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海瑞本欲见了国璧即便登程,谁知见国璧情甚殷勤,故此无奈住了。次日清晨,国璧就着家人来至店中,见了海瑞,遂拿出帖子说道:“家爷请相公午间小酌。”海瑞看了帖,即对来人说道:“承你家老爷宠召,下午即去尊府。原帖缴回,烦为善言,说不敢领当。”家人应诺回去。海瑞即便整冠束带。
忽催帖又到,海瑞遂随着张府来人而去。
到了张府门首,只见一座高大门楼,上有金字匾额,横“中宪第”三字。随有家人开门,只见国璧衣冠而出,迎接到大厅上坐。海瑞道:“后学承老先生见召,老夫人处,理应请安,伏望指引,待后学叩见。”国璧道:“岂敢。拙荆年老多病,常卧床褥,不敢劳先生贵步。”随有家丁献上香茗。茶罢,复让到书房里来。海瑞进内,果见明窗净几。四壁琴书,是一个幽雅所在。海瑞道:“老先生真是轩昂!观此幽居,足见风采矣!”国璧又谦了一回。家人摆上酒肴,就是国蟹、海瑞对酌,殷勤奉劝。
海瑞本量浅,三杯之后,便觉酩酊。国璧是个有意的,再三相劝,渐以大斗奉敬。此际海瑞已有八分醉意,欲待不饮,怎奈国璧再三央恳敬劝。一则是主人美意,二来是个长者,却不过了,只得强饮一斗,已有十二分醉意。须臾之间,竟觉头目晕花,身不由己,坐不安席。一阵酒涌上来,就按捺不住,当着筵上呕吐狼藉,人事不晓,伏在椅上。国璧知他醉了,便进内对温夫人说知此事。温夫人已将女儿宫花小姐送在新房内,国璧大喜。即唤侍婢扶挽海瑞入房,到床上安歇,反扣着房门而出。这才是:一枕邯郸甘醉梦,三生石上强栽莲。
毕竟他二人能否成其亲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图谐鸳枕忽感居丧
却说众丫环将海瑞送进房中,反扣双扉而去。那宫花小姐躲入床后,只闻鼻息呼呼,心中不胜忐忑。直至三更,海瑞方才醒来。开目只见灯烛辉煌,身卧于纱帐之内,锦衾角枕,粉腻脂香,便坐在床上冥想道:“适间是与张太守共饮,何以得至此地?看此情形,乃是幽闺深阁,幸喜是我一人在此偃息,倘有女眷在此,则我何以自明?”正在冥想之际,忽闻床后轻轻咳嗽。海瑞听得,不胜毛骨悚然,只道有鬼,乃正色道:“何物鬼魅,敢在我跟前舞弄!曾不知收禁妖魅之事耶?”只听得娇声婉转答道:“君试猜之,人耶鬼耶?”海瑞道:“我以正直居心,不论是人是鬼,阴阳总属一理。但我今日为张太守召饮,偶尔在此,并非有意入人闺内者。既非鬼物,可即出见。”
宫花小姐自思终身大事要紧,我以奉母命赘伊为婿,即是名正言顺的夫妇,怎不可见他?遂走出床后,冉冉而来。到了灯下,手执屏障而说道:“相公不必惊疑,妾实非鬼物,乃是张姓之女,温夫人即我母也。昔妾身被邪魔,多蒙相公驱逐,俾妾病退身安。家慈以相公深恩难报,故欲使妾侍君箕帚,挽家叔元、家兄国璧说合。蒙君见诺,不弃细流,约以槐黄期候定情。今场期已过,相公因病未得观场,此所谓得失有数,功名不以迟早为数,君何怨怼如是,岂达士所为耶?今夕妄奉母命,侍奉君子。祈望原谅,毋以怪物见斥,则幸甚矣。”
海瑞听了,方才醒悟,方知适间国璧再三强饮,皆因为此。
遂正色道:“小姐请坐,尚容剖达。不才一介儒生,毫无知识,谬蒙令堂大人不以寒微见弃,愿将小姐姻配村愚,实难当对。
故小生屡屡坚辞,诚以一介贫儒不敢累小姐也。迨国璧先生旋强执柯,小生势不容辞,故勉应台命。今者名落孙山,见人每为汗颜,诚不欲见夫人者。然午夜扪心,岂容失约?故不避嫌疑,特为迂道拜谒张太守,是欲明订后约,即当归禀命于母亲,以遂此三生之愿。不虞张公设阱,陷瑞于此。小姐且请便。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幸毋自弃。”
小姐听他如此推却,似有不纳之意,因说道:“妻非文君、红拂等辈。缘今夕奉慈命与君花烛的,君何出此言,使妾无所倚靠耶?”海瑞笑道:“小姐之言差矣!我与花容素未亲炙。
昔者偶尔之事,何须频荐齿颊?虽令堂与有成言,然终身大事,若非宗庙告祭,洞房花烛,莫能成合?惟小姐思之,毋蹈非礼也。”宫花听了,知他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人,乃道:“君固君子,但今夕与君同室,就如同床一般。明日如何持论,此实妻所无以自解也,惟君思之。”
海瑞听了这一句话,自思彼必欲我与她成亲,以全此事。
我若不肯成亲,是负彼之心与夫人之德也。况张氏戚属,明日无不知者。今夜果然冰玉自信,明日诸眷属岂肯信耶?况张氏既奉母命于归,今使彼空守洞房,独对花烛,于理于情似甚不合。遂将身佩的一只椰子雕花的墨盒除了下来,放在桌上,指谓宫花道:“小姐之心,不才早已稔悉矣。但小生素性梗直。
最恼淫逸。今夕之事,非小姐之故,亦非海瑞之错,乃令堂之心意也,于你我何与?但不才善体人情,洞悉世态,今有些微之物,敬奉妆台,倘蒙不弃。即赐收下。”宫花道:“蒙君不弃,惠赠记物,妾当什袭宝藏,以为定聘可也。”于是大声叫门。
时已五更,丫鬟们听得,急急到房,将门开了。小姐随到温夫人房中,说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温夫人笑道:“真君子也!”
未几天明,夫人便吩咐家人,先备下酒筵,即请国璧进内说道:“海瑞真乃诚实君子,即坐怀不乱之柳下惠、程明道再生,亦不过如此,殊令人敬仰。今请你来,可与他订定行聘日期可也。”国璧应诺,便来到房中。只见海瑞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见国璧进来,便即起身迎接道:“先生险些陷我于不义也!”国璧道:“洞房花烛,人生最乐之事,何说陷君?”于是二人携手出了房门,来至中堂。
温夫人早已坐候。海瑞见了,便走上前见礼,遂口称“夫人”。夫人正色道:“君何背义若此!昨夜小女方侍君子,今早便忘却耶?‘岳母’二字,岂亦吝之乎?”海瑞听了,只得赔着笑脸,改口道:“岳母大人请端坐,容小婿拜见。”便拜将下去。夫人急忙亲手挽住道:“不用大礼,只此就是。”此时海瑞既称了婿,就要行起子婿之礼来。国璧亦与对拜了几拜,妹夫、大舅相称。夫人上坐,海瑞居于客位,国璧主席相陪。须臾,丫鬟、家仆等俱上来叩见新姑爷,并与夫人贺喜。夫人大喜,各各有赏。
海瑞道:“小婿因患病未得观场,致负岳母之望,殊增惭愧。今又蒙岳母未以不才见弃,曲意周全,使小婿感激不尽,殊不自安。”夫人道:“功名得失,自有定数,何须介意?小女既蒙救活,今既事君子,贤婿归家,即当禀明令堂,早来娶去。
我非以聘物为望也。”海瑞拜谢道:“小婿一介贫儒,仰叨岳母大人格外垂青。今即归里,禀明家慈。随传羔雁就是。”温夫人便吩咐家人摆酒,家人们领命。须臾之间,席已摆齐。海瑞便要把盏,夫人不肯,就令家人摆下,如行家人礼一般。三人劝酬之间,备极欢洽。席中又说了些亲切的话。海瑞乘机告曰:“小婿离家,直至于兹,屈指三月,家慈不免倚闾望切,小婿明日便要拜辞。”温夫人道:“令堂切念,贤婿念亲,两般都是美事。明日即当送贤婿回府。”海瑞即席拜谢,尽欢而散。夫人仍留海瑞宿于洞房,宫花小姐却只闷闷而坐,海瑞秉烛待旦而已。
到了天明,海瑞即便出房,见了夫人,一番言语申谢。随即令人到小乙店中,取出行李,望着夫人拜了四拜。夫人再三叮咛,自不必说,并请了国璧前来代送一程。海瑞那肯当此,出了张府的大门,便要分袂。国璧是必要送,海瑞无奈,只得与国璧携手同行了几里。海瑞说道:“小弟就此拜别,不劳远送了!”国璧道:“我固知送君千里,终当一别,但情不能已,殊属恋恋。弟有鄙句奉赠,虽然不成章句,无奈略展微忱耳。”
因口占一律,依依不舍。海瑞亦有留恋之意,谢道:“叨承尊舅厚意,并惠佳章,足证亲爱。不才敢不以狗尾续貂耶?”亦口占一律,以为酬答之意。国璧道:“句语清新,用意深醇,不失诗人之旨。妹丈诚明敏之资也!”海瑞称谢不已,相与珍重道别,向琼南一路进发。
不几日,已抵家门。海瑞见了缪夫人,倒身下拜,自称:“孩儿不肖,为着蜗角虚名,遂致远离膝下,有缺甘旨。又因初到省垣,水土不服,于七月初旬,忽然染起病来,睡卧床上四十余日,不能步履。眼看诸友进场,好不暗羡!及放榜后,始觉健康,当觉十分不得意。无奈,即欲买舟而回。却怪二竖歪缠,直至此际方回,殊缺晨昏之礼。幸望母亲鉴原,恕孩儿不孝之罪于万一。”夫人道:“功名迟早,自有一定之数,此却不必介意。起凤腾蛟,自有时候,不得强争。你且宽心,奋志经史就是。”海瑞唯唯而退。
回自书房之内,自思张家之事,固不敢说,然亦不敢隐讳,左难右难,无计可施,只得对那书僮说知原委,令其向夫人说知。夫人听了儿子不费半文,又得美妇,遂唤海瑞细究其详。
海瑞不敢隐讳,即以在旅店步月,如何得知张家女被鬼魅的事,备细说知。夫人道:“彼女若何?儿曾见过否?”海瑞又将那夜以酒灌醉送入洞房的事尽情实说。夫人私喜儿子诚朴,便许允了。吩咐家人,到街坊上择日吉期,备些各项礼物,前往行聘。只因路途遥远,迎亲吉期,约在本年腊月十五迎娶。
温夫人念着女婿清贫,况且路远,便如所请,重赏来人回去。家人们归到海家,备言新亲家之德,好不欢喜。便是夫人,亦喜欢过望。未免将就些收拾一间新妇房屋,造几套新郎的衣服。
不觉又是十二月初旬,吉期逼近。夫人预早央挽了近房的族老,前往迎亲。这里温夫人预先备了妆奁,极其丰盛,至期将女儿打发出阁。并令妥当的媳妇、丫鬟,陪送过海。恰好十五日辰时,彩舆到门。海瑞此时,方与宫花小姐成亲。夫妇相敬如宾,邻里啧啧叹羡。况且张氏为人性最孝顺,事姑过于孝母。缪夫人见她如此孝顺,心中欢喜,视张氏胜如亲女,姑媳和洽,真足称也。
未几,缪夫人一病不起,百计千方,调治不愈。张氏与海瑞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备极艰辛。何期天年有限,大数难逃,至次年正月底,缪夫人竟呜呼哀哉了。海瑞此际,痛不欲生,尽哀尽礼,七七修斋,建醮超度,把那有限的家资,十去八九。
过了百日,把缪夫人的灵柩送上山去,与父亲合茔。葬毕,居家守礼。幸赖张氏勤俭,凡事经理得宜,所以海瑞得以稍暇,闭门读书,终日埋头,足不履外,专候服阕进取。正是:养成羽翼冲天汉,飞入秋霄到月宫毕竟二人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严嵩相术媚君
却说海瑞丧母,幸赖张氏维持家事,海瑞守制在家,奋志经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正德皇帝自接位以来,天下承平。帝性好色,耽于安逸,选民间女子万人,以充宫掖。只是无子,不以为忧。其时帝正在昏迷之际,虽有三五大臣亟谏,劝其早建储嗣,帝只不听。未几,帝有疾,皇后大恐,每对帝言及国储之事。帝曰:“方今诸王正盛,虎视眈眈于宝位。朕若拣近派之子建储,恐启诸王之衅,故未有定议。今朕病矣,储嗣故宜早建。微卿言,朕竟忘之矣!”于是,宣文华殿大学士朱琛进宫密议。
这朱琛亦是宗室亲臣,原是太祖嫡派,为人忠直耿介,故帝甚信之。今宣进龙榻之前,屏退内侍,问道:“寡人心有隐忧,卿能知否?”朱琛俯伏奏道:“陛下之隐忧,臣窃料之。”
帝曰:“卿事朕最久,必知朕意,卿试言之。”朱琛道:“臣窃料陛下以皇嗣为虑,不知有当圣意否?”帝道:“真知朕心者也!”敕令平身,近榻问话。朱琛谢了圣恩,立于龙榻之侧。
帝曰:“朕登九五以来,曾未见后宫诞育。今年老病沉重,诚念皇业之艰难,欲建储嗣以承大统,不知宗室中谁最贤德,可堪入嗣朕躬,试举为朕言之。”朱琛道:“陛下欲立近派,则在诸王之中立其最长者。若欲立贤能仁睿者,则访察外藩,若有此等贤能,宣入朝来,陛下面训,以承大统,则天下幸甚矣。”
帝曰:“朕见诸王之中子弟辈,各皆安逸惯习,不知治道。若以之主,则天下生灵不胜其苦矣。且诸王之中,每怀虎视之心,若立一人,余者则各相谋为不轨,立起争端,不特不能安天下,承社稷,适足以滋外患而倾宗庙矣。故欲访察外藩而入继。卿历事年久,访探必悉,倘有贤能堪绍大统,为朕言之。”朱琛道:“臣昔奉命豫章时,曾见信阳王之裔孙朱某某,贤能廉介,礼贤下士。今现为吉州别驾,所在大著仁声,百姓倚之如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