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四口全是理工科毕业,除了妹妹,其他人对文艺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有时还看看小说什么的,我父母已经多年不摸报纸之外的任何出版物了。他们只是不时地叮嘱妹妹把发表了文章的样刊收好,预备着以后找工作可能要用到。妈妈的想法是,妹妹年纪也不大,那就让她尽情写写,等过几年写不出来或者不想写了,再考虑别的出路。爸爸更是把妹妹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孩子看,他甚至告诉我,他在暗暗为妹妹准备一笔钱,这样做一是补偿她小时候在农村受的苦,第二点,也是更重要的,是防止妹妹因为在写作上付出精力过多而将来遇到挫折。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心。
每每在电视上看到关于成长的故事,我仍会想起妹妹,想起她是我认识的人中生活波动最剧烈的一个。其实虽然我如今在认真写她的故事,但我也并不太明白,她作为一个出身平凡家庭的女孩,为什么会有那么跌宕、那么激烈的成长期,好像她总是在种种路径里选择最辛苦的那条路,总是在各种生活里选择最不平静、最不舒服的生活方式。她的大学经历是如此,她毕业后的生活是如此,她的爱情也是如此。
妹妹的第一个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从大三开始恋爱。他是一个典型的理科男生,和我大学时一个物理老师长得还有点像,不只是脸像,那种时不时把胸膛一挺、自认为又帅又抱负远大的神态更像。两人一开始的磨合期很辛苦,总是吵架、怄气、冷战。妹妹在这种时候就会像她小时候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魂不守舍、寝食无味。我跟男友恋爱时,从没有这种样子的,但凡我挂了电话,他们最多半个小时后就会打来,否则我可能再也懒得接他们的电话了。而且,我也很少跟男生吵架,我觉得女生永远没有必要为一个男生满心挂碍,只要你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他们所有的自以为是都会瞬间消失。
所以,有一次我看不过去,打电话问妹妹:“你是不是一吵架就跟他说分手?”
妹妹说:“是。”
“你觉得这样好吗?”我问。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知道这不对,但一吵架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分手了。”
“等熬不住冷战了又去找他?”
妹妹不吭声。
“你怎么这么轻贱自己呢?拿出点刚性来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跟爸爸抗议,直接冲过去咬他呢,把我们一家人都镇住了,你那时候的勇气怎么现在没有了呢?”
“你们总是跟我提这件事,可我真的记不得我干过这样的事。”
“女生跟男生相处,态度要软,身段要硬。好的时候就温柔似水,如果不高兴,做自己的事不要理他,也不要提分手。你记住这个原则就行了。”
妹妹没说什么,但她随后发短信对我说:“姐,你一直是很明智的,但我做不到,也没办法用原则来恋爱,我还是跟着我的心走吧。”
我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心走就跟着心走吧,原则是清晰有效的,心则是模糊不清的东西,要等心变得像原则一样清晰,恐怕还有很多苦要吃。果不其然,后来,妹妹跟那个男友又吵了很多次架,闹崩了很多次。有些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却又看见妹妹喜笑颜开地去接他的电话了。这只限于我看见的,我所没看见的时候,纷争可能更多。
就在这磕磕绊绊的恋爱里,妹妹大学毕业了。妹妹没有考研,找的工作在广州。她男友则在北京读研。这个男生去北京前第一次来我家,两人关系很好,恋恋不舍。我们当然诧异,为什么两个人并未分手,却要奔赴完全相反的地方,这样不是徒增辛苦?这是妹妹年轻时所做的选择里,我最不赞同的一个。几年后,她才告诉我,原来只是因为一个最简单的原因:签下广州公司的那段日子,她在与男友吵架,她赌气发誓绝不与男友去相同的地方;之后两人关系又改善了,而此时为时已晚。
因为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原因,妹妹随后迎来了她有生以来最动荡不安的时期。她先去了广州,因为“广州应该是个好地方,还是去看一下,而且我从小就喜欢南方”。两个月后,她突然辞职,拖着沉重的行李一路北上去北京。在北京生活了三个月之后,她再次辞职,搬去好友所在的南京。在南京过了半年,她又辞职,回家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到北京。又过了半年,她又离开了北?京。
在这种颠沛不安里,我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偶尔打电话,也只是日常寒暄,两个人都避免讨论生活中真正关键的东西。我辗转了解到那个男生已经申请读博,导师颇看重他,还预备让他出国。这么些年,他安稳地读着书,没有因为妹妹而变动过任何计划。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对这个男生有厌恶之感。我知道这是两人个性的差别,他比我妹妹聪明务实,而妹妹太感性、太天真。我知道妹妹的所有决定都是自愿的,让这个男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每一份责任,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加讨厌他。
妹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变瘦的,一年比一年瘦,虽然还是个大脸,但拿一张十年前的照片一对比,真的有判若两人的感觉。除此之外,她也性情大变,变得情感丰富、随心所欲、享受人生。以前,她从不化妆打扮,现在她不停地买化妆品和衣服。她还时常独自跑去另一个城市,只为找朋友吃顿饭,再在深夜独自回去。不时能看见她在博客里上传照片,她真的是比以前好看很多,有些装扮还令人眼前一亮呢。而对爱情,更是如她说的,“跟着我的心走”,且更为激烈、坦白,坦白到可以因为爱或不爱而将生活连根拔起。
妹妹就在这段变动不定的旅程里长到了二十五岁。这一年,她终于跟那个男生分手了。在我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只是做得晚了些。分手之后,她搬到了杭州住,据说这个美丽而明亮的城市适合心灵的疗愈。那段时间,我有个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就去妹妹那里看了看。
傍晚,她领我去西湖。即便是工作日的晚上,西湖边也是人头攒动。我们排了“外婆家”的号,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吃到了说不出好坏的西湖醋鱼和东坡肉。妹妹对我说,旁边不远有家“金橘”,同样的菜要便宜一点,人也少一点,但是,“既然是两家餐馆,总是不一样的。‘外婆家’有‘外婆家’的味道,你不去尝一尝,就会总以为‘金橘’跟它一样的”。
我笑道:“这是你现在的人生观吗?”
“算是吧。”妹妹笑道。
那天,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如今除非必须出差,我再也不想去杭州,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心情的变化:最初的相见其实挺开心,我们都表现出最大的礼貌与温情来享受与亲人的重逢。
但渐渐地,我们好像有点疲惫了。时间在我们身上呈现出逆流,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我们却在飞快地回到少年、童年。等到把饭吃完,往日那最初的隔膜分明又横在了我们之间。那真的就是不可能跨越的隔膜,少年意气都解决不了的沟通问题,人过了二十五岁,更不可能解决,我们只会微笑着装作视若无睹。这种感觉其实挺令人有挫败感的,好像我们费力地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却没有一点长进。于是,我只好动用成年人另一种虚伪——将这种不快迁怒于地点。
那晚,在她刚收拾好的套房小间里,我们有默契地分睡在一张床的两头。拉灭灯后,我们聊了会儿天。也许是黑暗让我们彼此放松,我终于能够对她说:“这些年,你折腾得真是有点迷路了。现在已经分手了,我劝你一定别回头,不要再四处乱跑,好好过日子。你现在二十五了,保养得好的话,到三十岁也不会变化太大,但如果不保养自己,女人的青春真的是很短暂的。”
妹妹在那头说:“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什么?”我忍耐了一会儿,还是打断了她。
“但丁《神曲》的开头,”她说,“很美吧?”
我不答。她便兀自说下去:“……我说不清我是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我是那么睡意沉沉。”
妹妹租的房子在二楼,屋宇沉沉,我仰面躺着,静静地听着。这是我和妹妹之间从未有过的时刻。一束夜车灯光扫过墙壁,一瞬间的明亮里,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这几年,妈妈一直希望妹妹早些找个好工作、好人家,爸爸坚持视妹妹的一切行为均是顽固的幼稚,然而,妹妹其实已经走得很远了,远远超过了我们可以安慰与旁观的范围。但是,一个人要幸福,就不能跑得这样快啊,幸福本身更青睐那些变动不太多的人。我甚至有种预感,妹妹的迷路不是为男友上下奔波的那段岁月,妹妹真正的迷路才刚刚开始。
翌日早晨,我预备离开。我收拾行李,妹妹收拾房间,然后我们一起出门。在楼下等的士的时候,我微笑道:“你都不留我多住一天吗?”
我这句话其实是玩笑话。我以为妹妹会开个玩笑滑过去,但我看见妹妹的脸上变了色。那一瞬间,妹妹的面容好像突然变小了,小得能透过变化明显的脸庞,看到当年那个胖而粗糙的中学女生。那时,她真的不好看,那时则是我最水嫩美丽的时候。但我们都早已进入成人世界了,我手指上的婚戒已戴了一年。
“没办法,我这两天要忙面试啊。”她说。
在离开杭州的动车上,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刷屏,习惯性地点进妹妹的博客,看见她在我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更新了一篇文章。文章很短,只有几句话:
曾经,我的心里有一个硕大的黑洞。多少年来,它一直从幽暗的深处对我说:“无论你做什么,你终将被所有人厌弃。”除此之外,我的心里其他的地方都是脆弱的白色。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上去都是那么轻松,不像我,拖着一个自我折磨的、沉重的黑洞。我以为通过努力写、努力爱,可以让黑洞慢慢消失。但我渐渐发现,黑洞存在了,就不会消失,我最多只能将它与其他地方融合成一片灰色。
我的心是灰色的。我不想再勉强靠近那个只有明亮颜色的人的世界。不是厌恶他们,只是我不愿意,但我用最简单的方式祝福他们,像他们如此对待我。
看到这篇短文,我的反应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理解——我竟笑了起来。长到了快三十岁,我对自己的美丽与诸事顺遂已经有些麻木了,倒是这有点压抑的时刻令人有些奇怪的享受之感。我的目光没有过多在这篇短文上流连,而是移到了手腕上一串红色小珊瑚珠上。它是妹妹去年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没有问她多少钱,也许很便宜,也许很贵。我经常戴着它,比同期置办的其他首饰戴得次数都要多。但每当我注意到它,总觉得它是我特意戴上的,跟我的生活有些出入。我一直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在那渐渐远离杭州的动车上,我明白了。当我们很小的时候,小小的女孩儿最喜欢这样鲜正的红色。我们会用许多个下午在大地上寻寻觅觅,只为能多摘下一颗令自己满意的红色果实。后来,女孩子们逐一长大,逐一忘记了小时候那些红色的憧憬,转而将注意力移向比红色小手串更复杂也更容易获得的东西,但妹妹却将它保留了下来。她从没有走完童年,她将自己留在那旷野里,一直寻觅下去。
可这又怎样呢?只要她能养活自己,不伤害自己,谁又能看穿她的心底到底飘着什么样的迷雾呢?哪怕是她的家人。妹妹已经猜到了我的反应了,我确实只能给她最简单的祝福。
那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妹妹。最后一次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过年那一次见面。她送给我的那本书,一直搁在我家的书房里,我没有看。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每次打开看个三两页,就被文字的晦涩给阻住了。何况,我也越来越忙,上班,带孩子,难得有空闲,也想去健身美容,书房从来没有作为书房用过,将之称为储藏室倒更合适。
我想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一旦告别少女时代,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许多以为会记忆终生的事情,竟很快便成了费力才能忆起的影子。但每想起妹妹,我还是衷心地认为: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不是女人,是人。不过,我还是庆幸自己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也不希望任何一个我爱的人走和她一样的路。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彻底地无法互相理解,而那大约才是我们真正互相和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