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明儿,再过了明儿,也不见他从庙里动身。长生大爷来给章守信说,庙里那货是嫌钱少,说要想叫他滚蛋,还得这么多钱。章守信很为难,他说,俺爹已给过他了,家里的钱都是俺爹管着,他不松口,我也没法,容我再跟俺爹商量商量。
这几天季瓷从章守信嘴里已经知道那二人的事。有一天她晚上回来时路过庙门口,听到里面那二人说话,她站在门外听了几句,心里怪难受的。夜里给章守信说,要不,叫他们留下吧,住到堂屋的西里边,再熬俩月多,收了麦就有吃的了。大伯就是以前有千条不对,现在他年纪大了,在外面怕找不来吃食,是个人总不能眼看他饿死吧。
章守信其实也想这样,再咋说那是他大伯。可第二天跟爹娘一商量,爹说:“俩月多?说得多轻巧,上下嘴唇一碰,那可不得七十多天,天天睁开眼就得吃饭,你不知咱这一天一天咋才把肚子哄住的?”章木林的泪掉下来,“不是我狠心,你以为我不知他是我一个爹娘的亲哥,要是能有一点法儿……你们听我的,叫他走吧,留下都是事。”
看爹娘主意这么定,他二人不好说啥。季瓷说那就再给他点钱吧。偷偷和章守信来到庙里,钱给到手里,叫声大伯和大娘,把家里的难场排着说了说:“大人不说,只是这俩小孩,见天张嘴要吃饭,要是松点劲,他俩就得饿死。”章木良摆摆手:“侄媳妇,嫑说了嫑说了,俺走,俺不能从俺孙子口里夺食。”说着就起身,叫那女人收拾小包袱。季瓷落下两行泪,说:“麦罢以后,要是恁二老想回来就再回来吧。”
二人出了庙门,同来时一样,相跟着向东走了。
老浪子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外面的大路上见天有倒下的人,谁也不知哪一具是他。
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那个冬春太漫长,那个冬春发生的故事也太多太多,老人们给孩子讲了一辈子都没有讲完。
盼得眼睛发绿,瘦得跟鬼一个样,地里的麦总算黄了,一天跑去地里看几回,终于笑吟吟开始磨镰了。
一吃新麦,又撑死了几个年轻人。
聚财家天天叫上季瓷去地里拾麦穗。季瓷说:“都叫咱拾光了,苞谷都点上了,还去拾?”
“去吧去吧,”她说,“拾一个是一个,受的饥你忘了?”于是季瓷跟着她去。
聚财家拾着拾着就停下来,直起身子向西边看去。
“绳就是从这条路上往西走了。”她说。
“嗯,我知。”季瓷说。
“你看,一个主儿引了个小闺女,从西边过来了。”她说。
“嗯,看见了。”季瓷说。
“你看你看,那小闺女多像绳,你快看呀。”
季瓷看过去,见那个男人领着小闺女走远了,回头看,聚财家两眼噙泪。
饥饿的村庄慢慢缓过劲来,孩子们有劲跑着玩了,空了的猪圈、牲口棚里重又热闹起来。第二年春天,人们又买了鸡娃,看着它们一天天叽叽喳喳叫着,盼着它们快点长大,好给鸡蛋罐里装上鸡蛋。
季瓷家的鸡蛋罐刚盖住底,招财嫂病了,村里人说,她得了脏病,在家躺着,只是等死。季瓷拿了三个鸡蛋,挖了一碗白面,在夜里来到她家。破门扇严严地关着,她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是招财那十二岁的小闺女,她的身体从饥饿和蒙昧中醒来,像小树苗一样,胸脯在两层小布衫下鼓出核桃大的两个小包。
走到堂屋门口就遇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点着很小的灯,昏暗中,她看到招财嫂的脸庞和双眼闪闪发光。
“别过来。”她面色绯红,头无力地抬了抬。季瓷走过去坐在床边,拉住她的手,滚烫滚烫的。“你还给我拿的啥呀,别糟蹋你那东西了。内烂病,糟践我一年多了,叫我快点死吧。”脸也是滚烫,顺着脖子往下摸,已如火炭一般。季瓷知道,人烧成这样就没救了,可她还是问骨堆在门口的招财,请医生来看了没有,招财说,请了,医生一问情况说他看不了,不来。
“快了,快点叫我死了吧,一死也就没有赖名声了,一死就有人给俺闺女来说媒了,她没得饿死,也没叫人把她领走,多好,我卖×养活住了俺闺女……”她说说,咳咳,招财起身给她喂了一口茶,重又骨堆到地上,心疼地说:“别说话了,挤住眼歇歇吧。”他对季瓷说:“直头头儿说了一天一夜,不睡,净睁着眼说胡话。”
腐烂的气息布满暮春的夜晚,她的身体正在从下面开始溃烂,她的脸庞像火焰在燃烧,她不停地说呀说呀,招财不停地给她喂糖茶。
停不下来,一直说话。
体温越来越高。
筛糠般地颤抖,家里两床破被子都盖上,还是冷。
火焰将她的脸烧成了艳丽的桃花。
第二天天不明,招财家死了。她床上那张浸透了脓血的破席卷了她二十九岁的身体。招财请不起响器,娘家人也不愿意来。章守信领着几个壮劳力在村后的坟地里挖了南北坑,把她放了进去。
桃花和章四海好上,也是在年馑那年。
那时好多人家清早都去章四海家里,用很贱的价钱买他家的豆腐渣,回家里搀些红薯秧,搀些菜,搀些糠,蒸一蒸吃,能搀的东西越多越好。桃花也见天早上去他家的豆腐房。她男人前年逃壮丁死在了外面,给她丢下个孩儿,现在长到十岁了,正是吃不饱的时候。
寡妇桃花来的时候,章四海就叫下人多给她挖点豆腐渣。
这天桃花一大早就来了,一听说他家不磨豆腐了,桃花的脸“呼”地就白了,那就是说她今天没有饭吃了。刚走出堂屋的章四海看到她白煞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就说:“唉,没豆子了,以后磨不成了。可你娘儿们要吃饭哩不是吗?你跟我去看看,有没有夜儿剩下的,多少给你找点吧。”两人相跟着从西屋的山墙往西院走。章四海突然回过身小声对她说:“今黑我给你送去。”那西屋的山墙下正好就允许他说这几个字。两人来到西院,章四海给自己大孩说:“看看有没有夜儿剩下的一星半点,叫你婶拿回去。”他孩从旮旯拐角挖一挖,从大白布单上抖一抖,有那么多半碗的样子,给了她,也没法收她的钱,叫她端走了。
夜里,桃花让孩儿早早睡了,她坐在床上听着院里的动静,她不知道他咋给她送来,也就没有关大门。往常,她的大门早早就关上了,她是防村里的男人,更防她男人的兄弟。
兄弟叫有福。有福小时候长得虽不太好,可也不算孬,只是他七八岁时伤了一只眼。那时他奶奶在院里铺开了拆被子,他非得在上面滚着玩,咋说都不走,赖在一堆破棉套上嘻嘻哈哈,他奶奶那一挑多高的竹签子不知怎么就一下子进了他的左眼里。事后村里人说,他好像就是单等这一下的,几个孩子来叫他玩都叫不走,奶奶日撅了几回他也不走,现在他捂了眼就滚在被子上起不来了。再睁开时,左眼就看不见了,成了一只眼的孩子。村里人对着他的背影说,妥了妥了,妥透透的了。他知道人家的意思,像他这样的人,注定这辈子是娶不上女人的,作为一个男丁,那可不就是完了,妥了,白活了?
一只眼看不见,慢慢地他的脸就有了些变化,他生气为什么旁人都长着两只眼,要是这世上每个人都只有一只眼,那不就不显得他难看了?
他比章守信小几岁,可他家辈分高,章守信还得喊他叔。
他哥一死,他觉得他可以顺势娶了桃花,侄子也还是自家的。这样的事多了,姐姐死了妹妹嫁过去,丈夫死了兄弟续上来,说起来是为孩子不受屈,其实是这样双方都省得多,因为穷人家娶个媳妇实在太难。
他夜里去推桃花的院门,推不开就跳进院里,再推屋门,惊醒了屋里人,问是谁,他一搭腔,桃花烦透了,叫他快走。他在门外继续推,桃花叫醒了自己孩,强,起来,出去问问,你叔大半夜的叫门啥事?那以后他就生了桃花的气,你有多主贵?我咋就不能沾你哩?
桃花听到院里“嗵”的一声,然后一切又静下来。她出了门,院子里仔细寻着,在地上摸到一个小布袋,里面有四五斤粮食,还用细白布包了一块约莫有一斤的豆腐,看来是夜儿没卖完的。
从那以后,每过几天,她娘儿俩快要吃完的时候,夜里院子里就那么“嗵”的一下,她总能在地下摸到点吃的东西,有时是几块红薯,有时是一把黄豆,有时是一点小麦。她想,光这样下去他得费多少布袋呀。那一天夜里,她觉得他该来了,就站在院里等着,刚听见“嗵”的一声,她就把提前用绳捆好的布袋隔墙扔了出去,听到外面“噗”的一下,面袋们温柔地落地。他在外面咳嗽一下,走了。
桃花是个心里透亮的人,又守了两年寡,当然知道是咋回事,她想,只要他推一下门,我就跑过去开。可章四海从没有走到大门口来过,只在院墙外一扔就走了。平时在街里也不好碰上,就是碰上了又咋能说话呢?这叫桃花犯了难,他家里有俩老婆哩,一个跟他一样四十多,一个三十岁。他只是看俺娘儿俩可怜,人家从手指缝里漏点就够咱吃了。可总这样也不是事呀,咱拿啥报答人家哩?是啊,女人,还能拿啥报答男人?他有可能是看不上我,这么一想,桃花还就不服这个气了。
那一晚桃花约莫他该来了,站在墙拐角等着,见一个黑影走到她的西边墙下向着墙里一扔,她走过去,低声说,哥,你来。黑影听话地跟上她。一进院子,她返身插上大门,扯住他的手,引他到灶火,里面有股热乎乎的柴火灰气味,还有老酵子的淡淡酸味,叫人觉得温情四溢。她在暗中凑近他的脸问,光给我哩,你要啥?他身上依稀一股男人的汗味烟味,还有股土腥味,合成一股更大的男人的气息满面向她扑来。我,我不要啥。他虚着声儿说。你咋能不要啥哩?她问,你看不上我?她有着愤怒的屈辱。两个人都伸出胳膊,不,她更快一些,更急一些。
灶膛里的灰好像在翻天覆地,案板的一角,碗里扣着的那块老酵子拼命地涨大、干裂,气味越来越甜。桃花的身子像滚油锅里的豆腐片子。
“你还怪面软哩,还得我伸手拉住你。”两人闲下来了,桃花说。
“那我总不能叫人说我欺负孤儿寡母吧,得你自己透透地愿意。”
“你啥时候有这心的?”
“也没啥时候,就是见天你去俺家买豆腐渣,我就想,一个寡妇家,还年轻,不知见天黑里咋过哩,怪可怜人的,当着他们面,又不能说不收你的钱,那天一说俺家不磨豆腐了,见你脸一下子白了,我觉着得给你想个法。”
桃花一有空就在灶火里忙,把麦秸这样铺铺,那样展展,简直都舍不得拿它们烧锅了,她坐在灶前小墩上,看看这,摸摸那。这灶火啊,她见天把章四海拿来的粮食做成吃食,叫她那正长个子的孩吃上饱饭,过几天的夜里,她和他滚在这麦秸窝里,两人也都吃得饱饱的。她把一个小破布单子洗得净净的,藏在案板下,章四海来的时候,她把那单子铺开在麦秸上,虽然一下子他俩就把那单子弄乱了,可她每回都像模像样地铺好。每次送他出门的时候,两人扯着手走到大门口,她又搂住他,亲了再亲,然后才抽开门闩,放他出去。她轻快地跳到西墙跟,听着章四海的脚步软绵绵踩在地上,一直要听到他走到街里,听到他家大门“吱纽”一响,又“吱纽”一响,她的发烧着的脸庞才离开墙,然后她走回灶火,睡在他俩刚才滚过的麦秸窝里。
天热起来了,桃花想有一张小凉席。他来的时候,她用一张小席招待他。他是个体面的男人,每次来跟她滚在这麦秸窝里,已经叫她心里愧得很了。她现在手里有了几个钱,是章四海好几回给她放在锅台上的。她想叫卖席的快点来。
有些事,总会有人知道,也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有的人用鼻子一闻就能闻到。
这天,北乡六里外一个村里唱戏,河西章人早早喝罢汤就张罗着去看戏。章有福来到桃花的大门口,放大声喊他侄子,跑出来十岁的续强。走,跟叔看戏去。续强早就穿好了出门的小布衫,还问桃花要了两个小麻钱,欢天喜地跟着叔走了。路上,章有福问续强,你娘没说去看戏?续强说,娘说,哪有女人家跑着看戏的,她在家做活哩。
章有福没心思看戏,眼睛在戏场里轮,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在,就是没有章四海。他给续强说,叔出去尿一泡,要是回来找不着你,杀戏后你就跟着咱庄上的人回去。
他挤出戏场,疾步往回走,噢,那不是走,那是跑了。戏台上的梆子打得越来越紧,戏里的公子小姐啊,已经危机四伏了,他们还不知哩,眼里只放射被爱点燃的火,照着对方,只想着如何踅摸到一起。他祖奶奶的,世人真是贱啊,男人非得压上女的,女的非得叫男人搓来捣去,我要是说了算,割了这世上男人那东西只留下我一人的。
他的一只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他在狂想着将要看到的画面。长这么大,他还没有挨过女人的身子,更别说男女联成蛋是啥样子了。该死的桃花,你的×就那么主贵,我就日不成,我哥死了,轮也得先轮我。他更恨章四海,你家里有俩女的,轮换着去日,这还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