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玉郎,被孙先生一封书拆散了他的姻缘,他父亲便将他锁禁书房,不准出门。这玉郎只得尊命受禁,无可奈何,却也不在话下。
且说浙江有一都统阿鲁台,镇守松江等处,前者琉球等国作乱,被他一计平伏,成此大功。凯旋之日,指望封侯请赏,奈无物进与伯颜丞相,不得受爵。他就把参军铁木儿请到帐下商议,说道:“俺如今立此大功,指望封侯升赏,谁知泯灭无闻,思想起来,奈无异物进与伯颜丞相,所以不能如意。你有甚么计策,献上来再为斟酌。”铁机道:“元帅听禀,伯颜丞相富贵已极,天下奇宝皆出其门,为今之计,须得绝色女子进去,方得欢心。”阿鲁台说:“妙计,妙计!就烦将军,以千金彩缎往苏杭等处搜寻一个绝色美人,俺好进与那伯颜丞相,以图升赏。”铁木儿说:“小将自当奉命,但请放心。”二人计议已定,要选那绝世佳人献与丞相,暂且不提。
再说那张丽容,自从与李玉郎相交之后,他二人情投意合,又是文字知己,真乃山盟海誓思不断,再期来生续姻缘。不意被洒银进谗,孙先生将书信寄去,被他爹爹锁禁书房,不准出门。自然雁杳鱼沉,音信难通。这丽容放心不下,说道:“奴家自见李郎,将谓终身可托,谁想陡遭谗佞,竟起风波。日来被洒银公子在缠扰,正无处躲避。偶然白尚书夫人生辰,来唤奴家承应,一来错此遣我愁肠,二来便道探取李郎消息,岂不是好,不免叫过冯才,来问一问路径,可曾打李郎门首经过否?”说罢即唤冯才。冯才说:“姐姐呼唤,必有酒食吃,看有甚么事情。”这冯才走到近前,说:“姐姐有何传令?”丽容说:“今日白尚书老夫人生辰,叫我前去承应,你可将乐器放在锦囊中,随我前去。”冯才说:“拿甚么好,紫鸾萧罢。”丽容说:“不好,萧史秦楼逢弄玉,我今何意品鸾萧。不好,不好。”冯才说:“班竹管如何?”丽容说:“湘妃雨后来池上,又被风吹别调开。也不好。”冯才说:“琥珀词何如?”丽容见他说到此处,一发伤心,说道:“知音只向知音说,不是知音不与弹。更不好了。”这冯才被丽容絮叨急了,说道:“还有一个琵琶,拿去何如?”丽容说:“这个使得,当初古人借此写怨,我有一腔春恨,正要弹他,取来拿上。我且问你,我如今要白府去,可打李府经过么?”冯才说:“正打李相门道经过。”丽容道:“我欲进去探玉郎一番,不知可容进去否?”冯才说:“如今李相公不是前日那个李相公了,学里孙先生被洒银公子唆拨一场,知道他在我家来嫖,一封书送与李都宪。那都宪大怒,逼他回家去了,竟是一顿好打。如今锁禁在书房内,竟为害起一场相思病来,不知生死哩。”丽容一听心如刀割,不觉大放悲声。冯才说:“快且不要如此,妈妈叫我不要说,我如今多嘴,不可惹出事来。”丽容听得此言,只得呜呜咽咽不住的坠泪,这一段伤感之情,令人难道,有词为证:关关睢鸟,双双上林稍。同举还同宿,同食还同饱。谁想大限无端,何期来早。雄在东洲唤,雌在西林叫。似雨逐寒梅,粉褪娇,毕竟命儿招。——右(上)调《月儿高》
话说张丽容听见李玉郎有病,恨不能步走到跟前,会他一面,方才是好。便说道:“冯才,你既要上白府去,必打从李都宪门首过,你可背了琵琶,快送我前去,重重有赏。”冯才说:“晓得。”这冯才牵过驴儿,搭上鞍辔,服侍丽容骑着,自己拿上琵琶,跟在后边,去探李玉郎的病症,这且不讲。
却说那玉郎,自从他父亲锁禁在书房,终日眠思梦想,念那张丽容的恩情,不觉得病在身,书童在旁侍汤药。这玉郎说道:“我自从父亲锁禁书房,朝夕如在囹圄。这时节茶饭不思,只觉淹淹沉沉,性命难保。天那!我丽容又不知一向何如?正是: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疗相思。书童,我且问你,如今老爷那里去了?”书童说:“老爷往白府拜寿去了。”玉郎道:“即如此,你可到张翠娘家讨一个音信回来,我也放心。”书童说:“相公你是聪明的,如今被张丽容弄的昏头搭脑,吃茶也是张丽容,吃饭也是张丽容。相公你想着张翠娘,翠娘不来想着你。我如今去问信,倘若老爷回来,怎么了得!”玉郎道:“不妨,只说你去取药去了。”书童说:“如此,小人就去。”
却说书童出的门来,行不数步,见一俏娘骑着驴儿,后边跟着一人,身背琵琶,迤逦而来。这书童抬头一望,说:“好古怪,那边来的好像翠眉娘,我且等一等。”须臾之间,走到近前,抬头一看,果然是他。这书童慌忙问道:“姐姐要往哪里走?”丽容道:“特来探望相公。”书童说:“既来探望相公,为何拿着琵琶?”丽容道:“顺便还要到白府去做生辰。”书童道:“我家老爷如今也往白府拜寿去了,今日相公趁此空儿,叫我去问你消息,到也凑巧。”丽容说:“老爷既不在府中,敢求小哥方便,传与相公,说我丽容要会他一面。”书童说:“老爷甚是严恶!把相公锁禁在房中,不准出来,如何得见?”丽容道:“求小哥领进奴家一见何妨?”书童道:“我府中人多嘴众,倘若走了风声,老爷知道了,俺就吃罪不起。”这丽容一阵心酸,不觉两泪交流,说道:“玉郎相公,我如今与你难逢,你的病体又是这样沉重,料终身再无相见之期了。”说罢痛哭不已,这书童在旁看着他,就动了不忍之心了,说道:“翠娘,这样干系却也不小,我如今看你这等情意待我相公,也说不得了,我如今破上一身罪,领你到我相公房中做一个永诀罢。”丽容听说,谢了又谢,跟着就走。那冯才也要进去,书童说:“你可不要来。”冯才说:“怎么?”书童说:“俺这门槛高,你这乌龟怎样进得来?”冯才说:“这有何难,待我滚进去何妨?”书童瞧瞧无人,趁空领着丽容到书房,指与翠娘说:“你看如此封锁严密,如何见得面?翠娘你打窗眼里看一看,待我对大相公说罢。”这丽容便从窗眼一观,唬了一身冷汗。那一段悲伤之情,难以言传,有词为证:看他容枯色槁,形衰力少,灭尽了刀马风流,瘦损了六郎花貌。记相逢那霄,记相逢那霄,共同欢笑,鸳衾颠倒,叫人魂消。
却说这丽容从窗眼窥见玉郎形容,心如刀割,必要进去会他一面,表其心事,无奈书童不敢开放。丽容说:“小哥,天上人间方便第一,你既领我到此,罪不容辞,索性开了房门,令我进去,诉我衷肠,就是你再造之恩了。”这冯才也就接口道:“小哥,你不晓得,心病还得心药医,你相公这病为我家姐姐起见,或者见上一面,他就好了,也未可知。”书童说:“有理,待我开了门,翠娘你可悄悄进去,速速出来,不要惹事才好。”这丽容见开了门,疾忙进去。只见玉郎卧在病床,昏昏沉沉,睡迷未醒。这丽容不敢高声,暗暗坠泪,抱着玉郎低低唤了一声:“相公,小奴在此。”玉郎惊魂初觉,听见娇声可爱,将眼一睁,看见了一个美人,站在面前,说道:“你莫非翠娘么?我虽不能与你日里相见,就梦中也是难得的。”丽容道:“相公莫认作阳台,奴家闻你身染重疾,放心不下,故此悄悄进来看你。”这玉郎将神一定,方晓得是翠眉真个到此,随将手扯住,说道:“翠娘,你好负心也!我是怎样想你,为何至今才来?”丽容说:“只因老爷严厉,谁敢到此。今闻老爷白府拜寿,不在府中,故此冒死探问一番,以诉衷肠。”玉郎说:“小娘子如此用心,教我如何感佩。”言之泪下如雨。丽容说:“玉郎你有何心事,快向我说。”玉郎道:“心有心事万千,一时难告,惟天可表。”二人正在诉说之时,忽然书童报道:“老爷回府,听说要来看大相公,定要弄出事来了。这里又没有阴沟,冯才,看你躲在那里去,也罢,我外面快把门锁上,只说去取药。倘老爷不进来,便是天大的侥幸了。”话犹未尽,李御史已到书房门前,说道:“我那不肖子被我打得几下,锁在此地,我想父子之情终不可失,当时五伦,已曾一夜十往。我如今闻得他有病,心甚悬挂,今日白府祝寿,因此先回。书童,开了书房门!”正说话间,这御史抬头,看见了一人,身抱琵琶,在那里抖战,就问:“这是何人?”书童甚是灵便,禀道:“我大相公心中闷倦,无可消遣,这个人叫做知古,会说琵琶词,因相公病体沉重,叫他弹些词儿听听,适值老爷来到,尚未送出。”李御史说:“这等可恶!定是淫词丽曲,有何可听?快与我叉出去!”冯才怕打,巴不得早出来了。只有这个丽容无处躲避,急忙中钻到床底下藏了。这御史进房门看见公子病体沉重,早觉心疼,随问道:“吾儿,你这病因何起的?想是你想着张丽容,不必如此,快些将息起来,自有名门大族,为爷爷的与你速速完姻。”玉郎说:“既蒙教训,怎敢又去想他。只是病已到身,孩儿仔细将息便了。”
御史说:“我儿,只要你意马牢拴,紧〔系〕心猿,不可胡思乱想。”又吩咐书童:“你明日再请太医下药,可好好服侍大相公,病痊时,重重有赏。我儿,为爷爷的去了,再来看你。”这御史方出去,走得数步,这书童急急跑到房中,说:“我的骚娘快出来罢,不要连累我。”这御史听见,问道:“书童,你说的甚么骚娘?”书童说:“我大相公叫我扫床。”御史说:“书童你好生服侍,不可怠慢。”书童说:“晓得。”这御史方才去了。正是:欲将诗酒牵愁侥,愁侥诗情酒兴疏。
却说这书童将李御史送出,急急回到房中,说:“翠娘,翠娘,几乎做出事来累我一场好打。”丽容说:“连我几乎惊死。”又向玉郎道:“你看你家老爷,如此严厉,我和你纵有心事如何了结?”玉郎道:“丽姐,我如今屈于大人之命,奈何,奈何!我只是咱鸳鸯拆散,空在神前话盟,你如今去了,少不得我要先赴幽冥了。”丽娘说:“既已身许郎君,再无他说,倘有不虞,奴亦早归阴司,咱二人的姻缘,只可期之来世罢。”二人说到衷肠,令人不堪与闻。这书童又报道:“老爷方才回去,说大相公病重,仍〔就〕又要出来了。趁此无人,快且送翠娘出去罢。”二人手扯着手,不忍分离,又留恋了一回,各自洒泪而别。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亦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