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心中想道:“这几件宝贝,万岁库中也没有的,我正是爱它。只是它要进与万岁,这便怎么处?待我连夜传名工巧匠,照样造件假的抽换便了。”叫心腹家人传名工巧匠,连夜做成。次日五鼓,太师带了使臣入朝启奏皇爷。那万历帝怎知真假,命太监收入,着光禄寺排宴赏劳。礼部端正回礼,装点旨意。使臣谢恩回去。
其年正遇乡试场,居正之子茂修,次子惠修,双双入场。
试官知是太师之子,双双取中高魁。过了残冬,会试场期又到,二人进场,又中了二名进士。三月殿试之期,居正俯伏金阶奏道:“臣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启奏:臣子茂修新中进士,乞皇上念臣犬马之劳,赐茂修状元及第。臣结草衔环,以报圣恩。”
皇爷道:“依卿所奏。赐茂修状元,惠修榜眼,俱入翰林。”
居正又奏道:“臣在京保驾多年,祖宗坟墓无人祭扫,望皇上赐臣妻回乡祭扫。”皇爷准奏。传旨:“着地方官起造乳母娘娘宫室,设立下马牌,不论文武官员,至乳母宫前经过,必须下马。再赐黄金千两,彩缎千端,以报乳母之恩。”该部奉了旨意,文书行到荆州,地方官员督工起造,三个月方完。巡抚拜本回奏,皇爷龙颜大悦,钦赐乳母驰驿归乡。满朝文武尽送至码头方别。太师密密吩咐道:“荆州婴山我密招一千人马,头目沈勇,是山东人,我已给他总兵札付。夫人回去,必须给他兵粮。”夫人应诺,带了两个儿子,望荆州而去,不表。
那沈勇自少学得十八般武艺,在山东大路上做个响马,为因犯事解京,蒙太师相救,着他在婴山招集勇壮亡命之徒,以待机会,不知他仍行打劫来往客商。闻得夫人奉旨还乡,由此经过,只得带领部下,向前迎接。忽一日报道:“娘娘车驾已到。”沈勇引众参队跪下,禀道:“小人婴山头领,带领众人迎接娘娘驾。”夫人传下:“免见,仍扎原处。”沈勇退去。
夫人又行不上十里,只见荆州合城大小文武官员,俱来迎接进城,荆州府城,排列半副鸾驾。迎入府中,诸亲送酒接风,纷纷不绝。忙了月余,方得宁静,按下不表。
且说万历天子一日登朝,百官朝贺已毕,班中闪出首相张居正奏道:“今有九关口操练人马日久,三边总制拜本来京,乞皇上恩典给粮,以劳兵士。”皇爷道:“既如此,传旨户部,给发钱粮八十万两,以赏边关兵将。”太师领旨谢恩。忽班中闪出大臣奏道:“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有本奏上。”
内侍取本,摆在龙案之上。皇上举目一观,内中多是陈奏臣相专权误国、纳贿害贤等事。皇上沉吟半晌,道:“三卿本章且留下,候朕批发。但朕昨夜得了一梦,众卿为朕详解之。”未知所梦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圣天子感梦赐祭 陆探花抚几哭师
恤典遥颁祭老臣,谗言入耳总为真。
陆郎承旨驰驱去,椿正荣时八十春。
再说万历天子早朝,忽忆那夜得了一梦:“恍然如在御花园饮酒,瞥见文班中走出一人,身极长大,手拿弓箭对朕面上射来。朕见无人救驾,飞身跑走。却见前面一派汪洋大海,海中一只小船,船中一人,头带乌纱,身穿红袍,一阵狂风,吹到朕前。朕看那人满面瑞气,口称:‘万岁不必惊慌,有臣在此保驾。’忽然惊醒。不知长人弓箭是什么,红袍纱帽是什么人。众卿为朕解之。”那皇爷连问数声,两班寂然,无人答应。
皇爷不悦。
忽左班中闪出一人,俯伏金殿奏道:“臣吏科给事中孙成奏闻陛下:那长人手提弓箭者,乃是奸贼之姓,日后自知。只是大海有船,船中有一人,狂风吹到驾前,满面瑞气的臣子,据臣详解,一定姓海名瑞,字刚峰。先帝时曾拜御史,原任南直操江,乃是一个保驾忠臣。”皇爷闻奏,道:“太后曾对朕说,恩官海瑞是个忠臣,朕几忘了。”便道:“孙卿所奏甚是有理。即着行文司,宣召海瑞来京。”忽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大学士张居正奏闻我主:那海瑞三年前已经身死,不必宣召。”皇爷听奏道:“原来死了!可惜忠臣弃世。朕今着礼部员外郎陆元龙,赍诏前去祭奠,钦哉!”元龙领旨,捧了丹诏,离去京都,望广东一路而来。
一日海爷在家,心中想道:“老夫还乡以来,十有余载,不知朝中如何局面?今年已七十八岁,只为膝下无儿,惟与一二知己,日夕谈心。幸喜身体康健,夫妻偕老,这也不在话下。但闻得先帝去世,少主年幼,却被奸臣张居正把持朝纲,害国蠹民。老夫意欲上京奏主除奸,只是期缘未到,因此心志不遂。哎,张居正呵!我海瑞若有日朝天,断要把你治罪正法。”海爷正在思量,忽见夫人出来叫道:“相公,可叫人往城中买办小菜?”海爷道:“海洪你去买来。”
海洪提了篮儿,望城中而来。不期当头一个人,忙忙走来,把海洪撞了一交。海洪爬起,一把扭着那人喊叫道:“你这狗才,如何白昼抢夺?”惊动街坊人众,围着观看。众人道:“海大叔,这是何故?”海洪道:“是我拿银子往城中买些零星物件,这狗才把我推倒,要夺我的银子。”那人大叫道:“我是本县差人。本官差我到府报事的。”众人道:“什么事?”那人道:“朝廷差翰林院送御祭到海大人府中,我事急撞了此人,哪里是抢夺他银子!”众人道:“你这人敢是疯癫么?海老爷好好在家。”那人道:“那钦差的家人个个传说,只因朝廷得了一梦,吏科孙老爷详解,应在海老爷身上。朝廷要召海老爷进京,张太师奏海老爷已死三年,故此朝廷差官赍御祭来祭。本官特差,前来通报。”海洪道:“放你娘狗屁!今不用你去报,我系海爷紧邻,与你代报罢。”“如此却好,只是有劳大哥了。”差人辞别回去。
海洪买了杂物小菜,忙忙回家。海爷一见就骂道:“狗才,怎么去了半日?”海洪将遇差人之事,细细说知。海爷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是张居正的鬼计。”便问道:“你可知御祭是几时来的?”海洪道:“明日就到。”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吗?”海洪道:“老爷未曾吃,如何叫小人等吃?”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必要准备孝堂,合家穿白。厅上排设灵位,用木牌写神位,把我名讳写在上面。”海洪道:“别的倒也容易,只是许多白衣白袍,那里制办得来?”海爷道:“这有何难?只须去乡中有孝人家借用便了。”海洪即去备办。
海爷入内与夫人说道:“夫人呵,只为张居正在万岁跟前说我死了,钦差派我门生陆元龙前来御祭。我已吩咐海洪预备孝堂木主,迎接差官。”夫人道:“如此岂非戏弄朝廷?诚恐得罪。”海爷道:“夫人,我正要上京去面奏朝廷,剪除奸相。”夫人道:“相公呵,八十年纪,为何还比得少年气概!”海爷道:“自古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夫人道:“只是相公好端端在此,叫妾身哭出什么?”海爷道:“夫人此言差了。若是我果然死了,你就哭天哭地,下官哪里听得见你?我未死,哭了几句,与我听一听。”夫人带笑哭将起来。海爷哈哈大笑道:“哭得好,哭得有趣!海洪你扮作孝子,海安接待宾客,海保记账,海重备茶听用。一家俱要穿白挂孝。”
到了次日,那礼部陆元龙捧了御祭,来到海府,心中想道:“恩师必未归天,断是奸贼要害恩师,妄奏朝廷,说御祭到了,不怕恩师不去自尽。张贼呵!我若有日得手,必把此仇来报。”
心中正在思想,已到海爷门首。县官排道进去,笙箫鼓乐,响沸连天,惊动邻里。
众人尽说道:“奇了,我等本处人,不知海爷去世,怎么京师倒晓得?”海安入内报道:“御祭到了。文武官员俱穿素衣,五彩龙亭供了圣旨,老爷快排香案出去迎接。”海爷道:“接了圣旨,就难以进京了。”海安道:“老爷如今八十年纪,还要进京做什么?”海爷道:“你不晓得。去请列位老爷到东厅少坐。”海安领命。海爷又叫海重道:“你可认得陆老爷么?”
海重道:“怎么不认得?”海爷道:“既认得,可对陆老爷说,夫人请老爷进来。”海重领命,忙到东厅说道:“陆老爷,夫人有请。”元龙道:“列位请了。”慌忙移步进内,只见孝堂上排着木主,心中想道:“难道恩师真个死了?”心中好不感伤,止不住两泪交流,含悲走上孝堂。元龙双手按定灵几,只见木主上写着:“南直操江海刚峰府君灵位”。陆老爷叫声:“呀呵!我的恩师果然死了!”双膝跪下,泪如泉涌,叫声:“恩师呵!门生日望相会,谁知今日断送,幽明永别。可恨那奸贼忌害忠良,此仇何日得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 周进士赋诗脱罪
传宣谕祭到林泉,衰朽如何惜暮年?
秣马脂车图报国,剔奸诛佞削职权。
话说海爷听见陆元龙哭拜,便对夫人说道:“这个门生哭得伤心,请他进来问个明白。”夫人即叫海重去请。海重领命,请元龙进见。
元龙见了海爷道:“呵!恩师,早知恩师在世,门下何必这等伤心?恩师上坐,容门生参见。”海爷答礼。元龙袖中取出白银一锭,双手送上道:“些微薄礼,望乞笑纳。”海爷收了,道:“多谢。请问尊夫人还是在家么,还是在京?有几位令郎了?”元龙道:“房下在京,生了两个儿子。”海爷道:“你在京可曾拜在张阁老门下么?”元龙忙忙打躬道:“门下遵师教训,岂肯作权门鹰犬?”海爷道:“好!这才是我的门生。”
元龙道:“朝内奸佞满朝,忠良十去八九。门下也曾几次告假,圣上不准,只得勉强供职。圣上要差人赍送御祭,门下特讨这个差来,见恩师、恩母。”海爷道:“请问贤契,你如何知我未死?”元龙道:“一则京师并无传言,二则是恩师是有胆量的,岂肯便死?故此特讨此差。再不想恩师这样排布,把门生唬得魂不附体。”
海爷道:“贤契,那张居正所行之事,必然尽知,可细细说与老夫知道。”元龙道:“恩师听禀:昔日先帝托孤居正,他抱着幼主登基,忽将小主放在旁边,他自己坐下龙亭,谁知百神扶助,把他跌下。他爬起来抱小主从新坐下,文武百官朝驾。
那四岁的幼主,知什么?任他传宣旨意,要升便升,要杀便杀,难以尽述。万历元年,镇东辽王骂他奸恶,他第二日着兵部提兵围住王府,将他一门千余口杀得罄空,又将他金银抄为己物。
又使人丈量峋屺山杨家将田亩,照亩加粮,人人痛恨。又将外国进贡宝物,叫巧匠连夜照样做个假的抽换。又常酒醉戏弄宫女,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撞见,立时逐出。如今皇帝长成了,他不便自行,乃哀求皇帝赐他长子状元。目下因皇上梦兆,要宣恩师到京授爵,他竟敢谎奏恩师已死。故此皇爷差门下资御祭到府,恩师当香案接旨。”海爷道:“不可开读,若接了,便进不得京了。”元龙道:“恩师要进京何事?”海爷道:“老夫进京,要扳倒张居正。”元龙道:“这个使不得。目下朝廷就是他做,倘被他暗害,如何是好?”海爷道:“贤契你不晓得。当初严嵩也是我扳倒,何况于他!”元龙道:“恩师既不开诏,叫门下怎么回京复旨?”海爷道:“不难。待我先赶到京,交还敕旨,你随后慢慢来京便是了。”元龙道:“既如此,门生也要假祭一番,掩人耳目。”海爷道:“悉听尊便。”
陆爷出厅,忙叫左右排下祭礼,换了素服假祭。各官依次祭奠已毕,纷纷辞出。
海爷便叫海洪、海安:“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同我进京。”
海洪道:“进京何事?”海爷道:“要做官。”海洪道:“小人有了年纪,身体多病,又兼肠胃不时泄泻,去不得的。海安跟去罢。”海安连忙说道:“小人近日脚硬,又兼每夜梦遗,去不得的。还是叫海洪去的是。”海爷道:“胡说!我与你二人是老伙计,总要齐去。”主仆三人相议已定,里面夫人、小姐闻知,再三相劝。海爷道:“下官与夫人做了一世夫妻,只生一女,我进京之后,可叫女儿时时来往。就是海洪、海安待我如同父母,我待他亦同子侄。他如今上京,他的妻子在家,夫人另眼看待她。”夫人、小姐含悲领命。
海爷又唤海洪、海安:“你二人速去端正盘费。”二人道:“老爷进京,如何要小人端正盘费?”海爷道:“我当初还乡之日,两袖清风,你难道不知?今要进京,不是你端正么?”
海洪道:“老爷说也好笑,老爷两袖‘清风’,难道奴才两袖不是‘明月’?”海爷道:“蠢才!那许多祭客送的许多纸锭,要来烧化,这岂不是盘费么?”二人道:“这锭只好阴间去用,阳间那里用得着?”海爷道:“狗才!为何这等不明白?拿到纸锭店中,怕不换十余两银子,就可做得盘费了?”二人说“是”,忙叫集家人,尽行挑入城中,换出花银二十余两。
次日,主仆三人正要起行,只见女婿吕端忙忙跑到,说道:“闻岳丈大人进京,小婿特来送行。”海爷嘱道:“我去后,贤婿宜常常来家看望岳母。”吕端含泪领命。海爷竟出家门,洋洋而去。
行不半日,两个家人叫道:“老爷,小的二人挑不得了。老爷家里说过,行李三人轮挑的。”海爷道:“如此你们先挑一程。”二人道:“小人出门挑过了。”海爷只得挑起,肩头疼痛,寸步难行,叫道:“海洪,我老爷挑不起了!”海洪道:“挑不起回去罢。”海爷道:“你去雇个牲口罢。”海洪即刻雇了牲口。
主仆一路行来,到了临青地界,渐渐红日沉山,晚烟四起,远望前面挂一盏灯,知是歇店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