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做着季春词又好:“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三月柳花轻复散,飘飏澹荡送春归。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邵尧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花正开时当三月,蝴蝶飞来忙劫劫。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曾两府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恼芳丛?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朱希真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苏小小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则听得桥下裱褙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云鬟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璩待诏问:“府干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媚》为证: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遭遇郡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来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馀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