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论白香山使老妪解诗,为千古佳话,余亦谓诗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与谈哉?
然不可与谈者却有几等:工于时艺者,不可与谈诗;乡党自好者,不可与谈诗;市井小人营营于势利者,亦不可与谈诗。若与此等人谈诗,毋宁与老妪谈诗也。
诗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气足也。盖理足则精神,意足则蕴藉,气足则生动。理与意皆辅气而行,故尤必以气为主,有气即生,无气则死。但气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云,舒卷无迹者;有若听幽涧之泉,曲折便利者;有若削泰、华之峰,苍然而起者;有若勒奔是之马,截然而止者。倏忽万变,难以形容,总在作者自得之。
沈归愚宗伯与袁简斋太史论诗,判若水火。宗伯专讲格律,太史专取性灵。
自宗伯三种《别裁集》出,诗人日渐日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日多。然格律太严固不可,性灵太露亦是病也。
余尝论诗无格律,视古人诗即为格,诗之中节者即为律。诗言志也,志人人殊,诗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笔,如云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
故韩、杜不能强其作王、孟,温、李不能强其作韦、柳。如松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开华结实,岂能强松柏之开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书》曰“声依永,律和声”,即谓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诗观风化,后人以诗写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奸恶邪散之不同,诗亦有温柔敦厚、噍杀浮僻之互异。性灵者,即性情也,沿流讨源,要归于正,诗之本教也。如全取性灵,则将以樵歌牧唱尽为诗人乎?须知笙、镛、筝、笛,俱不可废,《国风》、《雅》、《颂》,夫子并收,总视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数变,约而举之,夺魏、晋之风骨,换梁、陈之俳优。譬诸书法,欧、虞、褚、薛俱步两晋、六朝后尘,而整齐之耳。若李、杜两家又当别论,然李之《古风》五十九首,俨然阮公《咏怀》,杜之《前后出塞》、《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气格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笔力之雄健,音节之铿锵,未易言也。
尤须沈郁顿挫以出之,细读杜、韩诗便见。若无天姿、笔力、音节三者,而强为七古,是犹秦庭之举鼎而绝其膑矣。余每劝子弟勿轻易动笔作七古,正为此。如以张、王、元、白为宗,梅村为体,虽著作盈尺,终是旁门。
诗之为道,如草木之花,逢时而开,全是天工,并非人力。溯所由来,萌芽于《三百篇》,生枝布叶于汉、魏,结蕊含香于六朝,而盛开于有唐一代,至宋、元则花谢香消,残红委地矣。间亦有一枝两枝晚发之花,率精神薄弱,叶影离披,无复盛时光景。若明之前后七子,则又为刮绒通草诸花,欲夺天工,颇由人力。
迨本朝而枝条再荣,群花竞放,开到高、仁两朝,其花尤盛,实能发泄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英华,而自出机杼者,然而亦断无有竟作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集读者。
花之开谢,实由于时,虽烂漫盈园,无关世事,则人亦何苦作诗,亦何必刻集哉?
覆酱覆醅,良有以也。
每见选诗家,总例以盖棺论定一语,横亘胸中,只录已过者,余独谓不然。
古人之诗有一首而传,有一句而传,毋论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传者而选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诗,以诗存人者。以诗存人,此选诗也;以人存诗,非选诗也。
诗人之出,总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则不出也。如王文简之与朱检讨,国初之提倡也。沈文悫之与袁太史,乾隆中叶之提倡也。曾中丞之与阮宫保,又近时之提倡也。然亦如园花之开,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两淮运使,刻《邗上题襟集》,东南之士,群然向风,惟恐不及,迨总理盐政时,又是一番境界矣。宫保为浙江学政,刻《两浙轩录》,东南之士,亦群然向风,惟恐不及,迨总制粤东时,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琼花吐艳,惟烂漫于芳春,璧月含晖,只团栾于三五,其义一也。
蒙古法时帆先生工诗,尤长五律,为世传诵。余一日谒先生于京邸,索余书一小额曰“四十贤人之室”。是时吴兰雪舍人亦在座,因问所典。先生曰:“昔人论五言律诗如四十贤人,其中著一屠沽儿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须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绝诣。”余谓观此则凡古今体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点痛痒,则满身不适也。先生与兰雪俱以余为知言。
有某孝廉作诗,善用僻典,尤通释氏之书,故所作甚多,无一篇晓畅者。一日,示余二诗,余口噤不能读,遂谓人曰:“记得少时诵李、杜诗,似乎首首明白。”闻者大笑。始悟诗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辞要浅显,不可取僻书释典夹杂其中。但看古人诗文,不过将眼面前数千字搬来搬去,便成绝大文章。乃知圣贤学问,亦不过将伦常日用之事,终身行之,便为希贤希圣,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异也。
口头言语俱可入诗,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归真子之“无可奈何仍话别,不曾真个已魂销”,溪弟之“未免有情终,明知无益却思量”,皆妙。
元中峰和尚咏雪诗云:“冰云四合雪漫漫,谁解当机作水看?”近人咏牡丹诗云:“漫道此花真富贵,有谁来看未开时?”此诗家先后一层法也。
作诗易于造作,难于自然。坡公尝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余尝在灯下诵前人诗,每有佳句,辄拍案叫绝。一妾在旁,问何妙若此,试请解之。余为之讲释,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余笑曰:“吾所取者,正为自然也。”
唐窦Н论书入微,不闻其书法过于欧、虞,司空图论诗入微,不闻其诗学过于李、杜,乃知善医者不识药,善将者不言兵也。
以诗存人唐字仙,一字孺含,常熟之葑溪人,为明诸生,工歌诗。甲申、乙酉后,遂弃去,教授于沙溪、直塘之间,以终其身。与长洲汪钝翁友善。钝翁序其诗,以为使陆务观、范致能而在,与先生角逐于文酒之会,虽善论者未易优劣之也。
其推重如此。今遗集不传,余偶得数首,录于左。《破山寺》云:“松光澹阴阴,数里度林樾。精蓝隐深翠,恍与前山绝。峰回壑自幽,地破泉迥合。神物无端倪,诸天有迁越。摩挲古桧庭,挑藓读残碣。如闻老龙吟,叫{穴条}风涛杂。山僧寡威仪,客至懒酬接。晚钟戛然鸣,投瞑命回辙。”《桃源涧》云:“群溜争有托,一迳入深杳。清响散高林,暗流出浅草。石脉互起复,安所穷杳渺。潜羽静不飞,幽花寂相照。久立神智生,返浅湿芒╂。不见桃花红,弥径翳松茑。闲心淡忘归,避世苦不早。武陵何必优,肯与外人道?”《江楼》云:“江楼望不极,飒飒乱帆回。落日千家郭,秋风万里台。但闻南雁至,不见北书来。孤客正愁绝,那堪画角哀。”《拟出塞》云:“将军猿臂志成灰,马上琵琶去不回。偏向沙场留胜迹,明妃青冢李陵台。古战场边蟋蟀吟,月寒沙白夜阴阴。悲笳呜咽三更动,唤起封侯万里心。”仙佩又自号雪井老人。
吴乔又名殳,字修龄,昆山人。高才博学,尤工于诗。王阮亭尝称之曰:“善学《西昆》。”陈其年赠诗亦有“最爱玉峰禅老子,力追艳体斗《西昆》”
之句。然观其语必沈雄,情多感激,正不仅以妆金抹粉,步趋杨、刘诸公而已。
所著诗名《舒拂集》。余仅见其七律一卷。《寒食虎丘》云:“王泽潜消帝座倾,黄腰白帜遍神京。金瓯不闭千重险,麦饭谁浇十二陵?一半山光埋朔雪,五分花气落春冰。香鞯宝毂相娱赏,肯信江淮只两层?”《登北固山》云:“渺渺川原坐榻前,村村瞑色乱吹烟。江边铁瓮城三里,云外金焦石二卷。今夜且呼京口酒,明朝重泛渡头船。生平不忘中流楫,每到登临便怆然。”《雪夜感怀》云:“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
康熙末年,有叶先生者名景高,号菊,太仓诸生。笃学好古,能文章,尤刻意于诗。喜游览,遍历滇、黔、闽、广。老年倦游,买田于张泾之上,筑学耕草堂,因自号学耕老人。今无有知其人者。其诗和平渊雅,可以直接盛唐。《明月山次韵》云:“窈窕如螺髻,青青倚远天。虹飞深涧曲,寺耸小山巅。秋雨浮岚湿,晴波落涧圆。吟怀堪寄托,待照我归船。”《清平道中》云:“细雨迷征骑,凉ざ动客衣。午晴云气薄,秋老树声微。参错山邱稻,青葱石径薇。前头沽酒店,买醉兴先飞。”《怀俞心在符又鲁兼寄柴胥山二首》云:“俞子真同气,符生实妙才。如何一别后,不见尺书来。异地仍留滞,伊人切溯洄。穷愁应似我,时命岂须哀。”“踪迹千山隔,心期万里通。翦灯同听雨,挥翰各临风。梦别江城近,思深云树穷。西泠富篇什,早晚遗诗筒。”《华盖洞》云:“径通云外寺,春锁洞中天。白石炊香饭,红浆醉老禅。鸟随疏磬下,人趁夕阳还。仙杏初经眼,一枝红欲燃。”《客舍对雨感怀》云:“春光三月暮,亻孱亻愁负花期。好约寻芳侣,来吟对雨诗。园林红剩萼,鬓发白添丝。堪笑支离态,衰羸只自知。”
《过洞庭湖同青崖弟作》云:“连天一色碧玻璃,帆影湖光望眼迷。铜柱山高人迹少,洞庭水阔雁行低。芳洲兰杜秋风老,远岸蒹葭绿树齐。骚雅吾宗推令弟,题诗直到夜郎西。”《早春感兴》云:“万里江天客未还,小楼搔首对蛮山。吟邀春色千峰冷,寺度钟声半榻闲。细雨绿萌愁外草,残杯红驻醉中颜。茫茫归思情应剧,鬓落边城几点斑。”《便水驿早发》云:“晓乌啼向驿门前,便水茫茫早放船。仰面人家看不见,午鸡声出乱山巅。”《漫兴》云:“细数残花到夕阳,独倾村酒问春光。可能借得东风力,吹落侬头两鬓霜。”钞录数首,以存其人。
余十三岁游虎丘,于肆中见旧扇一柄,以百文购得之,上有七律二首,云:“长夏成诗未附书,今来把读是冬初。琴中雅调惟孤澹,笔下陈言早破除。寒雨平添津岸阔,衰杨远映水亭疏。相思一见为经岁,又待梅开访佛庐。”“自恨摧颓逼暮年,况兼多病少安眠。几枝晚菊经霜后,百种秋悲在雁先。匿影不成键户计,取讥真待买山钱。何妨旨酒看君饮,但对清淮易惘然。”后题“先著稿为大瓢先生正”,因问先著为何如人,皆不知也。比长,读《国朝别裁集》,始知著字迁夫,四川泸州人,流寓金陵,有《之溪老生集》,或云是明季遗老也。
华氏为吾邑望族,至今犹盛。幼时在表兄华性焉家见华硕宣诗一卷,写作俱妙,求问其族中,无有知之者。己卯春日,偶于友人破书中得一册,始知硕宣字养圣,鹅湖人,康熙间诸生,年七十余卒,自号东篱居士。读其诗,五律最工。
《题友人园亭》云:“小筑深林里,幽怀独往还。乱云封竹径,野鹤护花关。松老鳞方密,梅欹藓自斑。《南华》初读罢,萝月照人间。”《闻笛》云:“横笛秋江上,江空夜更清。韵随风暗度,愁向月明生。杨柳离亭泪,梅花故国情。无端添别恨,进作断肠声。”《登塔》云:“孤塔倚霄汉,登临象外幽。乱山排槛入,远水接云流。日月檐前过,楼台天际浮。遥看霞五色,极目是神洲。”《和友》云:“雨过江皋净,移舟落照间。兴同孤鹤旷,心与野云闲。古涧闻寒水,疏林见远山。欣然载尊酒,访菊扣花关。”《湖上》云:“何处堪栖隐,湖滨烟柳庄。溪声常到枕,花影半侵床。拂石眠苍藓,敲诗倚夕阳。忽惊鸥鹭起,渔笛响沧浪。”《贞女》云:“秦楼引凤曲,幻作断肠音。未识生前面,难移死后心。
惟知因义重,非是为情深。空负丝萝约,兰闺泪满襟。“《僧舍梨花》云:”拟入罗浮窟,疏香一径通。澹烟疑远近,明月悟真空。雪影幽窗外,诗情晓梦中。
朝来轻带雨,寂寞泪东风。“《归鸦》云:”远水残村外,争飞噪晚晴。梁园朝见影,楚幕夜闻声。落叶愁霜冷,惊栖妒月明。孤琴幽韵远,犹似隔林鸣。“
《喜晴》云:“梦回禽语碎,知是报新晴。云散春衣薄,花迎晓日明。红桥烟柳色,紫陌管弦声。好听香风曲,芳郊踏草行。”《春游》云:“红杏依江岸,青山到郭门。舟横春水渡,人醉落花村。娇鸟酬歌韵,香风散雾痕。胜游应不倦,归院欲黄昏。
徐荔村有《岁暮寄内诗》云:“双手空空岁又阑,西风心与鼻俱酸。依人自笑冯老,作客谁怜范叔寒。写到家书千点泪,算来归计十分难。此身只当从军死,累尔青鸾镜影单。”时荔村方客如皋,吾乡陶学博国果正为校官,其夫人顾氏偶见此诗,读之泪下,谓学博曰:“邑有斯人,可令其流落不归耶?盍为谋焉。”
于是夫人自典簪珥为倡,同学诸生闻之,亦醵金以赠,俾其早归,事传远近。又闺秀宋蘅皋,名之淑,李轮霞室也。轮霞久客未归,宋寄以《秋夕感怀》云:“银鸭烧残启碧窗,闲庭风起露华凉。梧桐影里秋如水,蟋蟀声中夜渐长。千里关山添别梦,十年羁旅忆他乡。低头怕见团栾月,只恐天涯也断肠。”呜呼!安得有顾夫人之贤者为厚赠之,团聚其天伦乐事也。
“人从绝如鱼贯,马入寒林列雁行”,此和致斋公相随围诗也。案庾子山《游猎》诗有“石关鱼贯上,山梁雁翅行”,似即本此。然余以为和相未必有此诗在胸中而用其典故,亦偶尔相同耳。和相有《嘉乐堂集》,其子驸马公丰殷德所刻。闻驸马亦工诗,古文,惟不自收拾。樊学斋主人尝为余言。
余于癸酉秋日以事往云间,道出昆山,风阻泊舟,遂登岸散步草堂寺,见壁间所挂扇面,有沈师濂七律四首,中一联云:“文坛耻说为偏将,酒国甘居是附庸。”可想见其抱负。遍访斯人,无有知者。
有人咏雁来红诗云:“汉使传书托便鸿,上林一箭堕西风。至今血染阶前草,一度秋来一度红。”此诗甚妙,不知谁作。近友人张映山亦有诗云:“塞鸿嘹唳菊离披,庭际幽丛故出奇。是草独无迟暮感,不花能放艳阳时。粗枝大叶风流在,绿意红情夕照知。欲写秋容传晚节,画图犹觉不如诗。”又蒋伯寅之“秋深忘岁晚,叶老代花开”一联,亦妙。
邑侯邵公名风,山阴人,以中书舍人出宰吾邑,去官后改名无恙,字梦余。
陈云伯少时尝从学诗,其诗秀骨天成,非时辈所能及。《登徐州城楼》云:“霜引边声来朔塞,日摇河色上城楼。”《北固山看雪》云:“云痕四合沈诸岛,雪色中开见大江。”《栖霞放舟》云:“青山入梦成知己,明月同舟当故人。”
《秋夜》云:“鹤影倦依凉月立,雁声寒带夜霜飞。”皆名句也。邵殁后,云伯为刻其诗。
徐湘浦司马公子德泉名珠,性冲澹,诗情幽逸,如花开绝塞,雁唳清秋。七古尤雄健,有《读友人侯贞友焦山诗题后》一首云:“文章擅变幻,造化多雄奇。
阴阳无轨范,山川有殊姿。长江西来一万里,发源岷蜀东注此。奔冲直下少归束,金焦两山相对峙。海门扼锁气不泄,万古中流作砥柱。金山如贵人,焦山如隐士。
苍岩翠壁睨欲无,青螺点点浮春水。山灵奇气自钟秀,侯生蕴蓄天所授。凭轩句挟海涛飞,拾级语侵山骨瘦。焦先不可作,江月投山坳。眼前名士独醉倒,狂歌唤起春江潮。情于此放,诗于此豪,幻想欲跨云中桥,横空万丈连金焦。安得尔我相招要,看君落笔青天高。“
古者奴婢皆有罪者为之,谓之臧获,然婢之中亦有等级,有素敏慧通音律,或善炊爨能持家,即渔童樵青,亦不过供驱使尽执役而已,未闻有以美丽而得名者。近来士大夫家喜蓄美婢,而青楼尤多,题以雅号,如惜花、采香、待月、绣春之类,然而甘蔗旁生,荔支侧出,似扫眉人不可无此陪衬。马药庵有《赠婢改子诗》四首,云:“阿母传呼两字妍,新题锦瑟改么弦。曾闻丫角依兰姊,不信蟠根是李仙。绰约二分笼靥浅,<立令><立屏>六寸称肤圆。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乌衣已十年。”“碗脱娇姿绝代夸,管城分荫托琅邪。俭妆未肯依时世,清韵真堪拟大家。绿绮窗前金可铸,白团扇底玉无瑕。阿谁空学夫人样,那比芳名艳榜花。”“丁棱仙侣有方干(谓子山),联袂寻春扣绮关。时复中之音呖呖,翩何迟也步珊珊。周旋翻累当筵立,平视惊从隔座看。多谢小红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一饮琼浆百感生,蓝桥梦影尚分明。平添杜牧重来恨,久负罗敷已嫁盟。未免有情空复尔,似曾相识转怜卿。欲将细语从头问,怕听鹦哥唤客声。”
四诗可称绝倒。
以人存诗于宗尧字二巍,辽东广宁卫人。康熙七年,年十八,由荫生出令常熟,精敏慈惠,一时有神君之颂。《病中咏怀》云:“三年花县锁江烟,南国风流事渺然。
云外锦峰餐秀色,瓯中琴水拂廉泉。流亡满目愁填壑,水旱焦心欲问天。草野不肥吾貌瘦,强将憔悴弄冰弦。“按公卒时年才二十一,详县志。此诗盖公当日为医士陆显甫书扇头者,陆氏子孙至今宝藏焉。
南城曾宾谷中丞以名翰林出为两淮转运使者十三年。扬州当东南之冲,其时川、楚未平,羽书狎至,冠盖交驰,日不暇给,而中丞则旦接宾客,昼理简牍,夜诵文史,自若也。署中辟题襟馆,与一时贤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简斋、王梦楼、王兰泉、吴谷人、张警堂、陈东浦、谢芗泉、王葑町、钱裴山、周载轩、陈桂堂、李啬生、杨西禾、吴山尊、伊耐园,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黄贲生、王惕甫、宋芝山、吴兰雪、胡香海、胡黄海、吴退庵、吴白庵、詹石琴、储玉琴、陈理堂、郭厚庵、蒋伯生、蒋藕船、何岂匏、钱玉鱼、乐莲裳、刘霞裳诸君时相往来,较之《西昆酬倡》,殆有过之。中丞尝于九峰园作秋契之会,赋诗云:“昨得兰亭春契砚,便思招客兰亭游。兰亭去此一千里,春契故事知谁修?扬州虹桥亦名胜,冶春词句今传讴。渔洋遗韵继者少,百有余岁空悠悠。今年三月动佳兴,颇乏知己相赓酬。来名士稍长集,江天雨霁开凉秋。安江门外水新涨,浩荡岂可输闲鸥。棹歌声发古渡头,蒹葭深处清而幽。浓春桃李反嫌俗,秋契之乐前无俦。南园水木况明瑟,九点烟岚出庭侧。砚池一曲含风漪,倒影奇峰岳莲碧。
我携契砚适来此,一洗寒泉翠欲滴。此池为我契砚开,此峰为余砚山石。异哉此会非偶然,兰亭之人几曾得?座中名士咸叹息,复有丹青润州客(谓陆晓峰)。
明朝写出秋契图,洗砚之人宜可识。“一时和者甚多。吾乡徐阆斋孝廉一诗尤妙,附记于此:”春秋二七逢秋契,故事千年人不记。《鲁都》赋手建安才,《临河》叙录兰亭字。兰亭茧纸昭陵收,此文未入文选楼。一时诗句总寂寞,细毡碑打蛟龙愁。秋契主人有秋骨,白面绣衣持玉节。锦带红迎吉庆花,金樽绿泻银河月。直教江水作流觞,江月照客江花香。园中九峰欲飞去,齐吐云气天苍凉。群贤少长列坐次,知公今年三十四。右军修契三十三,公长一岁应兄事。
前日公携春契砚,新诗扬州家传遍。今朝又作秋契会,观者人人尽称羡。残醉江皋寄采笺,风流不让永和年。相思一夜秋兰发,花里新吟秋契篇。“
忆自乾隆戊申岁,余尝与阆斋同客秋帆尚书河南幕府。其年七月,尚书擢两湖总督,余回江东,阆斋以与修《卫辉府志》,独留汴梁,送诗云:“我留黄河边,送君黄河口。黄河八月浪连天,白日蛟龙挟船走。因君寄信报平安,家有高堂可健餐?春来更望长安去,愁绝天涯行路难。”呜呼!以阆斋之才之美,不得中进士,入词馆,卒以从军功试为县令,郁郁以殁,可悲也!
阮云台宫保以嘉庆元年提督浙江学政,诸生中有长于一艺者,必置高等,赏叹不已,是以人材蔚起,小学奋兴,为一时之盛。宫保尝试湖州,赋秋桑诗,和者数十家,有诸生胡名敬者,和云:“微黄比似菊衣痕,几树萧疏荫荜门。材美早需当世用,价高留待异时论。御寒只为苍生计,历久空余直干存。多少绮罗丛里客,何曾根本与酬恩?”“西郊昨夜有霜侵,减却茅檐一片阴。但使阳和调晚节,几曾经纬负初心?春闺自昔相须急,寒士于今得庇深。菊秀兰芳休把玩,直垂青眼到疏林。”便尔吐属不凡,颇有霖雨苍生之志。不数年,果中乡榜,成进士,今官翰林侍读学士。
长白斌少仆良为前任两江总督玉公德第八公子,嘉庆己卯、辛巳之间,官苏松粮道,驻扎常熟。署后即虞山也,有小楼可以望远,题曰辛峰一角楼,与吴中诸名士读画论诗,殆无虚日,自题一联云:“群彦集东南,有温李诗才筌熙绘事;高楼占西北,挹石梅香月辛岭晴云。”年未四十,著书盈尺矣。《过拂水山庄》二首云:“江总归来白发新,劫灰余烬恋无因。风骚坛坫三朝重,金粉河山半壁陈。貂珥苦思推辅座,蛾麋甘让作完人。孝陵铜狄苔花冷,词馆空吟旧院春。”
“海天闲话感沧桑,犹有交情忆孟阳。泪化绛云红踯躅,诗题拂水绿荒凉。彦回有寿宁为福,庾信多才亦不祥。禅悦简栖聊自慰,东风愁杀柳枝娘。”
吴杜村观察名绍浣,其祖父俱业鹾,至杜村与其兄苏泉俱中进士,入翰林。
杜村诗不多作,亦无专集,而笔甚逋峭。尝记其《舟中感怀》二首云:“枫叶兼芦荻,纷纷满客舟。水云千里白,风露一天秋。独宿同孤雁,愁怀寄远鸥。披衣人不寐,剪烛数更筹。”“江湖天地阔,感慨别离多。壮岁犹如此,衰年更奈何。
怀人看落日,倚枕发高歌。长啸惊龙蛰,寒风起碧波。“七言如”乡思暗随灯影动,客愁齐逐雨声来“,”乱山钟响僧归寺,古渡灯昏月满船“。《咏梅花》云:”山间月黯谁横笛,江上春寒独掩门。“又《寒夜》云”众星皆淡漠,孤月自精神“,十字亦妙。
辅国公裕瑞为豫亲王弟,自号思元主人,所居曰樊学斋,有亭台花木之胜,一时名士如杨蓉裳、吴兰雪辈皆与之游。所著有《萋香轩吟草》一卷,十额驸丰绅殷德称其诗清华幽艳,是能铸长吉、飞卿而自成一家者。记其《滦阳道中》云:“一马长驱挂玉鞭,清秋风景倍萧然。野蛾乱落荒林雪,山鸟斜冲古寺烟。
雀舌宜烹疏雨夜,豆棚欲话晚凉天。无眠静对寒檠影,起视云边月正圆。“殊清新可喜。主人尝赠余七古一首,又《和京师冬日八咏》及《春游八咏》诸作,诗甚长未录也。
婺源齐梅麓庶常彦槐,散馆后出宰吾邑,未及数载,即赋归田,遂卜居阳羡为侍养计。于其行也,余为刻坡公《种橘帖》赠之。其《留别梁溪诗》四首云:“抚字催科两弗堪,八年竽滥大江南。政难言美差无恶,吏岂能廉只不贪。苗长但须除一莠,马蕃焉用禁原蚕。此生足傲东坡处,腹贮山泉百瓮甘。”“年年清兴在春深,扃户重将旧业寻。校士可能持玉尺,论文谁与度金针?伫看骐骥骧云路,莫遣鸱集泮林。毕竟词章总余事,读书须得圣贤心。”“可怜秋旱稻苗枯,火急符书尚索逋。拙吏甘同道州考,流民终赖郑公图。圣恩浩荡如天大,乡俗敦庞自古无。推解不缘诸父老,哀鸿安得命全苏(自注云:甲戌大旱,自恩赈外,邑之殷富捐赀接济,不下十四万缗,全活饥民无算)。”“一桥一墓五年修,点缀青山与碧流。俗变荆蛮思泰伯(自注云:泰伯墓在鸿山,岁久倾圮,予募赀修葺),名题丰乐忆滁州(自注云:望亭桥旧名龙汇,久圮,子以赈余之钱兴修,改名丰乐)。平川日落渔樵渡,寒食花开士女游。俯仰之间已陈迹,他时还念故侯不?”
袁简斋先生通、迟两公子,虽不以科第起家,而皆能诗。迟子名寿芝者,年未弱冠,稿已笋束,记其《游栖霞寺》一联云:“清静尚嫌禽作语,玲珑谁与石争能?”颇有乃祖家法。又铅山蒋心余先生曾孙名志伊者,号小榭,能诗。道光壬午九月,余偶至邗江,相晤于王古灵席上,有《题小红雪楼诗卷后》一律云:“续书香海记前回,曾见山阳旧雨来。小草每依庭际长,寒花独向画图开。春风自扫元卿径,尊酒谁倾杜叟醅。赢得词人题妙笔,欲招黄鹤醉江梅。”俱可谓善承家学者。
东乡吴兰雪舍人有姬人绿春,本苏州人,生长盛京,性修洁,爱贞静,善画兰,法陈古白,又能诗,舍人甚爱宠。死时年二十二耳,舍人悼痛不已,赋诗云:“冷暖相依仅五年,不应草草赋游仙。早知一病无医法,何苦三生种夙缘。嫁日欢娱如梦里,殓时明丽倍生前。定情诗扇教随殉,谁诵新词遍九泉?”“深春妍暖似秋凉,池馆萧闲接洞房。瓶水浸开红芍药,鬓花簪遍白丁香。虫声呜咽吟幽砌,树影玲珑画粉墙(即用绿春旧句)。佳句而今零落尽,但思清景亦沾裳。”
“缟衣一换泪先倾,奉母艰难百事并。望远魂消归棹影,追逋梦怯打门声。卖文辛苦怜何补,投绂蹉跎悔未成。孤负同心谋养急,劝抛微禄办归耕。”“津门迢递隔江关,旅泊经春苦未还。廿四花风蝴蝶瘦,一双人影鹭鸶闲。衣香小立飘隋苑,泉味同尝爱惠山。输与梁溪唐孝女,白头卖画尚人间(孝女以卖画养亲五十余年)。”“带围宽尽旧湘裙,支枕哀吟未忍闻。双颊断红疑中酒,一梳浓绿怕消云。翻书风过微嫌冷,沈水香多重怯熏。为爱梅花犹强坐,寒香禁受两三分。”
“夜半天风沸海潮,仙舟彩伴似相邀(殁前一日,梦中买舟与姊偕行)。买山只道成偕隐,临水何堪诵《大招》。心力无多愁易尽,聪明太过福难消。他生合作痴儿女,莫忆前身是翠翘。”其余妙句甚多,不能尽录。
渔家晒网,每于古戍沙滩、斜日西风之下,鳞次栉比,而青山每为所掩。亡友蒋敬斋有《渔家乐诗》云:“莫教晒网如城堞,留得青山一面看。”此言未经人道。敬斋名溶,长洲诸生。年二十许,辄喜讲道学,言语坐立不苟。尝自制寝衣,长六尺余,本《论语》所谓长一身有半也。余笑谓之曰:“古之寝衣,似即今之衾被,恐泥古太甚。”敬斋愕然曰:“吾过矣,吾过矣!”至于下拜,其风趣如此。
钟祥彭毓圃名志杰,以孝廉作宰浙江,任乌程十年,有惠政。尝捐俸刻陈无轩《湖州诗录》三十六卷,为一时所称。毓圃能诗,而尤工于五字。《道场山》云:“断山云为补,浅涧月能添。”《梅雨》云:“竹翠摇新影,溪流没旧桩。”
《送友人》云:“双鹤去不返,孤云还几时?”《晚晴》云:“古树含云润,新花借月明。”皆名句也。其子庆长,字五云,亦能诗,余为书“题裙室”三字赠之。
扬州阮梅叔明经为云台宫保之弟,年未弱冠,即能诗歌,为艺林传诵。所刻有《珠湖草堂诗》四卷。余最爱其“万树红连斜照外,一峰青插白云中”之句,此吴澹川《南野堂笔记》、杨芸士《述郑斋诗话》所未采也。
邹君春帆与余同庚同月先后一日而生,自幼相爱,工于帖括,屡困小试。偶过其书斋,有咏落花诗,尚未脱藁,起句云:“花落客心惊,小园鸟乱鸣。春光原是梦,流水本同行。”读未毕,愀然曰:“子正在盛年,何作此种语耶?”春帆笑而不答。即于是年十月死,不意竟成诗谶。
顾西轩名铣,同乡东湖荡人。余十七八岁时尝与同寓吴门之石榴亭,有鲍子知我之感,记其《樱桃花诗》云:“频年作客缘何事,每到春来不在家。”暗中用典,令人不觉。
张铁琴彰,长洲人。年十五六,貌如美人,世所希见。余长其一二岁,每与谈论古今,辄以张良自命。一日,同往城南看菜花,铁琴有诗云:“嫣红姹紫弥天下,关系苍生只此花。”其抱负如此,不数年而死,惜哉!
余姊夫杨廷锡,吴县光福人。少工诗,语能动人,句必有味。《月下独酌》云:“杯中有影人成耦,天上无云月不孤。”《春闺》云:“春来心事凭谁问,惟有帘前双燕知。”《初夏》云:“新篁未惯经风雨,却傍疏篱护落花。”皆妙。
死时年三十,惜无存藁。
纪存先曾祖奉麓公,当明鼎革时,年仅十三,随先高祖避难阳山白龙庙,至本朝顺治三年,始回故里。尝筑归鹤庵以自寄,即今西庄桥西岸之观音庵也。庵门正对阳山。《苏州府志》云:“阳山一名四飞山,又名秦余杭山,实一山也。”公有诗云:“一巢重结古荆蛮,真似苏耽化鹤还。忍弃先人栖隐处,故教门对四飞山。”其二云:“烽火惊心事已非,翻身云外作孤飞。故园犹有前朝树,留得清阴待我归。”今刻石庵中,留示子孙。
余有一扇,画折枝杏花,秋帆先生书一绝于上云:“上林佳处午桥边,半染红霞半著烟。记得曲江春日里,一枝曾占百花先。”一日过京口,王梦楼太守见之,又书《桃花》诗于后云:“桃花一枝艳猩唇,独占名蓝似海春。误入溪流原有路,重来门巷竟无人。迷离夕照红如梦,怅望天涯绿少邻。我愿大千花世界,有花开处尽诠真。”《随园诗话》载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谓其暗中用典,绝世聪明,余以为不如太守之“误入溪流”
一联更妙。
古英雄不得志,辄以醇酒妇人为结局者,不一其人。随园先生入翰林时年才弱冠,散馆后改为知县,简发江苏,历知沭阳、江宁诸县事,有政声,三十五而致仕,享清福者五十年,著作如山,名满天下,而于好色两字不免少累其德。余有吊先生诗云:“英雄事业知难立,花月因缘有自来。”实为先生补过也。
团扇之名甚古,汉时已有之。有明中叶,乃行折扇,至本朝为尤盛,遂不复知有古制矣。阮云台先生于嘉庆丙辰提学浙江,尝得一古团扇,有马和之画,杨妹子题,因依式仿制,以赏诸生之高等者。时钱塘陈云伯大令尚为秀才,岁试赋此题,有云:“江南三月春风歇,樱桃花底莺声滑。合欢团扇剪轻纨,分明采得天边月。南渡丹青待诏多,传闻旧谱出宣和。入怀休说班姬怨,羞见曾怜晋女歌。
班姬晋女今何有?携来合付纤纤手。阑前扑蝶影香迟,花间障面徘徊久。楼台花鸟院中春,马画杨题竟逼真。歌得合欢词一曲,不知谁是合欢人?“先生阅此卷,大为称赏,拔置第一,刻入《浙江诗课》及《定香亭笔谈》。不二十年,团扇之制遂行满天下。余亦有团扇诗赠先生云:”用舍行藏要及时,制成团扇寄相思。
时来毕竟如公少,明月清风一手持。“
余年十七,尝受业于金安安先生之门。先生时年八十,精神尚健,日以赋诗作书自课。偶命诸公子分赋瓶菊诗,余亦分得堂字韵,有云:“寄人篱下非长策,喜带新霜入画堂。”先生为之击节叹赏,谓诸公子曰:“此生出笔,颇有作意,将来必能自立者。”呜呼!余一生坎坷不遇,岂能自立耶?追忆师言,辄呼负负。
黄野鸿《卖书祀母忌辰》一首云:“母没悲今日,儿贫过昔时。人间鲜乐岁,地下共长饥。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莫言无长物,亦足慰哀思。”所谓穷而益工,其信然耶。程山溪者名亮,闺秀张文英子也,有《春日感怀》云:“一年佳日是春光,底事逢春更感伤。雨际孤花难著力,风前归雁不成行。袍已敝还思典,土灶生尘久绝粮。多少闲愁何处写,满庭芳草易斜阳。”又王坦庵《春感》云:“韶华如绣艳阳天,春到贫家亦枉然。破屋正愁连日雨,荒厨已断昨宵烟。鸥团穷海刚三载,燕返空巢又几年。满地蓬蒿人过少,临风独立耸吟肩。”
呜呼!安得广厦千万间,留此辈人暖衣饱食,饮酒赋诗,快乐以终其身耶?
一官匏系,垂老离家,此人间最苦之境,顾甘心受之者不一其人,或者此人之心思,反以为乐,亦未可知也。陈石桥大令官富平,著《雁宕山人稿》,《闽中别兄》一首云:“十载离家音信稀,间关执手见还疑。风尘到老境非昔,儿女来前名不知。旧里半凋闻欲泪,余生相见语多悲。饥驱明日又将别,立马斜阳涂路岐。”真令人不堪回首。
途中遇沽酒者,或卖花者,其香扑鼻可爱,拟将此意采入诗中而未得也。偶见市中挂一楹帖,有“沽酒客来风亦醉,卖花人去路还香”,不知何人所作,真先得我心矣。
诗有无心讥刺,而拈来恰合者。余中年常出门,每于四五月夜,独宿舟中,听蛙声喧杂,终夜不寝,偶书绝句云:“信宿扁舟夜未央,蛙声阁阁最凄凉。荒江月落天将晓,不辨官私闹一场。”一日在长安,有某冢宰见之,笑曰:“此诗当为江南吏治而作也。”余大惊,遂谓草茅下贱,何敢妄议时事,偶然得句,实出无心。此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也。
唐守之尝题《渔翁失网图》云:“一网复一网,终有一网得。笑杀无网人,临渊空叹息。”然余尝见人有营营于名利场中者数十年,至白首无成,依然故我,则不如困守固穷之为得也,故有诗云:“前舟网网张空水,后有蓑翁独坐看。”
程鱼门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与守之之诗正相反。
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黏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
汪春亭《咏灯花》云:“影摇素壁梦初回,一朵花从静夜开。想到春光终易谢,搅残心事欲成灰。青生孤馆愁同结,红到三更喜乱猜。颇觉窗前风露冷,斯时那有蝶飞来。”吴野渡《咏红蓼花》云:“如此红颜争奈秋,年年风雨历沧洲。一生辛苦谁相问,只共芦花到白头。”吴信辰《咏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绕砌多,大风一起奈卿何。”高桐村《咏牵牛花》云:“莫向西风怨零落,穿针人在小红楼。”皆妙。客中夜宿,秋蚊未靖,虽悬幛子,倚如长城,而一蚊阑入,则不寐通宵。其时新凉退暑,残月窥人,四壁虫声,百端交集,实难为怀耳。余尝有诗云:“十年落魂未成归,心事如云澹不飞。一个秋蚊缠客梦,半窗残月冷宵衣。拟留诗卷才难副,欲薄功名计亦非。惟有一封凭去雁,为传亲故莫相讥。”
因诵宜兴储长源之“灯摇旅思风盈幔,虫语秋心月半墙”之句,令人心骨俱冷。
余尝论人生如行舟,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无有一定。张帆者自然在前,摇橹者自然在后,然而亦看风水之顺逆,江湖之险夷,居先者固可羡,落后者亦未为失也。偶赋《前舟叹》二首云:“前舟后舟一时发,摇摇共指天边月。须臾月晕生长风,前舟张帆如执弓。霎时箭行三百里,白浪翻天黑云起。欲卸长樯势未能,载得百人同日死。后舟闻变追前舟,无那沧江水急流。看他倾覆不得救,吞声踯躅心烦忧。”“前舟张满帆,后舟滞沙滩。前舟忽破山脚石,后舟反过前舟前。人间风浪何浩浩,为吉为凶未能保。总看收帆到岸时,区区前后何足道。”
摘句《隋书》载炀帝以薛道衡“空梁落燕泥”句至于杀身,此古人忌才过甚也。
即如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庾信之“琴从绿珠借,酒就文君取”,亦平常语耳。近日诗家愈出愈奇,命意鲜新,立辞典雅,皆古人之所未有。如翁朗夫之“烟波双鬓老,风雨一身秋”,彭念堂之“日还停水上,山已堕云中”,方南塘之“月出江花落,诗成海月圆”,杨谷帘之“柳摇春雨暗,江涨水云流”,张瑶英女史之“短垣延月早,病叶得秋先”,范履渊之“橹声摇夜月,帆影落晴波”,商响意之“蜂巢当午闹,蚓壤趁凉歌”,俞楚江之“红怜花别样,绿爱柳当初”,刘企山之“缺月依桥断,孤云背郭流”,赵仁叔之“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童二树之“晴流鸣断壑,山影卧空田”,黄星岩之“竹锐穿泥壁,蝇酣落酒樽”,许子逊之“钟声凉引月,江气夕沈山”,李维饶之“峡雨元朝暮,春风有别离”,吴杜村之“落叶疑疏雨,秋云学远山”,储玉琴之“伴佛灯双穗,窥人月半环”,汪泽舟之“木落山无障,江流月有声”,吴师石之“断崖残雪补,清磬夕阳浮”,周东标之“疏雨下黄叶,秋风翦绿葵”,汤述庭之“行共孤云懒,归输独鸟闲”,赵味辛之“水清鱼入定,山古树无花”,吴象超之“白云留晚磬,黄叶卷归樵”,秦大樽之“风梳平野树,云涌一楼山”,储长源之“雪晴春有态,山活翠难名”,庄印三之“寒乌依夕照,落叶碎秋声”,张仲子之“门临流水岸,犬吠隔花人”,沈奕风之“夜雨洗村径,晓风开稻花”,何秋山之“白头增旧感,黄叶落新愁”,石竹船之“帆随春树还,水带夕阳流”,缪牧人之“江连三楚白,山接九华青”,李少白之“一鸟翻云外,千峰落马前”,夏江之“病因看月减,俏到惜花深”,于秋渚之“绿余三迳草,红露半墙花”,龚素山之“夜从花影转,秋带树声听”,孙涟水之“江光摇佛面,石色上僧衣”,使阿<广婪>见之,又当何如嫉妒也。
本朝七律,金声玉振,不特胜于有明一代,直可超出宋、元,而亦有高出唐人者,可谓极一时之盛。国初诸公,无论矣,就余所见闻者,如王少林《大梁怀古》云:“三花树色开神岳,万里河声下孟门。”黄浩浩《秋柳》云:“小驿孤城风一笛,断桥流水路三叉。”何南园《感怀》云:“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黄野鸿《清明》云:“村角鸟呼红杏雨,陌头人拜白杨烟。”浦翔春《野望》云:“旧塔未倾流水抱,孤峰欲倒乱云扶。”鲁星村《郊外》云:“春田牛背鸠争落,野店墙头花乱开。”汪泽周《赐书楼眺雨》云:“亭远忽从烟际出,楼高先觉雨声来。”史位存《汴梁道中》云:“云垂平野星初上,马走春沙夜有声。”《有感》云:“扑蝶会过春似梦,湔裙人去水如烟。”潘汝庭《春日》云:“草不世情随意绿,花知客意入帘红。”石远梅《山海关》云:“万顷日华浮海动,九边风色卷沙来。”汤述庭《闲居即事》云:“得句偶逢花照眼,举杯喜见月当头。”郭频迦《即事》云:“月与梧桐寻旧约,秋将蟋蟀作先声。”《春感》云:“三月落花如梦短,一湖新涨比愁多。”高爽泉《春草》云:“新愁旧恨萦三月,细雨斜阳送六朝。”林远峰《灵隐寺》云:“灵泉百道飞凉雨,古磴千盘入乱云。”皆妙。又如曹楝亭之“三秋月色临边早,万马风声出塞多”,张昆南之“松间细路通僧寺,花里微风酒旗”,朱子颖之“一水涨渲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石晓堂之“窥鱼浅渚翘双鹭,待渡斜阳立一僧”,邱学敏之“山连齐鲁青难了,树入淮徐绿渐多”,李啸村之“春眼未成翻爱冷,家书空寄不嫌迟”,惠椿亭之“宿酒大都随梦醒,残灯多半为诗留”,刘春池之“道在己时惟自适,事求人处总难凭”,凌香坪之“春风久负青山约,旧雨难寻白鹭盟”,吴尊莱之“暮云抱郭霾红树,寒雨连江冻白鸥”,储长源之“春衣乍暖飞蝴蝶,绿酒初香荐蛤蜊”,刘元赞之“三春乡思先花发,万里征人后雁归”,“秋水怀人枫叶落,蓬窗卧病雨声多”,庄印三之“青溪渡口余三户,黄叶声中有六朝”,倪稼咸之“衰柳共怜残鬓短,闲云应笑客程忙”,吴退庵之“树碧两行临曲水,天青一角见高山”,方升矣之“小艇仍维前度树,斜阳已挂右边楼”,汤ぅ之之“社雨不知春事判,东风已觉落花多”,毛洋溟之“夜永骖鸾归碧落,风清有鹤响空山”,林汉阁之“窥客挑灯来黠鼠,移秋入户有寒蛩”,王饶九之“两岸白秋水渡,一林红叶夕阳村”,吴梅原之“愁消白下鹅儿酒,人在青山燕子矶”,黄剩山之“人间万事成秋草,我辈前身是落花”,仲松岚之“吴楚帆樯随树没,金焦山色上衣来”,郑芸书之“绝壑冻云栖古塔,枯僧破衲补斜阳”,宗蕙亭之“酒不能攻愁有阵,曲为自度唱无腔”,魏野塘之“有客抱琴停午至,呼僮沽酒趁花开”,顾兰之“苍苔满迳客稀过,凉雨到门僧未知”,冒葚原之“废苑春来花自发,空庭月落鸟相呼”,汪可堂之“三径春归花似雪,一斋人静日如年”,汪周士之“径仄秋花迎客座,夜深凉月恋人衣”,石晚晴之“瘦马踏干黄叶路,寒钟敲碎白云峰”,吴玉田之“山色和烟沈远浦,潮声挟雨吼沧江”,顾兰晖之“万种羁愁当夜集,一年乡梦入秋多”,曹剑涵之“别浦帆归千树碧,隔篱人语一灯红”,王耔园之“报喜灯花红一夜,相思春水绿三年”,阮梅叔之“脚底白云双屐滑,担头红叶一肩春”,吴云坡之“烟迷古塞晴疑雨,云拥深山昼亦昏”,朱天饮之“娱人可爱当窗树,留客遥看雨后山”,常蹇斋之“秋从夜雨窗前听,月在美人楼上圆”,吴苍崖之“清夜思公惟有泪,白头知己更无人”,徐春圃之“炼句每存千载想,看花不放一春过”,徐德泉之“家无储蓄期邻富,邑有流亡望岁丰”,黄少渊之“芳草池塘寻旧梦,落花庭院算残棋”,如此类者甚多,摘之不尽。又赵瓯北先生集中有拟老杜《诸将》之作,张船山太守集中有《宝鸡县题壁》诗,长歌当哭,俱不可不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