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丽容自从探病之后,又见李玉郎十分真心,为他害起病来,这丽容一段痴情,终日思想那玉郎。他就懒抹胭脂,无心打扮,就是那高客贵人,鸨儿百般撺掇,再也不去相陪,以此耽误了多少银子。这鸨儿恨在心头,便有个起发他的意思,这且不题。再说那参将铁木儿,自从奉了阿鲁台之命,留心去访那绝色美女,再也选不出来。一日,无计可施,忽然想道:“俺昨日奉元帅将令,着俺各处搜求美女进与伯颜丞相,急切无处找寻,如何是好?我想缙绅人家难以构求,平等人家又难出色,如今旷日迟久,岂不是个违命之罪。思想起来,不如到教坊司,唤瑟长问他,倘有绝色的选一个进去,也就是一件大功了。左右,快到教坊司唤一个瑟长来,我有话问他。”须臾之间,将瑟长唤到,领进去见参爷,铁木儿说:“你是瑟长吗?”说:“小人是瑟长,与老爷叩头。”“你在教坊多年了?”瑟长说:“小人在教坊一万年了。”参将说:“胡说!打嘴!”这瑟长禀道:“小人是积年的老乌龟。”这参将部道:“你既积年的,我且问你,那出名的妓女有几名?”瑟长说:“妓女虽多,绝色者甚少,小人不敢承应。”参将大怒,随吩咐道:“我也是晓得的,想是你隐藏在院子内,好去骗人的钱财。”瑟长说:“不敢,只是有一个美人,德色虽是兼全,但他禀性古怪,小人不敢提起。”参将说:“怎么讲?”瑟长禀道:“说此人姓张,名丽容,不但闭月羞花,抑且沉鱼落雁。说他精于琴棋,他又书画皆工。说他长于诗词,又且歌赋尽善。但是声价太高,轻易不肯见客,小人说来也是枉然。”参将道:“果然貌美贤淑,无所不备,我将千金彩缎作为聘礼,你先去吩咐他鸨母,我随后亲到他家,与他面讲。”正是:千金不须买花钱,台命传来敢浪言。美女若教来相府,这回端的好姻缘。
话说这参将铁木儿,以千金聘那张丽容,先使瑟长去通音信,谁知他丽容鸨母早犯蹉躇,说道:“我那丽容儿,往白府供唱,必要从李府经过去探玉郎的病症,这也不打紧,倘然李老爷知道此事,怎了?我已曾着人去打探,不见消息,好生放心不下。”正思虑间,那瑟长早已走进门来,说:“妈妈,拜见了。”韩老鸨说:“老官人久不到我家来,今日甚风儿吹到敝地,敢是讨月钱么?”瑟长说:“岂为这些小事!”鸨儿说:“所为何事?”瑟长道:“有一件喜事特来报你知道。”鸨儿说:“有何喜事?”瑟长回道:“这里有位阿鲁台大老爷,闻得你女儿张丽容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他将千金彩缎聘你女儿,进与伯颜丞相,差参将铁木儿亲到你家面讲,因此先着我来通知一声。”这鸨儿失惊道:“别人不知,你是知道我家的,老身一家人口,单单靠着这个女儿嫌钱养家,他若去了,老身只得饿死。”瑟长嗳呀一声,说道:“妈妈,你来有算计的,今日为何这等失计,他将千金彩缎聘你女儿,你且收下,打发了他去,再寻几个中意的丫头,做起人家,岂不两便。况且官府利害,怎由得你?”鸨母说:“老官你这等说,只是我舍不得这个好女儿。”瑟长说:“你女儿我晓的,他近日恋着个情人哩。”妈妈道:“便是恋着那李玉郎。”瑟长说:“可有来,你女儿最会捣鬼,倘他两下合了一条腿,寻一个计策,使起官势来,多则不过二三百两,少则不过一二百两,如今比他平空的多了七八百两银子,难到不好?”韩老鸨说:“我如今岂不知好歹,只是那个天杀的报我女儿的名姓!”瑟〔长说〕:“是我,定遭瘟病。”鸨儿说:“不要起誓,那报我女儿的,其实作成我赚银子,我还要补报他。”瑟长说:“既如此,妈妈你许了他罢。”鸨母道:“尚容忖量。”瑟长说:“千个忖量不如一个笑语。”这也不在话下,你且听吾说来,有词为证:丞相选娇娃,翠眉貌甚佳。阿鲁台不惜千金价,买丫鬟侍他,驾仙舟送他,云帆冉冉乘风挂。——右(上)调《黄莺儿》
且说这瑟长撺掇着鸨母要出脱这丽容,鸨母犹豫不决,尚自不肯。正说话间只听人喧马嘶,一片声嚷,那参军铁木儿已到院子了,瑟长听得,慌忙跑出迎接,跑下禀道:“瑟长接老爷,这就是张丽容家,请进去。”这参将到院中,鸨儿无奈,上前说道:“小人磕头。”参将对着瑟长:“你与讲过话了么?”瑟长说:“小人与他说过了,他说老爷严命,怎敢不从。”这鸨儿不及回话,那参将就说:“既如此,将千金彩缎叫他收下,就打发女儿上船。”鸨儿禀道:“如今未从在家,等他来时,也还要与他商量。”参将说:“有何商量,自要你去作主。”说罢,又取五两银子赏了瑟长。这瑟长作谢。那参将见是定了此女,便回去安排船只,起送去了。这且不讲,正是:今朝选入他乡去,明日灯前少一人。
却说瑟长见铁木儿去了,对着鸨母说道:“如今参将老爷将你女儿选中,又以千金彩缎为聘,只是丽容尚未回家,如何是好?”鸨母说:“正是呢。”瑟长说:“此事不可走漏消息,这丫头就回来了。”鸨儿说:“老官,我有这样本事,才赚得这样钱,使你自放心。”瑟长说:“既如此,我先告辞了。”瑟长去后,鸨母即叫冯才,这冯才应了一声,说:“妈妈,有何吩咐?”鸨母说:“你丽容姐姐尚不回来,如何是好?况他知此消息,他怎肯依随嫁了去,你有甚么计较,说来我听。”冯才说:“妈妈,你平日哄千哄万,不知设法骗了人多少,如何倒来问我?”妈妈说:“此事非小可,那丫头如今恋着李玉郎,一片痴心要去嫁他,如何肯依我说。倘若逼起他来,他要寻死觅活,如何是好?所以我才合计于你。”冯才说:“既如此,我倒有一计,俺如今悄悄的到白府中,报他一个假喜信,只说李相公竟是病体好了,他父亲不忍监禁他,带了许多金银雇下游玩船,接你到船中去游虎丘山哩。那里晓得官船私船,等到船上,竟自连夜开去,有何不可?”鸨母说:“此计甚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将他送出门了。”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说冯才与鸨母定下此计,要诓那张丽容去船,送到京中伯颜丞相府中,这且慢讲。却说张翠眉自探了玉郎之病,又往白府供唱,虽被白老夫人留得几日,心中挂着玉郎,恨不能再过其门,还要探他一番。忽白府家人自外边传一信来,说院子有一冯才,前来要与张丽容说话,须要禀知太太。院子传进,白夫人容他出去讲。这张丽容走将出来,说:“冯才,此来有何事情?”冯才道:“姐姐听禀,如今那玉郎李相公,他爹爹因他有病,不忍锁禁他,已竟放出。约姐姐去游玩山水,船已伺侯停当,请姐姐前去,速速陪他一游。”这丽容听了此话,喜出天外,不分真假,就进到内宅,禀知白夫人说:“贱婢家中有事,妈妈叫俺速回。”白夫人那管真假,打发他去了。丽容并不知是计,就跟着冯才便走,及到水边,上得船上,不见有甚么李相公,只见有两个侍女,慌忙叩头说:“姐姐,恭喜贺喜,婢子一路服侍到京中去,多乞包容。”这翠眉心中大惊,说:“此系何人之船,事有跷蹊,姐姐不可错认了人。”侍女说:“此系官船,服侍姐姐进京的。”翠眉更觉大惊,嚷道:“冯才!这是怎么说?如今李相公在那里,快与我讲个明白。”冯才道:“那里什么张相公、李相公,只因阿鲁台老爷,要选姿容绝世的女子,进与京中伯颜丞相,冯妈妈因你恋着情人李玉郎,不肯接客,得了千金彩缎,将你卖与他了。”翠眉一听此言,方才明白,“总恨我这狠心妈妈,如今是设计将我诓哄至此,我怎肯入你的圈套!冯才,快送我到家中去,与妈妈讲话。”
冯才说:“这个却难,如今妈妈得了千金,已将你卖与参将老爷了,就是妈妈也做不得主。”翠眉说:“冯才,你把我诓哄至此,自然是你们定下的牢笼陷害我,既不能见我那玉郎,宁可死于此地,断不从你们这条计策!”这侍女见他二人争闹,说道:“姐姐,不必如此,如今是千金聘你,岂不为美?此行富贵已极,何必顾恋着一个穷酸,甘为下贱?”丽容听罢,说:“冯才,你快与我报知李相公,叫他速速前来见我一面,便死也甘心。”冯才说:“此处已有官府关防,那个容你如此!你如今不如写书一封,我便寄去,你与李相公做个永诀罢。”丽容说:“这也讲得是,只是舟中那有纸笔,古人云:‘血指写书方见情’,我如今不免咬破指头,写血诗一首于向日霞笺之末,以寄幽恨”,上写道:死别生离莫怨天,此身已许入黄泉。愿郎珍重莫相弃,拟结来生末了缘。薄命妾张丽容敛衽再拜,夫君玉郎亲拆。
丽容写罢,说:“冯才,此书烦你递与李郎,道我书不尽言,有死而已。”冯才得书去报李玉郎,这且不讲。却说参将铁木儿见丽容已到船中,那里容得他这些情节,即令水手速速开船,送至京中,早完其事。这水手听说,不敢怠慢,即便扬帆撑篙,开船去了。正是:彩云梦断悲苏小,高挂云帆出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