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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洙泗考信录(8)

《论语阳货篇》云:“佛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於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事《世家》载之自蒲卫之後。余按:佛以中牟畔,是乱臣贼子也;孔子方将作《春秋》以治之,肯往而助之乎!与公山不狃,皆家臣也,孔子,鲁大夫也;孔子往,将臣二人手?抑臣於二人乎?臣二人则其势不能,臣於二人则其义不可,孔子将何居焉?夫坚者诚不患於磨,然未有恃其坚而故磨之者也;白者诚不患於涅,然未有恃其白而故涅之者也;圣人诚非小人之所能污,然未有恃其不能污而故入於小人之中者也。若孔子之坚白非佛之所能磨涅,则弥子、瘠环、痈疽亦岂独能磨涅孔子者,而孔子乃不肯主其家,孟子乃以为“无义无命”乎!故不磷不缁之说为见阳货解则可,为往赴不狃、佛之召解则断不可。昔有人蓄玉环古剑各一,有昆仑奴能没水取物,皆爱之谓之三宝。每涉江湖,必投环剑水中,使奴取之,以为笑乐。尝过洞庭,投之;奴没而出,泣曰:“环剑巳堕骊龙项下,不可取矣。”固强之,遂并奴溺焉。故凡恃其所能而欲尝试之者,未有不为骊龙之所攫者也。且孔子往将何为耶:不助之耶,固无所用於往,往亦将不相容;助之耶,则已磷且缁矣,尚得自谓坚白乎哉!又按:佛之畔乃趟襄子时事。《韩诗外传》云:“赵简子薨,未葬而中牟畔之;葬五日,襄子兴师而次之。”《新序》云:“赵之中牟畔,赵襄子率师伐之;遂灭知氏,并代,为天下强。”《列女传》亦以为襄子。(注二)襄子立於鲁哀公之二十年,孔子卒已五年,佛安得有召孔子事乎!《左传》定十三年,晋荀寅、士吉射奔朝歌。哀三年,赵鞅围朝歌,荀寅奔邯郸。四年,围邯郸,邯郸降,齐国夏纳苟寅於柏人。五年春,围柏人,荀寅、士吉射奔齐。夏,赵鞅围中牟。然则此四邑者,皆荀寅、赵稷等之邑,故赵鞅以渐围而取之。当鲁定公十四五年孔子在卫之时,中牟方为范中行氏之地,佛又安得据之以畔赵氏乎!此盖战国横议之士欲诬圣人以便其私,但闻不狃尝畔鲁,则附会之以为孔子欲往,而不知其年之不符也;闻佛尝畔晋,则又附会之以为孔子欲往,而不知其世之尤不符也。彼横议者固不足怪,独怪後世之儒肩相望,踵相接,而但高谈性命,细摘章句,竟无一人降心究考,肯为我先师孔子辨其诬者,良可叹也!惟汉王充《论衡》独以往应佛、公山之召为非是;然知其非而不辨其诬,反议圣人之有遗行,则其谬更甚焉。且使二人之召,子果欲往,何以皆卒不往?既不往矣,犹委曲而诬之曰欲往,圣贤处世将何以自免於人言耶?既明知其不往矣;犹不敢公然代白其无欲往之心,儒者之於圣人抑何薄耶!又凡“夫子”云者,称甲於乙之词也,《春秋传》皆然;未有称甲於甲而曰夫子者。至孟子时,始称甲於甲而亦曰夫子;孔子时无是称也。故子禽、子贡相与称孔子曰夫子,颜渊、子贡自称孔子亦曰夫子,盖亦与他人言之也。称於孔子之前,则曰“子如不言”,曰“愿闻子之志”,曰“子将奚先”,不曰夫子也。称於孔子之前而亦曰夫子者,惟《侍坐》、《武城》两章及此章而已。盖皆战国时人之所伪撰,非门弟子所记。吾不知後世读《论语》者何以皆不之察也?故今与不狃之召皆削之不书,且为之辨。馀见前《堕费条》下。

【附录】子击磬於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论语宪问篇)

击声於卫似在灵公时

《世家》载此事於灵公之世,佛既召之後。今按经无明文可考,则未知其为灵公之世与,孝公之世与。但孝公非用孔子之人,孔子亦未必有佐孝公之心,似於灵公之世为宜。姑从《世家》,附之於此。

辨学琴师襄之说

《世家》於击磬之後载学琴於师襄一事。今按:《论语大师挚章》有“击磬襄”,先儒皆以为鲁人。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又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则以挚等八人为鲁人者近是。孔子不当学之於卫也。圣人固无常师,然学琴当在少年时,在齐闻《韶》,圣人之於乐已深矣;及是又二十年,而襄乃挚之属,孔子反鲁之後挚方在官,则襄於孔子似为後起,襄之琴恐不足为孔子师也。此其事之有无盖不可知。且其所云“眼如望羊,心如王四国”、之语皆不雅驯,与《论语》所记孔子之言大不类。盖皆後人所。今不敢载。

辨欲见赵鞅之说

《世家》於学琴之後又云:“孔子既不得用於卫,将西见赵简子。至於河,而闻窦呜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某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云云)。’乃还而反乎卫。”此後乃有问陈之事。余按《春秋经传》,定八年,赵鞅使涉佗盟卫侯,扌其手及腕;十三年,入於晋阳以叛;哀三年,杀周苌弘。弱王室,侮诸侯,而叛其君,春秋之大夫罪未有大於鞅者也。其他党奸酿乱之事史不绝书,不知孔子何取於鞅而欲见之?至窦鸣犊、舜华之死,抑末矣,鞅之善恶亦不在於此二人之死生也,何为临河而遽返邪?晋大夫之见於《传》者多矣,微但大夫也,即赵氏之家臣董安于、尹铎、邮无恤之伦皆得以其才见於《传》。两人果贤大夫,传记何为悉遗之乎?且鞅,卫之仇仇也;孔子虽未受职於卫,然曰际可之仕,则亦有宾主之义焉,无故去之而往见其仇,於义似亦有未安者。往而不遂,复返乎卫,不知何以对灵公?灵公亦安能待之如旧邪?佛,赵氏之叛臣也,赵氏,卫之仇国也;或召而欲往,或不召而自往,忽而卫,忽而中牟,忽而晋,忽而复反乎卫,其仇与叛皆不计焉?亦何异於朝秦暮楚者乎!此必战国时人之所伪,非孔子之事。故今亦不录。

“卫灵公问陈於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末之学也。’明日遂行。”(《论语卫灵篇》)

答灵公语与答孔文子相类

此事与《春秋传》答孔文子语大相类,而彼尤详备,盖本一事而传闻异辞,或以为灵公,或以为文子耳。但此乃《论语》之文,而彼仅见於《左传》,又无他书可以证其孰误,未敢据彼而废此,故两存之。说并见後《孔文子条》下。

【备览】“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孔子世家》)

去卫之故

此文与《孟子》“际可”之义合。疑卫灵礼貌渐衰,故孔子见几而作,亦不专因於问陈也。孟子曰:“孔子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圣人去卫之故固有人不能尽知者。故附次於此。

【附论】“孟子曰:‘於卫灵公,际可之仕也。’”(《孟子》)

《世家》四去卫之谬

《世家》,孔子於灵公时凡四去卫而再陈,其二皆未出境而反。其初陈也,以定公卒之岁,乃定公十五年;宋,遭桓司马之难,至陈,主於司城贞子,盖本之於《孟子》。其再陈也,以灵公卒之春,乃鲁哀公二年,而误以为三年;因灵公问陈而遂行,盖本之於《论语》。余按:《论语》、《孟子》所记乃一时事,《论语》记其去卫之故,而《孟子》叙其道路所经与在陈所主,非再去也。《世家》误分为二,遂谓孔子至陈三岁而反乎卫,由卫而再陈以实之。不思定公卒之岁距灵公之卒仅二年,而孔子居陈三岁,并曹、宋、郑、蒲之滞及在卫临河之日计之,当不下四五年,如此,则灵公之卒固已久矣,尚安得有问陈事乎!其谬一也。《论语》云:“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於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孟子》云:“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此两章亦一时之语而所传异词。《世家》亦分以为二,遂谓孔子凡两发叹,一属之初至陈,一属之再至陈。夫既思狂简而反卫矣,而又至陈,奚为者?至陈而又思归以裁狂简,何其行止之无常乎?其谬二也。过匡之役,以恐获罪而去,未出境也,无故而反;临河之役,无故而去,亦未出境也,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不得已而复反,孔子之去就若是之苟然而已乎?孟子曰:“古之君子,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去果是也,则不当不召而自反;如可反也,则毋宁始之不去之为愈乎,而何为乎仆仆於道途而不惮其烦也?其谬三也。且《世家》以定十四年卫,而《年表》已於是年至陈;《世家》以定十五年遭宋桓之难,而《年表》乃在哀之三年;《世家》以哀六年再反卫,而《年表》乃在十年;《世家》自陈反卫,自卫复至陈之事,《年表》皆无之:即其所自为说已自改之,而学者反皆遵之,谓孔子三至卫而三至陈,甚不可解也!今取《孟子》过宋之文,《论语》问陈之事,合而为一,在陈之叹,《论语》、《孟子》所记亦取而合之,则事理晓然明白,孔子并无由卫而再陈,由陈而再返卫之事矣。至其去卫之年虽无可考,然卫灵以哀二年夏卒,则孔子之去非定之末即哀之初,《世家》所谓鲁定公卒之岁去卫者近是。由此过来至陈而主贞子,正与《孟子》合;但无自陈反卫而再陈之事耳。馀已详前数条。

《年谱》窜易《世家》

《年谱》误以孔子自卫陈之後复有反卫而再至陈之事,与《世家》同;而其文尤烦碎,曹、宋皆再至焉。其至卫去卫之年亦与《世家》迥异:有先於《世家》一年者,有後於《世家》二三年者。观其所以改易之故,殊不可晓。既无所本,考之时势亦俱不合。盖《年谱》之作实本於《世家》,而故稍窜易之以泯其迹,使若别有所据者然。较之《世家》尤不足信。

【注一】(颉刚案:本条自“今之《论语》非孔门《论语》之原本”以下,至“以致纯杂不均无从考其同异”止,与嘉庆二年初刻本不同,今附录原文於下。那珂通世案语谱云:“嘉庆二年刻本,此段专论《论语》采辑不免驳杂,而未归罪於张禹。今转载於此,聊以见东壁考证之进化。”)

《论语》者,非孔子门人所作,亦非一人之所作也。曾子於门人中年最少,而《论语》记其疾革之言,且称孟敬子之谥,则是敬子已没之後乃记此篇,虽回、赐之门人亦恐无复有在者矣。《论语》之文往往重出,亦间有异同者。《季氏》一篇俱称“孔子”,与他篇不同。盖其初各记所闻,篇皆别行,其後齐、鲁诸儒始辑而合之,其识不无高下之殊,则其所采亦不能无纯之异者,势也。今按:《季氏》以下五篇,其文多与前十五篇不类,其中或似《曲礼》,或似《庄子》,或记古今杂事;而《武城》、《佛》两章於孔子前称“夫子”,乃战国时语,前十篇及《春秋传》皆无之;然则其采之也杂矣,其作之也晚矣。是以其义或戾於圣人,其事或悖於经传。而此章与佛章尤害道诬圣人之大者。盖战国之士欲自便其私而恐人之讥己,故诬圣人尝有其事以自解;采书者不知其伪而误载之也。夫《春秋》、《史记》、《庄子》、《列女传》诸书,皆有後人续之补之以乱其真,吾恶知非周、秦间之儒者得此数篇而因续之於《论语》之後邪!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书》者,当世史臣之所记,犹不能以无失,况於传闻追记者乎!後之人宁使圣人受诬於百世而不敢议记者一言之误,亦可谓轻重之失伦矣!

【注二】(颉刚案:本条自“又按佛之叛乃赵襄子时事”以下,至“《列女传》亦以为襄子”止,与嘉庆二年初刻本不同,今附录原文於下。)

《左传》《晋语》及《史记》《赵世家》皆无佛畔事,惟《韩诗外传》及《列女传》有之;然皆以为赵襄子时,非简子也。之二书者固不足以取信,然其所记判然两事,非互相剿袭者,而皆以为襄子,然则此事固疑在襄子时也。《左传》於定、哀之际记简子事详矣,自获麟以後乃梢略焉,襄子之及见於《传》者仅两事耳,而《晋语》记简子亦不减十馀事,皆不应独遗此一事,然则此事固应在襄子时也。

卷三

过宋

按《孟子於卫章》,是孔子去鲁去卫之後,过宋而後至陈也。《世家》亦记过宋於去卫之後,如陈之前,盖本之此。今从之。

“孔子不悦於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孟子》)

过宋未必入宋都

按孟子云“过宋”,则是孔子未尝立於宋之朝也。其上文云“不悦於鲁、卫”,其下文云“主司城贞子”?则是孔子由卫至陈,经宋之境,亦未必至於宋之国也。曰“将要而杀之”,曰“微服而过宋”,则是知孔子将过宋境,使人要之於路,徽服而行则人不知其为孔子,故获免也。“其如予何”之言当在此时,事理甚明,无可疑者。《世家》乃云:“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云云)。’”若果孔子尚在树下,拔其树,孔子何以能免?至此乃去,不亦晚乎?兵刃交集,犹曰“其如予何”,不亦迂乎?故今不载。

【存疑】“子曰,‘天生德於予,桓其如予何!’”(《论语述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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