命中的贵人原来雪藏在此。
“惠民,中午一起吃吧。”白宁检查完工作,推掉了设计院的安排,直奔惠民的办公室。
“行,刚好我们这附近有一小店,咱们上那聊聊去。”惠民像是知道白宁会来找她似的,特意在脖间系了一条藕粉色的丝巾。
惠民从部队转业后被分配到了西城规划设计院,一干就是近二十年。现在是设计院的副院长,工作也不轻松。一周前她老公心脏病突发,现在正躺在市人民医院特护病房。
“惠民,我看你今天脸色有点差啊,家里都还好吧。”刚才人多,白宁没好意思仔细打量惠民,这会多看了几眼。
“唉,都四十了,比不得咱们上高中那会儿,脸上嫩得都能掐出水来。”惠民特意摆弄了一下系在脖间的丝巾。
白宁刚想夸惠民的丝巾漂亮,办公室电话响了。惠民一接电话就发出令人发颤的尖叫,接着脸色就全白了,整个人瘫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恸哭起来。
“怎么了?”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惊慌失措的白宁,赶紧起身扶惠民。
“真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电话从惠民手里无力地滑到了地板上。
“谁走了?”白宁伸手扶住摇晃着又要倒下的惠民。
“我丈夫。”
最初的惊慌克服了,擦干眼泪,惠民很快冷静下来了。太多的事情等待她去处理。刚好一同事进来送点资料,惠民示意同事开车送她去医院。
一连几天,白宁奔波在单位与惠民之间,每天忙到天黑才回家。后来,为了不让胡丫因为多心来纠缠他,他索性骗她说自己要加几天夜班,为了方便就住单位了。
帮着惠民料理后事,办理各种必要的手续,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个可以让惠民依靠的白宁又活过来,他们心照不宣地感应彼此的存在。尤其是白宁,他甚至觉得这是天意,让他有机会照顾惠民。虽然这想法有点卑鄙,可白宁相信上天自有安排,他只是顺意而为。
那几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里除了惠民,其他都消失了。
三
直到那天,白宁在外面应酬喝多了,进自家门的时候,被门口的鞋架绊住了脚,险些摔倒。正准备出门打麻将的胡丫看见了,下意识地伸手想扶白宁一把,不料白宁反手一把推开了胡丫。
“怎么,碰都碰不得了,外面有人侍候了吧。”胡丫见从不值夜班的白宁竟然一连加了一个星期的夜班,心里早就起疑心了。
大概是喝醉了,白宁一反常态用手指着胡丫的鼻尖大骂:“疯婆子。”
“你才是疯子!”胡丫气得上前用力推了一把白宁。白宁原本身子就有点摇晃,一下没站稳,摔在了地板上,头刚好碰在门口的鞋柜上,左额被鞋柜的尖角戳了一个洞,血顺着眼睛流了下来。胡丫看到那血,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本想扶白宁一把,可看着他那嫌恶的眼光,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哼哼”着冷笑两声,走了。
“爸,你怎么了?”下晚自习回家的胡静刚进门,看到这情景,吓得说话都成了哭腔。白宁示意胡静帮他扯一块毛巾过来捂在伤口上。
“爸,得去医院吧?”胡静见白色的毛巾很快被染红了,心里很害怕。
“静宝,只是破了点皮,不要害怕,扶爸去床上躺会儿,一会儿血凝固了就好了。”因为胡丫暴躁的个性,白宁在这筒子楼里已经没有尊严了,他不想再去医院遭人耻笑。
筒子楼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白宁与胡丫隔三岔五的打斗。今天这样的场面更是不可能吸引他们前来围观了。
胡静看着眼前的白宁,觉得他可怜极了,心底突然滑过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对父母的恨意——为什么不离婚——胡静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她甚至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可她依然在心中坚持这样的理解。当胡静用尽全身力气扶起白宁时,她心中非常难过。父亲如此优秀却生活得这般不堪。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考上一所好大学,或许这样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减轻父亲心中的痛苦。而母亲,胡静觉得自己永远也靠近不了她,她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助她,唯有躲着她。讽刺的是,胡静和胡丫一样的高挑肤白,眼大有神,唇红齿白。胡静不稀罕这些,她甚至讨厌自己长得像胡丫。
“静姐姐,”贵生刚从书市买回了今年新上市的连环画,他急于想分享给胡静看,一副猴急的样子寻到公共龙头下时,刚好看见胡静正在清洗毛巾上的血渍,“你怎么了?你妈又打你了?”
“没有,别乱说。”胡静生怕别人听见似的赶紧制止贵生。
贵生缩了缩舌头说:“这是刚上市的连环画,你看看,若是喜欢,下次我再给你买。”
“贵生,你不是上初三了吗?怎么不去补习功课,还有工夫在这瞎逛啊。”
“今天是周日,学校不补课啊,静姐姐,糊涂了吧。”贵生说。
“唉,你瞧瞧我这脑子,都被搅糊涂了。”胡静说。
“静姐姐,我们家明天就要搬新家了,你们什么时候搬啊?”
“搬了好啊,你们再也不会被我家的‘杂音’污染了。”
“好什么好,你们家在城东,我家住城西,我们就不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了。”贵生一脸茫然。
“总会有机会见面的。”胡静知道贵生心里的小纠结,忙把话岔开了,“对了,搬家后,你记得告诉我你家的地址,省得以后你被女朋友欺侮了,都找不到地方诉苦。”
贵生连忙说:“我谁都不找。”
“又犯傻了吧。记得姐的话,现在好好读书,上大学后除了好好读书,还要学会好好谈恋爱。”胡静一拍贵生的脑袋,小跑走了。
“静姐姐……”贵生只比胡静小不到两岁,可在落落大方的美少女胡静面前,又矮又瘦的贵生怎么看都像一个小跟屁虫。
四
一声巨响过后,筒子楼顷刻化成了一堆废墟。随着废墟升腾起来的那一团尘雾,像是被筒子楼里无数过往裹住了般,久久不愿散去。一栋栋崭新的楼房如洪潮般冲刷这座城市古老的痕迹。筒子楼里的居民,尤其是年轻的夫妇们怀着欣喜若狂的心情奔向了新的未来,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却纠结于左邻右舍的分散,因此生出些许的遗憾,可这微弱的遗憾根本削减不了其他人心中极大的喜悦感。
自打搬到新家后,胡丫性格愈发暴躁。白宁终于明白她的暴躁不是因为筒子楼的原因,是源于她心底的恨——她恨进城后并没有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她恨白宁没有给她期待的爱;她恨自己容颜渐失;她恨胡静老是躲着她……
这几天更是不知道在哪撞鬼了,胡丫原来骂人还要来个中场休息,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一整天都会相安无事。如今竟然可以骂得不歇气了。
无休止的谩骂、吵闹,继续着。
白宁受不了。
胡静也受不了!以往她还可以躲在贵生家一起寻点乐子。筒子楼拆迁后,筒子楼里的邻居们也都一一搬了新家,胡静就真的没地方去了。
为了让胡静能顺利考上大学,白宁告诫自己,哪怕家庭的战火堪比火焰山,他也得在心中竖起理智的芭蕉扇。
现在的问题似乎更严重了,胡静在家里根本就无法入睡,可怜的孩子患了神经衰弱症。
白宁为这件事动了不少心思。他想过再买套新房,可装修得花钱,买家具得花钱,这七里八里一算,手中的积蓄也就所剩无几了,到时胡静上大学的学费都成问题了,显然这条路行不通。
当机立断,白宁在胡静就读的学校旁边租了一套小住房,买了一张双层床,白宁睡下铺,胡静睡上铺。父女俩在这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开始了拥挤而又宁静的生活。
胡丫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白宁铁了心要这么干。
五
自打从家里搬出来住后,胡静又恢复了正常的睡眠,白宁也不用为了躲避胡丫的咒骂声而刻意把自己置身于各种应酬之中,他把自己的下班时间全用在了悉心照料女儿的生活上。父女俩心照不宣地享受这份相安无事的平静。
今天的晚餐是一盘小葱煎豆腐、两个荷包蛋,外加一盘青菜,胡静已经很知足了。两人正有说有笑吃着饭,胡丫来了。看样子像是来向白宁示好的,可她的嘴唇像结了冰似的,还没有说上两句,声音就变得又硬又冷,最后又成了千篇一律的咒骂。那肆意飞溅的口水正好落在胡静眼前的青菜上,明明正好的食欲就这样糟蹋了。她勉强吞下嘴里的饭菜,借口今天作业多,逃学校上晚自习去了。
白宁始终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