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就是这样,捉奸的比通奸的还要上心,还要起劲。五六里路,转眼就到,现在他已来到桃花的大门外,他连大门都不用敲,马上,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破鞋、烂货了,我有啥必要敲她的门。只一纵身,他就跳到了桃花的院子里,来到堂屋门口。他本是带了个破锯片的,他想用锯片拨开门闩,试探地轻轻一推,那门却开了,他突然后悔,这门打开得多不气势,他本应该是破门而入大吼一声的,却是商量着,试探着,偷儿一般地把门推开了。
屋里床上的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进来。他是谁呢?他压根就不在人家的眼里,他还不如那月明地儿有用。
月光照在床上,照着那两个纵情作乐的人,不知道已经几个回合了,好像从开天辟地他们就在这了,没有个够,不知道羞。现在的桃花已经在章四海身上,她是一条白生生的大鱼,在水里尽情地扑打,水花四溅,围着床,和着月光欢呼,一浪一浪的大水环绕着她纵容着她,扑到她身上又跌落下来,她只在那浪里高低前后地扑打着。她身子下的那人又是谁呢?他是她的粮食,是她活下去的全部供养。桃花在颍河的大水里,在风口浪尖上搏击,她那么有力那么灵巧,她一下一下地将头高高昂起,像鱼儿吐泡一样,她是吃饱了饭的女人,有了身子下这个男人,她再不用担心饥饿。她的臂膀把围着她的大水击打好远,变成朵朵水花,溅到站在门口的章有福身上。捉奸的人被打得湿透透的,他全盘崩溃,手扶门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水被天神收走,床上的人立时定格,动不得了。他们在月明地儿里,要看门口暗处的人得费些事。桃花不用看已经知道是谁,她并不慌,只翻身离开了身子下的人。章四海慌得找衣裳,可衣裳在哪儿呢?脱的时候是咋脱的呀?那时桃花急成那样,哪容他把衣裳放好摆顺。他的头有点晕,今天是第一次和桃花在床上,桃花太高兴了,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两人都觉得自己不再是人,是神仙哩是畜牲哩。他抓住的好像是自己的衣服,可是袖在哪儿?领在哪儿?门口的章有福哭得缓过劲来,才知道自己今夜赶来是为的啥,他不是来给别人办难看的吗?他不是捉奸的英雄吗?咋就自己先难为成这样受伤成这样了?哭了好一会儿的他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一个大步冲上来就是一拳。
啊,打吧打吧,我是没劲还手了,我美啊我舒坦透啊,我也不恨也不恼,谁恼谁恨谁狠打了,章四海只顾护着头,叫那仇恨的拳头像雨点般落下来。
桃花穿好了衣服,她弥合了身上的空洞,就像薅去了萝卜的土地,终将复原,魂魄也回到身上。扣好了扣儿,她走过去,攒足力气把章有福一推多远。章有福冷不防这一下,后退几步,噔噔噔几下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干脆双脚打着地大哭起来。他哭了几声又站起,跑到院子里大喊,偷人了,偷人了,破鞋娘儿们趁着都去看戏偷人了,偷的谁你们都来看看吧。
咦,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那些去看戏的人,后悔去吧,这么好的真不溜溜的戏你们不看,倒去仰着憨脸子看那假的。立时,院子里就挤了很多娘儿们。章四海横下心来只躲在屋里。
有人在章有福耳边低声说,别光在这儿喊,到街里去喊呀,明儿清早到集上去喊呀。他不知是谁说的,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总之是个热心人,是个总会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声音。他几步蹿出大门,跑出过道,到街里喊。都来看吧,河西章东头的破鞋偷人了,偷的谁恁自己来看看吧。从东头到西头,他跑着喊着哭着,不要脸呀,不讲理呀,家里俩老婆还不够,还要去占人家寡妇,都来评评这个理吧,他不就是能拿出一把粮食吗?也就有那贱×稀罕那吃食哩。他本不想哭,可他管不住自己。他在河西章的街里跑了一个来回,他相信东边一里多地的颍河水都听到了,河西尹的人也听到了。听吧,都听听吧,听听这不要脸的人都干了啥吧,叫河水听吧叫龙王爷听吧,这是啥世道,有的人可以换着女人日,有的人一辈子沾不上一个女人。他在街里气喘吁吁,扭头一看,正停在章守信家门口,他家院子的破门连关都没有关,好像就等着他来,他大踏步进去了,虽然他在戏场看到了章守信,他还是边进院子边喊,甲长哩,甲长哩?他向着堂屋的灯光扑去。他知道这是守信家在织布。这可恨的女人一到喝罢汤就被钉在了织布机上,我刚才那么大嗓门就把你喊不动,全村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就你不稀罕,就你正经,你正经你还生个带肚儿哩。
他闯到堂屋门口的时候,季瓷已经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叫声叔,说:“守信架子车拉一家老小看戏去了,家里就我一人。”
“偷人了,知不?知不?他这个甲长管不管?管不管?”他挥舞着双手张开了喊道,一只眼睛怒火熊熊喷向季瓷。
季瓷也不问谁偷谁了,只把头扭到一边,用沉默表示她管不了这事。
章有福知道跟她说不出个啥名堂,这种事能有啥名堂哩,天大的动静提起裤子啥都没了。“只是叫你知一知。”他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黑夜的街里,空荡荡的,静得出奇。他往哪儿去呢?回家睡觉?他祖奶奶的,咋能睡着哩?一个人在街里无力地走了几步,越想越伤心,一路哭着又向北去了。戏还在唱,越来越近了。所有的误会都解除了,每场戏都是这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一切水落石出,公子和小姐终得团聚,又搂在一起诉衷肠了。
他挤进戏场,找到续强,刚站在他身边,杀戏了。
“长生嫂,长生嫂,把你家的锣借我使使吧,我去集上吆喝人哩。”
天刚明,章四海的小婆就蛾子般扑向章长生家门口:“丢人呀,就说家里的吃食咋一天天见少,都拿去塞到人家的×窟窿里了,这不是败家是啥哩。那不要脸的你听着,你守不住了你再往前走哇,你支起来到集上去卖都中,你干啥看上俺家那点吃食了?你要是有本事你打发人说合呀,你愿意到俺家来当小的也中啊,你愿意见天给俺姐俩端盆倒尿洗脚擦身也中啊。有本事你找人说去呀。你干啥偷的摸的叫人堵到屋里哩,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哩……”
不主贵的人要是想装起主贵来,那摆的谱比本来主贵的人还要大,这小婆平日不在村里露面,只是躲在家里干干不完的活,就是她刚才说的端盆倒尿、洗脚擦身,终于这一日的清早她哭哭啼啼地扬眉吐气了,好像她夜儿黑才知道章四海和桃花的事一般。
她知道长生也不会借她锣使,就是借了她也没胆儿到白果集上去。村里人也与她不熟,不摸她的脾气,久久不见人来劝,这叫她哭得好没趣。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下来的戏,该咋唱哩?她双手捂脸,从指缝里看着远远的人。长生更是连大门都没出,早早交代她一句“锣坏了”,便不肯露面。
唉,劝劝吧,不劝咋办哩,叫这小娘儿们哭得这么热闹咋能自己站起来拍拍土回家,那太不仁义了。一个年老的妇女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问:
“你姐叫你弄这一事的?”
“嗯。”那小婆见有人来劝,赶忙住了哭。
“你憨哪?她叫你来你就来,你这一来闹,咋还回去见四海的面哩?”这老妇人差点说出来,你都不想想你在他家里是哪一角儿,“他要是恼了你,以后你的日子还能好过?”
那小婆一听,对呀,我为啥要跑出来唱这一出呢?擦了泪,憨了般坐在地上。那老妇人干脆骨堆下来,靠在她身边,对着她耳根说:“你都不想想,从前四海是上你俩的屋,今后四海是上你屋和桃花那儿,你啥都不少,你闹啥哩?你姐四十多眼看干腰了,给公狗丢块肉都不一定引得去,难过的是她不是你,你倒跑出来丢人现眼。”
当一个人一旦明白过来她是被人耍了被人利用了,那真是包屈。她张开胳膊像扑郎蛾般拍着地哭起来,这回她是真哭。
她坐地上哭啊哭,老妇人轻轻一拉,她就势起来,往家里走。
早在她刚一出门,在长生家门口号出第一嗓子的时候,那大婆就惋惜地给章四海说:“看看,这是咋啦,自家人把赖卖到大街上了。”
等到小婆回来,大家饭也吃过了,没人理她,她自己到锅里去盛了一碗红薯糊涂,坐在灶台前无声地喝了。说出的话做过的事都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章四海晚上也不再到她房里来,他去桃花那里更勤了。桃花倒一下子轻松了,我就是破鞋,我就是烂货,咋啦,我只招待章四海一个,你们这些男人一棵葱一把芝麻都给我拿不来,光提着裆里那根棍就来了,凭啥叫你们都占了便宜提上裤子走了。她从此与章有福也不再说话,见了面都把脸一扭,再窄的路侧侧身也能过去。
有那么一天,桃花和章有福狭路相逢于章守信家那个窄过道上。自从章守信家破败以来,后面院墙倒了,那长年的土坯被一回回的雨水泡塌,再没有东西,当然是没有心劲再去垒上,村里人到后地去图方便都从他家院子里走。他家里本不是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你不能说那些一个村上的人尤其都在村东头住的人,不许从俺家院里走。这使得章守信的家成了村里通向后地的一条道,也成了一个信息通道。那时桃花到后地想掐一把玉谷菜下面条,看到章有福正从章守信家里出来,本可以还像平常一样,扭开头装作没看见,可她在扭开头的时候还是看到章有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气不过,于是突然停下脚步,嘴巴凑到章有福耳根上,咬着牙说了一句话。章有福气得扬起手,桃花向着他的手仰起脸子低声说,你打你打你打呀。章有福的手在空中,举了一小会儿,落下来,压低声音轻轻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桃花哼一声,扭了一下腰,走自己的路。
不知道桃花在有福耳根说了啥,只知道从那天起,河西章就不见了章有福,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他爹娘不在了,也没家当。续强还有点想念他叔,记着他带他赶集、看戏时会给他买个肉包吃。只有续强到他那小破屋里看过,那里只剩下一个破锅,一张小破床板。
章四海再拿着蒸馍饼子红薯来的时候,桃花就更加感激多情地扭结住他叫他不得脱身,往往男人还就吃这个。再说哪个女人德行贤淑,端正良善,那顶啥用哩,上了床就不知那事该咋弄,等着男人摆置,可男人也贱着哩,也有想叫别人摆置来摆置去摆置得半死不活的时候。这桃花就敢骑在他身上,像条大白鱼一样扑打游动,叫他快活得要死要活。每每回到自己家里,倒头就睡,跟死人一样,不管小婆再好言好语地温存,他也提不起兴趣,实在心里不忍,在她身上潦草地走一回,要多没趣就多没趣。章四海被桃花勾去了魂,不出十天就得来一回。
天越来越热了,小灶火里待不住人,两个人在院子里干了两回,桃花说,哥呀,这样不中,天热,孩睡得浅,出来尿尿,看见了不好。章四海问,那你说咋弄哩,我听你的。桃花咬着他的耳根说了。
下一回,他按着桃花的指点,来到村后的苞谷地边,正在暗中四处瞅,手被人扯住了就跑。桃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她能一直拉着这个男人跑下去,在苞谷地里钻,在河滩里跑。天上的星星一会儿贼亮贼亮,一会儿又像火星子样东蹿西蹿起来,桃花笑啊笑啊,感染得他也笑。男人的笑虽不像女人样要出了声,咯咯咯的,但他是真笑,从心里笑。他们累了,静下了,才想起自己还有耳朵,才听到那河水向南流去。章四海胳膊上被苞谷叶子划得一道一道的,往往第二天,他一看到胳膊上的道道子,就想起桃花那软软的小嘴,狗儿般一口上来,叼得那么准,热热地含住,“呼”地一股热流从小腹涌上来,直冲全身。
这天,桃花和章四海的小婆迎面在季瓷家的过道里碰见了,躲不过去,都走在了中间,那小婆看一眼桃花亮光盈盈的眼波,就知道自己输透透的了。她本想说,我那天不该到长生家门口吆喝你,你给四海说说,别叫他再恼我了,可张了口,话就变了,还有点咬着牙根:
“咋,叫四海把你捣得可舒坦?”
“那是,不是假舒坦,真舒坦哩。”桃花扭了一下屁股,眼波流转过去,看到小婆的眼里其实有更多的苦楚,知道她心里想说的不是这话,也就软了下来,把一张滋润的桃花脸凑近她的,“唉,再舒坦也没你舒坦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在屋里盖着缎子被子叫他捣哩,我可没那福,弄得一身道道一身土的。”那小婆权当自己占了上风,重重地在桃花屁股上拍了一下,桃花也拍她一下,这举动有点像是文明人的握手言和。错了身,两人都笑着走了。
来到季瓷的院子里,见那季瓷正在院里扫地,桃花浪声笑着说:“憨子媳妇,你是不是来这世上就只知干活?”季瓷说:“不干吃啥哩?就这,紧干慢干还吃不到嘴里。婶,弄啥去呀?”“到后地找点菜叶吃。你,刚才听到俺俩说话了?”季瓷斜了眼角对她笑笑,算是回答。“我不信,你耳朵就恁灵,那你说说,俺俩说的啥?”桃花凡事都想占个上风,这会儿心里正舒坦着,就想拿季瓷耍笑一下,她停下脚步,双手叉腰,不服气地又把脸子凑向季瓷。季瓷说:“婶,俺是小辈,不该跟你们打颤,可我真听见了,还有啥呀,闺女家在一起比针比线,媳妇家在一起比×比片,我啥不知。”桃花哈哈大笑:“弄了半天,你不憨,不是只会干活。嗳,你给婶帮个忙,下回她从你家院里过,就说我说的,我不恼她,只求她也别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