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从大门楼往院子里边走边喊婶子,罗掌柜的大婆应声出了堂屋:“这是谁呀?叫我看看,哎呀,枝贵家,可稀罕死人了,你咋舍得出门了?”季瓷一听她说“死人”俩字,心里咯噔一下,脸就变了。大婆见她站着不动,忙下了堂屋台阶来扯住她的手:“走,进屋说吧。”
“不进屋了。俺叔在家不?”
“在,在。哎,你快出来吧,看枝贵家有啥事。”
罗掌柜出现在堂屋门口,巨大的影子投到当院的地上,扑上来就把季瓷严严盖住了。“噢,季大姐,喝罢汤了?”罗掌柜微微地躬了一下身子。他知道季瓷不会进屋,也就不再让了。他的小婆从西屋探出头来,看着生人一般的枝贵家。
“是有事,心里焦得在家坐不住。兰她哥到城里做活去了,说是今黑回来,可都到这么晚了,还不见人,我这心里猫抓的一样,想来问问俺叔,恁家柜上的人今天出门没有?见过枝贵没有?路上听到啥信儿没有?”季瓷在他的阴影里说。
“柜上的人今天去沙河进货,明儿才回来哩,枝贵往北他往南,遇不着。我刚才回来路过街里,也没听到谁说啥。”
季瓷被他的影子罩着,在黑地里不出一点声儿。
“季大姐,你莫心焦,还没喝汤吧?在这喝,叫你婶再给你烧。”
罗掌柜话音才落,西屋门口的小婆就出了门往灶火里走。
“不了,不了,婶儿,你不烧,我家里烧好的,我回去喝。叔,婶,那我走了。”
大婆上来扯住她的手:“我送送你,外边黑。”
“要是再晚点还不见回来,我叫人到路上看看,你回去该喝汤喝汤,该睡睡,听见了没有哇?”罗掌柜在身后一声高一声地说。“唉,这媳妇,叫事给吓怕了。”他又对自己的小婆说。
季瓷吹了灯,一个人坐在床上。很久,她摸黑找到那只小钟表,拿在手里,摩挲好一会儿,用手摸到后面的弦,给它上了劲,小马驹又踢踢踏踏地跑起来。自从公公死后,她就再没给这只表上过劲,后来将它藏在箱子里了。本来,在乡间,这样的一只表只是个摆设而已。该收秋了该种麦了,布谷鸟来了叫了,芝麻花开了芝麻该收了,红薯叶子霜打黑了红薯该出了,猪喂大了该赶到会上换钱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庄稼绿了树叶黄了,花儿开了败了,男人下地干活,地里回来吃饭,女人早起扫院做饭,纺花织布,几千年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这表干啥?没有表,天也要明要黑,鸡也要进窝,睡醒了又叫唤了,一叫人就得起来,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开始转圈,母鸡脸憋得通红就跑鸡窝里孵蛋了,天黑了一切活物都想回窝,人喝罢汤上了床,小孩子一挨枕头呼呼睡了,上年纪的躺下了等不来瞌睡,就秧秧蔓蔓说古道今,年轻人一对一对缠成绳、联成蛋再花些子憨力气,就让女人打着挺把个小人儿生在床前铺好的草窝里。要这表有啥用呢?几百辈子没有它,人们照样过日子。唉,我那舅咋就想起托人从山东给我带回来个这东西,他是好心,想让外甥女带着这稀罕物出阁。
她曾想过,把这小东西砸扁了扔到粪坑里,可她试了几回不舍得。不再给它上劲了,叫它歇了吧。今晚她心慌得不行,两眼就像拿棍支着合不上,只好又拿出这钟,约莫把针拨到十一,它就起劲地从十一点向前奔跑,时间也就在这屋里有声地流动。窗外有细小的声音,那是枝兰去了堂屋东山的茅子后出来,小声说:“嫂,睡吧,咱就是这样睁着眼到天明,也不济事啊。”
“就睡就睡。”她仍然没有脱衣裳,只是把被子拉开盖到腿上来。那只钟在静夜里听起来脚步杂沓,她的心也更焦躁起来。
那表走到五点半的时候,她听到大门口拍门的声音。她“噌”地坐起来,穿上鞋就扑出院子。她听到门外喊:“枝贵回来没有?”她泄气了,差点一下子瘫到地上。枝兰的门也打开了,两个人在院子里会合。“我听着是罗掌柜家里的伙计。”季瓷无力地说,两人相跟着到大门口开了门。那主儿站在门外:“掌柜的叫我来问问你,要是还没回来,就叫我县上找他去呀。”
“没,没回来。”季瓷哭出了声。
天明了,昨晚的红薯糊涂稠稠的还在锅里,香油拌葱花芫荽的气味已不蹿了,软塌塌地飘在灶火里,像更加浓厚缠绵的忧伤,是一个噩梦的尾巴。
只说是秋天里土匪多,借着高的庄稼抢人,可现在是春天呀,麦苗才到小腿肚上,一眼能望出几里外,怎么也有土匪呢?
罗掌柜早就从跑回来报信的伙计那里知道了消息。他手里拿个大白布立在于枝贵家门口,一看到架子车进村,他就迎上去,用大白布盖住死人。他家伙计和公家人一起,将于枝贵抬下来放到当街的门外。于枝贵是凶死,不能进家门了,就停在大门外,直到罗掌柜安排的人把棺材抬来,将他放了进去。
于枝贵入土后,季瓷又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她叫本家的一个小孩请来了宽婶子。
“宽婶儿,我几个夜里没合眼了,夜儿黑挤了一会儿眼,做了一个梦。俺婆母娘给我托梦了,叫千万不敢误了兰的婚姻大事,我还梦见有仙人给我说,要闺女出门才能冲霉运。我前后想想,还得请您来出面,赶快把兰打发走。麻烦你去东乡给说说,等不到过年了,叫他们赶快定个日子来接亲,我卖房子卖地,要把兰像样地打发走。”
宽婶子面露难色。心里说,这事恐怕不太好说,你家接二连三死人,这又不年不节的,咋就让人家来娶媳妇。
季瓷进到里边,一会儿挑门帘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绣包,打开来,掉出一个指头肚大的物件,放在她的手上:“婶儿,这是我当闺女时的一个翡翠花,你拿去戴吧。去给东乡兰她婆家好好说说,就说我真的做了梦,仙姑交代的。”
宽婶子给人做媒十几年,别说得翡翠花了,见都没见过呢。她欢喜地接过季瓷手里的小绣包,手有点抖:“哎哟,二闺女呀,咱娘儿们咋还兴这哩,这、这礼也太重了。”她喜得龇了牙。
“现在是粮食主贵,俺这样人家留着这东西还真不胜一斗面哩,我麻烦你的事还在后头。”
“说了说了,只要婶子跑得动,你叫人来喊就是。我这就去东乡。”
宽婶子走后,季瓷给枝兰说:“咱现在只等宽婶子回话,趁我还有力气,一心想叫你体面地出门。放心吧,兰,不叫你受一丁点屈。”
于枝兰彻底憨了,迷迷糊糊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只会说,嫂,我听你的。
天将黑时,一阵风般地,宽婶子来了:“妥了妥了,都说妥了,郭湾的下月初三来接新媳妇。”
季瓷赶忙和面:“婶儿,我给你烙油馍。”
宽婶子快活地坐在灶前烧火。
“算你妹子有福,这郭家真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家,不愧人家是在县上有差的。那郭仓实他爹说,其实他们这两年也有这个心,就是不好张口。你想啊,那破规矩的事,谁也不愿担啊,既是仙姑托梦了,那就听仙姑的。后天,他家派人来送礼。”
喝罢汤,送走宽婶子,回到堂屋,季瓷给于枝兰说:
“兰你别埋怨我,这么慌地要撵你走,实在是拖不起了,下月初三,把你送走,我也得找个人家往前走了。后天宽婶子跟着郭湾送礼的来,我就留下她,给她说这事。唉,你还是个闺女家,按说不该给你说,可你就要当媳妇了,也就说了吧。那罗掌柜,老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有一回你哥出门,你在东屋睡着,他就站在门口找话说,打发了好一会儿都不走。你说我往后还能在这庄里过下去吗?一当了寡妇,啥坏事、臭事都是咱的。”
于枝兰突然觉得这事不对,她发癔症般说不出话,她原想着她出门了,嫂子就留在家里,啥时回娘家了她都在家里等着她。她好像才突然明白,嫂子只比她大三岁,也是个年轻女人哩,没有个孩子,拿啥守呀?可是,那我今后娘家就算没人了?
“我就觉得对不住你,也没时间,也没钱给你做那么多陪送了。我来时候的新被子,还有几身衣裳都没动过,有两件做得宽大了些,都给你吧,你可别嫌,那都是当时咱爹娘花了大价钱给我置的,还有两件衣裳料子是俺舅从山东捎来的,我没舍得上过身。”
“那你,咋弄哩?都给了我,你还有啥?”
“我,我还要啥?寡妇往前走,够丢人卖赖的了,还要啥呀,穿一身,拿两身就好得很了。”两人相对坐着,流了一会儿眼泪。
颍河水从少室山走出,来到大平原上,没有了山谷的冲击力,漫漫漶漶犹豫着不知往哪里走,就在平原上曲曲弯弯地流着,像一首悠长回环的歌谣,唱到哪儿算哪儿,走到这个县上时,更是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河水就更犹豫而无力了,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走一步退两步,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在南北长几十里的地界就拐了一百多个弯,于是这里从西汉末年设县时就叫颍多湾县。
在颍河的一个又一个湾处,撒落着一姓又一姓的村庄。
河西章的章守信跟着宽婶子到罗湾来相看季瓷,其实是让季瓷相看他,因为季瓷一再跟宽婶子交代,必得把男方领到家里来,她要当面说清。她现在是寡妇了,也没必要像当年相亲时那么害羞,当然她也等不得哪里有会唱大戏。
那天季瓷一说出她想再往前走一步,而且还要快,宽婶子立马就脚下生风来到河西章。她一路上心里都有一个大大的谜团,这媳妇为啥火烧火燎地要这么急呢?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唉,这世事变得太快,女人不缠脚了男人不留头了,白果集上一会儿这个部队来了一会儿叫那个的兵占了,听说日本人都打到东北了,连皇帝都换来换去。世界一天一个样,谁知旁人的心里都想啥哩。河西章章木林的儿子章守信二十六了,还是光汉条,这章守信要条杆有条杆,要模样有模样,就是家里穷,就是脾气孬。想想吧,一个又穷又麦秸火性子的人,他只能越过越穷,除非有个女人能降住他。他家里也不是压根就穷,早先也是有吃有穿有存粮的,现在家里的一座老旧得快要塌了的楼就是明证,可是,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他家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
宽婶子也在心里来回揣摸过,去了一说女方是个寡妇,那二杆子会不会一蹦三尺高给我办难看?再想想也不会,这说媒的事宽婶子经得多了,双方的条件就像那根秤一样,总得是差不多平吧,你这边少个这,就得叫人家那边缺个那,你家里多了个啥,才敢要求人家再有个啥,你要是腿不得劲走哪条路都觉得是地不平,我就敢把那半瞎的人带来给你看,你要是家里搜罗个净也撮不出几袋子粮食,那我就敢给你说个半憨女人二茬女人。这章守信呀,谁叫你家穷呢,谁叫你伯你叔不争气,把你家家业懂光了,你不是等着打光棍了,再等下去,翻过三十的坎,你连寡妇都找不来了。再说了,那寡妇跟寡妇可不一样,这总归是季先生家的闺女。
走进章家那倒了一多半的破门楼里时,宽婶子想,我不跟那二杆子照面,给他爹娘说好了。
章守信下地去了。宽婶子给他爹娘排着把事情前后一说。章木林说,俺家现在这样,还对人家挑拣啥呀。
等回来了章守信,一听说是季先生家的二闺女,他出奇地温顺,答应明天一早就跟宽婶子去。
季瓷正在堂屋边做活边教导于枝兰:“见天早起给公婆倒尿罐,夜里把尿罐送床前,公婆不睡你不能眠;吃饭先给公婆盛,公婆男人不端碗,你就不能吃;就是你有再烦心的事,对着公婆的脸,要喜喜欢欢,万不可给老人使脸子;谦让小姑,好吃的先紧她吃,好穿的先紧她穿,凡事莫与小姑争;粗豆腐,细凉粉,说来说去人家是亲娘儿们,不可在婆婆小姑间说闲话;见天天不明你要起床,打扫当院,招呼用人,别想着人家来给你卖力哩就狠使人家,谁家都有爹娘疼,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到人家家里出憨力;凡事与人拿真心处,是个人只要你对他好他就知;左右四邻,叔父伯父,婶子大娘,大小妯娌,先称呼,再说话,礼多人不怪;走到街里,闲事莫管莫打听,是非捂住耳根不要听;无事不串门子,有事到人家家里,要么门外说话,要么进屋坐下,万不可一脚门里一脚外;人心实,火心虚,吃亏把人吃不死,憨点好,万不可啥事显得自己能,人,太精太能就成憨子了;日子舒坦你莫夸,孬了说说不顶啥,有苦自己搁心里,永远记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前说话留三分,不该说的话,一辈子沤烂在心里;日子,比那树叶还稠,踏下心来一天天过……唉,我这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当年,俺娘给我说的才多哩。”
“出了门这么作难,还不胜一辈子在家哩。”于枝兰说。
“你那是憨子说的话,谁家闺女不出门?出门到了人家家里,自然不胜在自家,可都得走这一步,生儿育女,过成自己一窝人家。说一百二十圈,凡事宁可自己多受屈,不要与人争执,不可得罪人,赢官司嫑打,夜食少吃;只吃过天饭,不说过天话。唉,女儿难,女儿难,咱托生成女儿就是罪过,一天天湍吧,熬吧,一辈子一辈子地修吧,修成个仙家就好了,啥烦心事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