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大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讙呼啰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杨和王,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人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崔宁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当下差人押送。
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父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覆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
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
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麦穗两岐,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来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上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上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缘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
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