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妈妈第一次向我提出动手术。我一愣,便朗声大笑着进屋去,在油腻腻的桌子旁坐下,继续看小说。我觉得荒谬。在老家,我是一个人称楷模的女孩儿,爱看书,不乱疯,讲道理,而且我坚信,一点不大不小的遗憾有助于个人生存的自然性。妈妈跟在我后面道:“天天抹药也麻烦啊。打麻醉,不疼的,很小的手术,只是开个小口子,把汗腺取出来就好了。”
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于是,我简单地拒绝了:“年纪轻轻挨一刀,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
在从容不迫的同时,我时时警觉着同类的出现。我的鼻子一年比一年敏感,近距离、数秒内就可以判别对方体味的属性。我觉得我的同类当中应该是男子居多。一个男性身体上的龌龊之处完全可以被接受,但是像口臭这样的龃龉是不可原谅的。他的不完美,只能是天赋的不可更易的严酷,沉默无言的辛劳——只有我这样的女性能心领神会。
当时,我正处于青春中期,心中开始对异性感到杂草丛生的萌动。那是个想象力单纯而丰富的年纪,如果某一种幻想持续较久的话,会在大脑中生发出一个纯粹欲滴的新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丰沛的感伤和满足,对青春时期之后信仰的构建可能会有积极影响。我说可能,因为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命运并没有留给我太多幻想的时间。不久后,我就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男子。他比我高很多,伸手握住高高的扶手后,我在他身旁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我不能自控地屏住呼吸,不能自控地走到车厢后面,脑袋嗡嗡直响,心里怦怦直跳。不仅是因为这相遇太意外:不能不承认,这种气味从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确有点惊人。我坐在后排座位端详着这个男子。他还很年轻,大约20岁,却已经发胖,脸上油腻腻的,五官毫无棱角,显得贪吃,没有什么头脑。他的鼻子下面有一排胡子,在油腻的背景下更加不伦不类。他穿着宝蓝色的衣服,那个时候,男生的衣服总是一阵红,一阵蓝。而这种宝蓝色是我最不喜欢,认为最不应做衣服的颜色。
我不能想象那宝蓝色衣服之下的躯体,他给我一种肮脏的感觉。我恶毒地想,他如果有什么磨难和不快乐,那不是因为别的,不是什么命定的创痛和原罪,都源于他太不爱洗澡,太不尊重自己。
这次发现是一个打击。下了公交车,毒辣的阳光从头顶砸下来,我吓了一跳。太阳原来这么可怕,瞬间,后背就紧贴住汗湿的衣服。我站在路边,屏息感受了一下领口散发出的气息,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一直以为那是压制隐疾之后正常的体味,但是,在没有参照的情况下,谁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常,谁知道自己是不是特殊?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抑郁不乐地回到家,洗了个澡。妈妈回家后,我问妈妈:“这个气味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妈妈说:“你比小时候是要严重一些,不过中年的时候就好了,你爸爸现在就比年轻的时候好些了。你不要担心,我好久没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只有洗衣服的时候仔细闻闻,才会有一点。”
但是此后,我开始长久地闷闷不乐。我减少参加班级动态活动的次数,那时学业已经繁重得多,长久坐在角落里不会是一件异常的事。举止上的受限不算什么,我动静皆宜,早早学会了自娱自乐,但是,我觉得心里被嵌进一粒沙子。一般认为沙砾是珍珠的前身,可我不是蚌壳。这沙砾从腋下悄悄移到心里。就像一个预感到不能入眠而又必须入眠的夜晚,闭上眼,丝丝缕缕的担忧就从黑暗中浮上眉心。
我曾经为自己严格仔细地保守秘密感到得意。但是,也许正因为这秘密之无法保守,便不会为别人特意提及。如果我已经塑造了一个无所谓的形象,如果我是同类中的异类,几乎从未将其泄露出去……无论面临哪种情况,为了自己的尊严,绝不能冒险开口坦白。
虽然我比他们都要爱清洁,我洗澡的次数至少是他们的两倍,但是谁知道。这清洁不能炫耀,而且它的美好感常常被压力消解掉:我恍惚觉得自己像动画上屁股烧焦的汤姆猫,奔跑时身后连绵一道烟。只是这一道烟在我身上就变作了两道,是从腋下生发出来罢了。即使不断用水清洗,从水中出来的那一刻,担忧又开始酝酿,像汤姆猫,永远面临着不断地被压扁、拉长、烧焦的命运。这真是无法可想了。
发现了那个公交车上的男子的第二个夏天,妈妈再次要我去做手术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她的建议,说:“那么,先让我爸试试?”爸爸未置可否。当然,我是开玩笑的。爸爸已婚生子,大局已定,而我前路漫漫,应该未雨绸缪。
在医院,夹在许多有疾病的人中间,我重新感到从容而自负。也许应该早点来到这个地方。在我之前候诊的,是一位饱受痔疮之苦的人。妈妈对我说:“你看,人家还不是要撅着屁股给医生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们决定接受传统的手术方式,一劳永逸,而不是小广告上的无创之类不靠谱的手段。成长中向来完整无缺的皮肤被切割、拉扯,产生陌生的不适。但是,手术过程中,我始终充满着好奇,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明亮的刀子、剪子,还有月牙形的缝针,明亮得不会留存,也不能忍受一丝血污。细小锋利的光芒来自人间之外,这提醒着我,这一切是多么特殊。我应当早来接受这一场严肃而宁静的、精心的洗礼。手术灯纯白的光耀下,两个通身蓝衣的非凡的人处理着我的身体,自诞生至今,从没有哪两双敏锐的眼睛对我的腋下如此关切,他们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从来都是一个孤身一人的战斗者,如今我发现,陪伴不一定需要来自同类。
然而,这特殊的时刻无法延长。当我离开手术室,胳膊下面夹着两个棉包,我发现外面的太阳一如既往地毒辣,并不会因我而有所改变。我匆匆打车回家,路上有人注意到我的棉包,他们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们一望便知道一切。向来遮遮掩掩会引起最美妙的流言蜚语,坦白却可以立刻使人失去兴趣。我如要成为不异常,必须彻底异常一次。同理,为了能够永远战败夏天的太阳,必须忍受住两个礼拜的彻底躲藏。两个星期中,除了定期去医院换纱布,我没有晒过一次太阳。
生理上的一些不适都可以忍耐,但我心中涌动着一些未可名状的思念。我爱上了那个给我消毒的助手,他是个年轻温柔的男子,应当干净而平淡。他俯视着我有缺陷的身体,我因此成为一个接受救赎的受难者形象。给我消毒的时候,他动作之精心,仿佛擦拭的是一座初生的瓷器。
“疼不疼?”当酒精沾上皮肤,凉气开始蔓延的时候,他笑着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像婴儿一般黑,带着容纳一切、永不惊讶的神情。除了肉体,还有什么值得惊讶?他见过了我的肉体,因此他从起初就了解了一切。洗礼与受洗的绝对高下产生了绝对的平等。
复诊的时候,主刀医生正带着一群实习医生忙着。我一眼便看见了那婴儿般的眼睛。那时,我还是秀丽的,大人常常夸我的笑容很可爱,而在手术之后,我常常开怀。此时,我依然在笑,我发现他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向我紧走了两步。然而,他又停下脚步,停留在他的同学中。
他了解一切。作为医生寡言的助手,他亲眼见到了我如何勇敢地脱下衣服,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向医生吐露了从未向人说起的细节。我被一刀划开,是他亲手用药棉吸走不断流出的血液,他还参与制作了黑线缝合后蜈蚣一样吓人的刀口。只有他知道我主动选择用苦痛换取洁净的全部过程,他的同学凭借医疗知识只能推测出粗略的开头与结尾:之前,她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臭味,之后,她带着两条心虚的疤。一个秀丽的少女,这样抬着胳膊、夹着棉包的样子是多么滑稽。医生问了我几句,叮嘱继续吃消炎药,便告知我可以回家,过几天直接拆线。回家的路上,我想,被缝了几十针,竟然连吊瓶也没有吊过一次,真的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
腋下多出两条疤,有一条缝得很平整,另一条有点扭歪,这是那个助手带给我的唯一纪念。数月后,余痛彻底消失,疤痕渐渐转为正常皮肤的颜色,已经看不大出来了。我并没有丢掉检查气味的习惯,反而更加频繁。生活变得轻盈,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检阅都带来陌生的快意。在妈妈的欢欣鼓舞中,天气转冷。第二年夏天,我又嗅到了以前的气味。
妈妈很后悔:“不该叫素素开刀,没有治好,还落下了疤痕。”爸爸倒很从容,给我买来了以前的药水,说:“她的青春期还没过,汗腺会继续生长,我之前就料到了这一点。”
但是毕竟做过正式处理,气味较之前淡了许多。我保持正常人洗澡的频率便可以安全无事,也可以参加体育活动。但是,此时已是高中后期,没有人会在意我蠢蠢欲动的表现欲。
后来,我进入大学,依然保持着细心、爱洁净的习惯。我不穿无袖衫和吊带裙,不游泳,不参加健美操训练。尽管妈妈常常安慰我说:“腋下的刀疤不怎么显眼。”我倒不是太介意刀疤的不美——我现在已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女生,而是面对过一次失败的阉割,我发现自己无法保持任何一种纯粹性,不能归入任何一个群体。我不怪妈妈和医生,如若有所责难的话,那便是当初自己轻易地屈从。尤其,当一连遇见好几个我无所顾忌的人之后。比如,隔壁班里就有一个瘦小的男生,在夏天会发出浓烈的气味,相隔两米都能清晰地、惊心地发现。他频频坐在女生旁边,从来没有听见哪个女生抱怨过他的气味。他做学生工作一路青云直上,似乎那气味也因他的荣誉而鸡犬升天。
我交了男朋友,不知是不是因为爱情的缘故,我在他身上嗅到一种气息,特征分明,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嗅到过。我贪婪地嗅着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在捕捉他的气味,仿佛当年精心捕捉自己的独特。之后,我开始忧虑未来的、漫长的婚姻生活。我以为自己曾经虔诚于一场稀有的仪式,如今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场巨大的未知的可能。不知道这可能降临时,我应该呐喊还是沉默。我像失贞一样,失去选择任何一种态度的权利。
我发现自己生成了一种新的气味,同时,发现自己的嗅觉开始迟钝。药水的味道加上汗味,还有那暗疾的味道,三者混合起来的新产物,陌生得让我几乎无法分辨这算不算异味,是不是应该抹药、应该洗澡。我忧虑地发现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散发着这种莫名的气味。之前,从没有同学当面提及我的体味,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对我说:“罗素素,你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问及味道难闻否,他们说:“不好闻,也不难闻。”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很乐观。即使是森然大难,用一生的时间来拉长稀释,也只不过淡薄成一点点日常的麻烦。今年,妈妈告诉我:“爸爸现在即使不抹药,也没有什么气味了。”她给我预测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是我现在还迟迟停滞在青春期的末尾。另外,虽然十几年前就知道自己的气味遗传于爸爸,但是十几年以来,我一次也没有从爸爸身上闻到这种气味。如今,当爸爸已老,我彻底不再是当年漂亮、骄傲、活泼的女孩子,而是变得平庸、胆怯、孤僻以后,这一点一直让我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