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城中,见一人家门首,挂着一面牌,看时,写着“顾一郎店”。本道向前问道:“那个是顾一郎?”那人道:“我便是。”本道道:“小生和家间爹爹说不着,赶我夫妻两口出来,无处安歇。问一郎讨间小房,权住三五日。亲戚相劝,回心转意时,便归去,却得相谢。”顾一郎道:“小娘子在那里?”本道叫;“妻子来相见则个。”顾一郎见他夫妻两个,引来店中,去南首第三间房,开放房门,讨了钥匙。本道看时,好喜欢。当日打火做饭吃了,将些金珠变卖来,买些箱笼被卧衣服。在这店中约过半年,本道看着妻子道:“今日使,明日使,金山也有使尽时。”女娘大笑道:“休忧!”去箱子内取出一物,教丈夫看:“我两个尽过得一世。”正是:休道男儿无志气,妇人犹且辨贤愚。
当下女娘却取出一个天圆地方卦盘来。本道见了,问妻子缘何会他。女娘道:“我爹爹在日,曾任江州刺史,姓齐名文叔。奴小字寿奴。不幸去任时,一行人在江中遭遇风浪,爹妈从人俱亡。奴被官人打的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救我在庄上,因此拜他做哥哥。如何官人不见了船,却是被他摄了。你来庄上借宿,他问我时,被我瞒过了,有心要与你做夫妻。你道我如何有这卦盘?我幼年曾在爹行学三件事:第一写字读书,第二书符咒水,第三算命起课。我今日却用着这卦盘,可同顾一郎出去寻个浮铺,算命起课,尽可度日。”本道谢道:“全仗我妻贤达。”当下把些钱,同顾一郎去南瓦子内,寻得卦铺,买些纸墨笔砚,挂了牌儿。拣个吉日,去开卦肆,取名为“白衣女士”。顾一郎相伴他夫妻两人坐地,半日先回。当日不发市,明日也不发市,到后日午后,又不发市。女娘觑着丈夫道:“一连三日不发市,你理会得么?必有人冲撞我。你去看有甚事,来对我说。”
本道起身,去瓦左、瓦右都看过,无甚事。走出瓦子来,大街上但见一伙人围着。本道走来人丛外打一看时,只见一个先生,把着一个药瓢在手,开科道:“五里亭亭一小峰,自知南北与西东。世间多少迷途客,不指还归大道中。看官听说:贫道乃是皖公山修行人。贫道有三件事,离了皖公山,走来江州。在席一呵好事君子,听贫道说:第一件,贫道在山修行一十三年,炼得一炉好丹,将来救人;第二件,来寻一物;第三件,贫道救你江州一城人。”众人听说皆惊。先生正说未了,大笑道:“众多君子未曾买我的药,却先见了这一物。你道在何处?”觑着人丛外头用手一招道:“后生,你且入来。”本道看那先生,先生道:“你来!我和你说。”吓得本道慌随先生入来。先生拍着手:“你来救得江州一城人!贫道见那一物了。在那里?这后生便是。”众人吃惊,如何这后生却是一物?先生道:“且听我说。那后生,你眉中生黑气,有阴祟缠扰。你实对我说。”本道将前项见女娘的话,都一一说知。先生道:“众人在此,这一物,便是那女子。贫道救你!”去地上黄袱里,取出一道符,把与本道:“你如今回去,先到房中,推醉了去睡。女娘到晚归来,睡至三更,将这符安在他身上,便见他本来面目。”本道听那先生说了,也不去卦肆里,归到店中,开房门,推醉去睡。
却说女娘不见本道来,到晚,自收了卦铺。归来焦躁,问顾一郎道:“丈夫归也未?”顾一郎道:“官人及早的醉了,入房里睡。”女娘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入房来,见了本道,大喝一声,本道吃了一惊。女娘发话道:“好没道理!日多时夫妻,有甚亏负你,去信人斗叠我两人不和!我教你去看有甚人冲撞卦铺,教我三日不发市;你却信乞道人言语,推醉睡了,把一道符教安在我身上,看我本来面目。我是齐刺史女儿,难道是鬼祟?去信恁般没来头的话,要来害我!你好好把出这符来,和你做夫妻。不把出来时,目前相别!”本道怀中取出符来付与女娘,安排晚饭吃了。睡一夜,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却待出门,女娘道:“且住,我今日不开卦铺,和你寻那乞道人,问他是何道理,却把符来,唆我夫妻不和;二则去看我与他斗法!”两个行到大街上,本道引至南瓦子前,见一伙人围住先生。先生正说得高兴,被女娘分开人丛,喝声:“乞道人,你自是野外乞丐,却把一道符斗叠我夫妻不和。你教安在我身上,见我本来面目。”女娘拍着手道:“我乃前任刺史齐安抚女儿,你们都是认得我爹爹的,辄敢道我是鬼祟!你有法,就众人面前赢了我;我有法,赢了你。”先生见了,大怒,提起剑来,觑着女子头便斫,看的人只道先生坏了女娘。只见先生一剑斫去,女娘把手一指,众人都发声喊,皆惊呆了。有诗为证:昨夜东风起太虚,丹炉无火酒杯疏。男儿未遂平生志,时复挑灯玩古书。女娘把手一指,叫声:“着!”只见先生剑不能下,手不能举。女娘道:“我夫妻两个无事,把一道符与他奈何我,却奈何我不得!今日有何理说?”先生但言:“告娘子,恕贫道!贫道一时见不到,激恼娘子,望乞恕饶!”众人都笑,齐来劝女娘,女娘道:“看众人面,饶了你这乞道人。”女娘念念有词,那剑即时下地,众皆大笑。先生分开人丛走了,一呵人尚未散。先生复回来,莫是奈何那女娘?却是来取剑,先生去了。
自后女子在卦铺里,从早至晚,挨挤不开,算命发课,书符咒水,没工夫得吃点心,因此出名。忽一日,见一个人,引着一乘轿子,来请小娘子道:“小人是江州赵安抚老爷的家人,今有小衙内患病,日久不痊。奉台旨,请教小娘子乘轿就行。”女娘分付了丈夫,教回店里去。女子上轿来,见赵安抚,引入花园,见小衙内在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酒香喷鼻。一行人在花园角门边,看白衣女士作法,念咒毕,起一阵大风。来无形影去不知,吹开吹谢总由伊。无端暗度花枝上,偷得清香送与谁。风过处,见一黄衣女子,怒容可掬,叱喝:“何人敢来奈何我!”见了白衣女士,深深下拜道:“原来是妹子!”白衣女士道:“甚的姐姐从空而下?”那女子道:“妹妹,你如何来这里?”白衣女士道:“奉赵安抚请来救小衙内,坏那邪祟。”女子不听得,万事俱休,听了时,睁目切齿道:“你丈夫不能救,何况救外人!”一阵风不见了黄衣女子。白衣女士就花园内救了小衙内,赵安抚礼物相酬谢了,教人送来顾一郎店中。
到得店里,把些钱赏与来人,发落他去。问顾一郎,丈夫可在房里,顾一郎道:“好教小娘子得知,走一个黄衣女子入房,挟了官人,托起天窗,望西南上去了!”白衣女士道:“不妨!”即喝声:“起!”就地上踏一片云,起去赶那黄衣女子,仿佛赶上,大叫:“还我丈夫来!”黄衣女子看见赶来,叫声:“落!”放下刘本道,却与白衣女士斗法,本道顾不得妻子,只顾自走。走至一寺前,力乏了,见一僧在门首立地。本道问:“吾师,借上房歇脚片时则个。”僧言:“今日好忙哩!有一施主来寺中斋僧。”正说间,只见数担柴,数桶酱,数担米,更有香烛纸札,并斋衬钱;远望凉伞下一人,便见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本道见了,落荒便走。被那施主赶上,一把捉住道:“你便是打我一棹竿的人!今番落于吾手,我正要取你的心肝,来做下酒!”本道正在危急,却得白衣女士赶来寺前。见了那人,叫道:“哥哥莫怪!他是我丈夫,……”说犹未毕,黄衣女子也来了,对那人高叫道:“哥哥,莫听他,那里是他真丈夫?既是打哥哥的,姊妹们都是仇人了。”一扯一拽,四个搅做一团,正争不开。只见寺中走出一个老人来,大喝一声:“畜生不得无礼!”叫:“变!”黄衣女子变做一只黄鹿;绿袍的人,变做绿毛灵龟;白衣女子,变做一只白鹤。老人乃是寿星,骑白鹤上升,本道也跨上黄鹿,跟随寿星,灵龟导引,上升霄汉。那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顽耍,懒惰正事,故此谪下凡世为贫儒。谪限完满,南极寿星引归天上。那一座寺,唤做寿星寺,见在江州浔阳江上,古迹犹存。诗云:原是仙官不染尘,飘然鹤鹿可为邻。神仙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