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强烈复仇愿望的人往往失去理智;失去理智便产生疯狂;疯狂便导致不择手段;不择手段便费尽心机地玩弄陰谋诡计,不惜寻找借口诬告陷害,达到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的目的。最终陷入罪恶深渊而不可自拔,既毁灭别人,也毁灭自身。
杨炎现在就是强烈的复仇愿望已近似疯狂。
杨炎强烈的复仇愿望的根本原因还是元载被诛,自己被贬。上文我们已详细叙述了代宗坐镇廷英殿,指令宰相在议政堂以议事方式,当场捉拿逮捕并审判处死元载。而刘晏惧怕元党布于天下,不敢专断,上书代宗请与他官共判。代宗敕文李涵等五人共同审讯。可见,没有代宗的命令,刘晏不敢也不可能主审元载。刘晏虽为主审,却是秉命办事,并无决断之权。在代宗指令判处元载、王缙死刑,甚至要诛灭所有元党骨干时,刘晏并没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还上书代宗“法有首从,不容俱死”,保了王绪一命,也使包括杨炎在内的元党骨干得于兔死。这说明刘晏宽仁循法,秉公断案。
按照事实情况和封建王朝的皇权观念,杨炎对这些应是完全了解的。但是,杨炎不敢也无法把诛杀元载,贬斥元党,以及自己被贬道州的责任,放在皇帝身上,而是把仇恨发泄到刘晏头上。这位文藻雄蔚,崇尚豪爽侠气的宰相,年轻时因几句话不投,就把神乌县令打得半死,如今又怎能咽得下元载被诛、自己遭贬这口气!
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八月,喜从天降,杨炎得来非常之福,由道州司马一跃为相,随即上奏两税法,深受德宗宠信,原来被贬出京城的元党同僚也纷纷起用,返回长安,一股复仇的潜流在暗暗涌起。有的说:“刘晏的转运使可以罢掉了!”有的追怒前事说:“刘晏与元载素有隙憾,元载才被刘晏置于死地!”一时间,人言风传元载被诛完全是刘晏力主造成。杨炎听到这些,复仇的愿望更加强烈膨胀,下定决心“为(元)载复仇!”(1)
杨炎在寻找复仇的机会,觅视复仇的借口。
机会终于来到,借口再好不过。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代宗去世,德宗扶灵即位。服丧二十七日后,群臣起奏,寻访德宗之母太后沈氏。
沈氏是江南吴兴人,父亲沈易直曾任秘书监。开元末年,沈氏以良家女子选入宫中,入东宫赐给玄宗的孙儿广平王李豫为妃,天宝元年,生下了德宗皇帝。安禄山叛乱之时,玄宗仓皇逃亡四川,三大内的诸王、妃嫔、公主等,有许多来不及撤出京城,陷于乱兵之手,沈氏也在当时被捉,遣送到东都洛阳的掖庭宫囚禁起来。后来,代宗在收复洛阳时,见到了沈氏,但仍留在东都宫中,未回长安,由于战局变化,史思明再陷洛阳,沈氏复入贼手。
安史之乱彻底平定后,东都再次收复,沈氏却不见了。沈氏究竟是死是活,人皆莫测,母以子贵,代宗也以因宠爱独孤妃,曾打算废掉德宗为太子而内疚,于是四处遣使求访沈氏,十余年间竟寂无所闻,德宗即位后,马上诏令全国,寻访生母太后沈氏,并以弟弟睦王李述为奉迎皇太后使,工部尚书乔琳为副使,专门负责查访和奉迎事宜,并拟定,一旦寻到,就由升平公主负责侍候起居。
使臣们分道寻找,周行天下,第二年二月,终于找到了一个“沈氏”,闹出了大明宫中罕见的丑闻。
这一天,忽然有几个宦官找到一个自称皇太后沈氏的老妇,因在洛阳,于是奉迎到东都上阳宫中供养起来。因为这个老妇能详述当年宫中的许多事情,寡居洛阳城内,有人疑其为沈氏,就报告了东都的宦官。几个宦官和一个过去曾随侍沈氏的宫女特意从长安赶到洛阳查验,发现确实酷似沈氏,尤其左手一指有伤疤,是沈氏在德宗年幼时为其削水果割伤留下的,更使人笃信不疑。宦官和宫女逐一盘问了往事的许多细节,竟然毫无差错,唯当问起她是否是沈氏时,老妇有些支支吾吾,未敢认实。这几个宦官为了邀功请赏,便把老妇从洛阳街巷中迎进了上阳宫,同时派人速报皇帝。
原来,这个老妇是高力士的养女,并非真正的皇太后。她年轻时曾入侍宫,与德宗生母沈氏有较多来往。因为相貌与沈氏非常相似,所以沈氏也很喜欢她。这个高氏女亦曾因削瓜而伤及左指,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巧合。因此,当一些街坊乃至宦官、宫女纷纷指其为沈氏时,她从开始内心尚有疑惧,逐渐变为假戏真演,飘飘然以沈氏自居。
德宗闻讯后,当即派遣一批宫人带着大量御用物品赶到洛阳,入上阳宫殷勤侍奉这个高氏。百官联翩进官祝贺,德宗兴高采烈。
不过,有一个人了解大部详情,这就是高力士的养子承悦,他深恐将来一经查实,祸及全家,不得不向德宗认真禀报了有关情况,建议再加复核。
德宗一听,觉得有理,乃命承悦之子樊景超去洛阳验视。樊景超在上阳宫一见这个老妇,立刻认出是自己的姑母,很生气他说道:“太后难道是可以冒充的吗?姑母怎么敢这样胆大妄为!莫非你不想活了,才把自己置身诅上?”
高氏女见状,贪恋眼前的荣华富贵,低头不语。樊景超立刻高声嚷道:“皇帝诏书己到!高氏女伪充太后,着令马上押解京师问罪!”她一听这话,顿时手软脚麻,浑身颤抖他说:“我这是被人所迫,本来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樊景超核实了此事,即日返京,据实向德宗汇报,并请处罪。不料德宗却想得开,他说:“朕宁可受一百次欺骗,只为求得真正的太后。倘若就此对高氏治罪,今后元人再敢了解这方面情况,岂不是完全违背了我的心愿了么?”
于是,将高氏老妇赐命放还,未加追究。
这类的事,以后果然又发生了几次,但始终也没有找到真正的沈太后。
(见《旧唐书》卷52《代宗睿真皇后沈氏》)
杨炎入相后,正是德宗下诏寻找太后沈氏搞得沸沸扬扬之时。德宗心胸狭窄,难以容人容事,每每提及太后沈氏之事,心中不免勾起当初代宗宠信独孤妃,宦官刘清潭与京兆尹黎干合谋欲立韩王-为太子的旧恨。当时,朝中又流言传说刘晏私下与黎干同谋,密奏代宗废德宗为皇太子,拥立韩王。
这是德宗最不能容忍宽恕、记恨终生的一件大事。杨炎报仇心切,欲置刘晏于死地,便从这件事上着手。杨炎上疏两税法后,深得德宗宠爱。一日早朝,工部尚书,奉迎皇太后副使乔琳在禀报寻找太后沈氏下落情况时,德宗神色黯伤,唏嘘泪流。杨炎一见,不禁泪流满面。他手举象牙笏板,面君而跪,痛哭流涕:“陛下,幸赖祖宗神灵,先帝代宗与陛下才没有被贼臣所挑拨离间。吏部尚书刘晏在皇上为太子时,与黎干合计凶谋,动摇社稷,另立太子。
现在黎干已经伏罪,赐死兰田,而刘晏尚在,竟然领权,逍遥法外。臣现在身为宰相,不能对他绳之以法,正持其罪,臣罪该万死啊!“言毕,竟嚎陶痛哭。
杨炎此语一出,朝皆惊。宰相崔祐甫站出来秉公执言:“此事暖昧不清,陛下廓然宽洪,已经大赦了那些人,现在更不应当再追究查寻这些飞词虚语。”御史大夫崔宁、卢龙节度史朱-也挺身而出,为刘晏竭力辩驳。特别是御史大夫崔宁,他本投靠元载,与杨炎同为元党,亦出载门,但此人看到刘晏主审元载,能秉公论处,心悦诚服,而今见杨炎存心诋毁刘晏,便言词恳切,申明大义:“陛下英明善断,臣以为,刘晏与黎于绝无合谋一事,纯系流言蜚语,陈奏不实。请陛下明察是非,申救刘晏!”
杨炎一听,怒火不由升腾:这个崔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同受无载恩泽,竟然忘恩负义。关键时刻,却挺身为刘晏辩解,岂不荒唐!又怎能容忍!可是同为一党,同出载门,且又在御前,不忍也得暂且忍住。他抬眼看看皇帝,只见德宗面有余怒,内心自是怨恨刘晏,但事已时过境迁,况且老臣崔祐甫又如此相保,不少大臣为刘晏辩护,只好默默无语。
杨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随即上奏:“尚书省,乃是国政根本。前朝设置了这个使,那个使,流弊今日,政出多门,俱令空文,削弱了尚书省的权力,上情不能下宣,下情不能上达,有令不行,有禁不止。臣请陛下整顿朝纲,罢免诸使;权归中书门下,恢复权威,调掌天下。”
老臣崔祐甫又一次秉公执言:“尚书左仆射刘晏,四朝元老。昔日兵乱不止,方立使名,今租庸不存,当宜停使,回尚书省可另行任用。”可惜,崔祐甫不久病故,杨炎独躁国柄,遂变-甫之政,对刘晏疯狂报复。
德宗闻罢,立刻表示纳议善从。遂于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正月甲午发布敕文,停罢刘晏所领转运、租庸、青苗、盐铁、常平等诸使,并令刘晏归尚书省本司办理交接手续。
杨炎没有忘记报复崔宁,他怀着内心的愤怒,将崔宁贬出京师,排斥崔宁去鹿(音夫)坊(今陕西富县一带)出任团练观察使。
尽管刘晏被停罢诸使,但此时并不是戴罪之身,依旧是左仆射、吏部尚书。德宗在敕书中甚至还表彰了他的政绩:刘晏“久勤元老,集我庶务,悉心瘁力,垂二十年”。至于被停罢诸使的原因,德宗说是因为“征税多门,乡邑调耗,听于群议,思有变更,将置时和之理,宜复有司之制”,并无刘晏的个人责任,而是要推行两税法,“听于群议,思有变更”,恢复“有司之制”。
停罢刘晏诸使并未达到杨炎复仇的目的,何况刘晏依然身居相位,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杨炎怎肯罢休,又在刘晏办理交接手续过程中寻找陷害借口。一个月后,建中元年(公元780年)二月,刘晏如期办理交接手续。《新唐书·刘晏传》记载道:以刘晏“坐新故所交簿物抗谬”,也就是杨炎以刘晏交结的帐目与实物不符,有涉嫌贪污的罪名,利用德宗对刘晏的忿恨,“贬刘晏为忠州刺史,中官护送”。忠州在今天的四川忠县,当时已属边远地区。
刘晏接旨后,不由分说,全家即被变相押送到忠州赴任。但是,杨炎的报复心理仍未满足,他要将刘晏置于死地,方解心头之恨。
一笔肮脏的交易在背地里进行。杨炎在朝内物色到一位能完成特殊使命的人,这个人便是庾准。庾准也是元党骨干,毫无才能,贯以柔媚自进。当初,送了大笔的白银贿官王缙,被王缙一下子擢升为中书舍人,当朝正直大臣嗤之以鼻,刘晏也轻薄视之。但后来竟被升任尚书右丞。元载被诛、王缙遭贬后,他作为元党骨干被贬为汝州刺史。德宗继位后,杨炎拜相,他又投靠杨炎,再入京师,被任命为司农卿,成为杨炎的亲信。杨炎知道庾准与刘晏一向不和,便召庾准来到府中暗受机宜,准备任命他为荆南节度使,严密监视观察刘晏,设法构陷,以缚其罪;事成之后,杨炎则力保庾准官拜尚书,再复原职。
数日之后,庾准被委任为荆南(州治今湖北江陵)节度使,成为刘晏的直接顶头上司。
一辆马车驶出长安,飞快地行驰在从京师到荆南的驿道上。庾准高兴地坐在车内,肥胖的身躯随着车身在起伏晃动着。这个对上柔媚有术的庾准怀着升官之望,也怀着邀功之心,更怀着构陷刘晏的目的走马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