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掏心挖肺地说着,就听院子里“咚咚咚”的脚步声擂鼓般来了。“兰她嫂!”宽婶子招呼着,先跨门槛进来了。季瓷赶忙收拾手里的活,姑嫂二人站起来,宽婶子小声与季瓷耳语几句,对着门外说:“你进来吧。”
只见进来的人,半截铁塔般,穿一身半新的衣裳,天还不热,他却走得一头汗,刚刚在门外用袖子擦了,这会儿头上还冒着缕缕热气。酱红色的脸,浓眉毛,双眼皮,因精血旺盛而黑亮的目光被困锁在高高的眉骨下。向着季瓷,他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季瓷让座,他不肯坐八仙桌边,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长条凳上,让宽婶子和季瓷分坐八仙桌两边。阳光从门外进来,正打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像戏里的关公。于枝兰早已躲进里边不再露面。宽婶子介绍了两人后,问季瓷:“恁家鸡蛋罐哩?叫我去给客烧个鸡蛋茶。”
“里边桌子上,叫兰给你拿。”季瓷说。
颍多湾人把烧滚的水叫作茶。其实没有几个人见过茶叶,滚水里放糖叫“糖茶”,打荷包蛋叫“鸡蛋茶”,穷得锅里搅不起面糊就喝红薯茶,假如谁家日子过排场了过烧包了有来自南边的茶叶可放,那就叫“茶叶茶”。
仅一眼,章守信就对季瓷满意透了。眼前的小寡妇,苍白着脸色,娇小而尊严,穿戴整洁的一身孝衣让她更加楚楚动人。他从来就没有敢想过会有这样的人儿跟他过日子。像他这样的,也只能等着收拾谁家撂下的寡妇,或许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全乎的人,或半憨,或全憨,或残疾,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生小孩,哪怕生下来的,也是个憨子。
太阳光轻轻地跳一下,在他身上挪了一个地方,他只有半个脸在阳光里。二人越发局促。男方洪亮地咳嗽一声,又陷入沉默之中。
季瓷先开了口:“有劳章大哥专门来了,俺家接二连三出事,宽婶子也都说给你了吧,叫你笑话了。”
“唉,一家只知一家,和尚不知道人家,都不容易。”
“那,我先问问章大哥,都说我命赖,身上带的有霉气,你,就不怕?”
“俺家已经霉运到极处了,还能坏成啥样呢。老话说‘否极泰来’,我想,也许是个转运呢。”
“听章大哥说话,是念过书的人?”
“念过几年私塾,后来兴公学了,本来要到白果集上公学,家里连三赶五出事,就上不了了,要不然,就是恁爹的学生。”
季瓷心放到肚子里,摆出一副娇弱无助的样子,没有立即接他的话,只是有分寸地拿捏着。
“季大姐,”那章守信站起身,向她微微弯了弯身子,半截铁塔就矮在她面前,“俺家的事不知宽婶子给你说到啥地步,我得给你排着说清。唉,那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我就拣要紧的给你说吧。俺爹有弟兄三个,他是老二。大的不种地也不读书,只爱四处游逛不学好,老大年纪也没说上个人家,前些年偷偷把家里的地卖了十亩,拿着钱跑了,听人说去年在南阳见他了,还是不成样子。小的更是不成器,吃喝嫖赌啥都干,这两年又吸大烟,俺那婶子一气之下跟南边来的一个手艺人跑了,连个孩子也没撇下。俺叔使了南乡葡萄湾常掌柜不少钱,跟俺爹没商量,把俺大妹子说给常掌柜做小,那大妮儿吊死在俺家枣树上,他又让二妮儿去,二妮儿也吊死在那棵枣树上。俺爷气不过,找的人打死了俺叔,又惹出了官司。几年下来,俺爷连病带泄气,也过世了。我的事也就一拖再拖,今年二十六岁,像我这样大的人,孩子该满地跑了。这我倒不怕,世上光汉条不是我一人,我只是不想卖地。不瞒季大姐说,现在家里还欠着常掌柜的钱,只有卖地这一条路了,我不愿意,可也没别的法。今儿来见你,原也不敢指望你愿意我,只是在家心里烦得没法没法,权当出来散心,请季大姐莫怪。”
这个男人头一回见我,咋就从心里掏这么多的话呢?
“是啊,地不能卖,庄稼人卖了地可咋过呀。”
“谁说不是哩,可俺叔使了人家那么多钱,宗宗有借据,都在人家手里拿着呀。”
季瓷也沉吟起来。
“好了,好了。”宽婶子从灶火端了碗出来,“快叫客喝碗鸡蛋茶。”她上到堂屋来,将碗筷递给章守信。碗底卧着四个荷包蛋。
“嘿,不饥不饥。”章守信做假一番,接了碗背过身去。宽婶子已经看出来,两人谈得肯定是不赖。
他很快吃完,抹了抹嘴,碗筷交给宽婶子。
堂屋里又只剩下他二人。季瓷说:“那你,今儿这事,回去问问家里老人,叫他们做个主。”
“我来时,爹娘说了,我看着中就中,你只要愿意,就中。”他有点急切地说,大眼睛在眉骨下燃着火苗瞅她。
季瓷殷切切看了他一眼:“章大哥,我是思前想后,实在没法儿了才要往前走一步,不图恁家里有这有那,穷日子也不怯,只图去了不生气不受屈不落闲话。”她有意顿了顿,将目光转到外面,好像是看宽婶子的身影在院子里出现没,目光低着收回来,轻轻叹一口气,抬眼来回看看章守信的脸儿。“我眼下,板子夹手了,至于是啥,你不要问,今后永不要提起。我只图跟个明白人,啥道理都知,一辈子活个硬气清白,不叫人欺没。”
“季大姐放心了,我章守信穷是穷,可也读过书,识得字,只一样,脾气不好,可啥事说完就完,不往心里搁,对人没操过赖心,家里爹娘也都是善人。横竖只是穷日子,保准不叫你有气受。”章守信双手抱拳,向她深鞠一躬,用那大眼睛灼灼地望她,恨不得就要单腿跪地。
季瓷心里有底了,叫来宽婶子。宽婶子搭眼一看,啥都明白了,又扯上了她那老一套,不瞅二人,只看着院里明晃晃的阳光,好像在向着世界发表宣言:
“咱这可是明里说明里看的,我啥也没瞒,你俩也都心明眼亮地瞅视了半天,也都不瘸不瞎不憨不傻的,全看清了吧?我干这事十几年,啥都不图,就图个不落埋怨。我看,咱也别背过身问了,省得我来来回回地跑路,当面锣对面鼓说清妥了。我先问问男方,你愿意不?”
“愿意,愿意。”章守信站起来向宽婶子作揖。
“那我再问问女方,你愿意不?”
“愿意。”季瓷起身向媒人作揖,小声说。
“咦,妥了。”她一拍巴掌,瞅了季瓷一眼,见季瓷给她使眼色,便对着章守信说,“既是你俩都愿,我看干脆今儿就把日子定了吧。这种事,富了富着办,穷了穷着办,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两人在一块,黑天白里搁伙计过日子,你们说哩?”
“听宽婶子的吧。”二人心里满意,嘴上害羞地说。
“叫我看看,你妹子初三,你就初九吧。”
宽婶子领着章守信走了,躲在屋里的于枝兰出来,脸红红的,刚要开口给嫂子说话,就见罗掌柜背着手走进院子。于枝兰叫一声“叔”,又躲到自己的东屋了。
季瓷迎出来,在当院里叫声“叔”。
当年,于枝贵的爹娘在时,住在堂屋里,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堂屋,而现在,这堂屋是季瓷住的,他作为长辈男人,单独一个,就不能再进来了,只好站在当院说话。
“我刚才在街上碰见你宽婶子,领了个北乡的,说是你要往前走?”
“是,说妥了,北乡河西章的。”季瓷说。
“你这么急弄啥哩?”他的语气倒有些急躁。季瓷看了一眼东屋窗子。罗掌柜向窗子叫道:“兰,你出来,给叔跑个腿儿,去俺家给西屋恁婶说,叫她晌午做饭时,给面条锅里切点姜,我这两天可能是冻着了,不舒坦,得发发汗。”
于枝兰低着头含着胸出去了。
日头奋力往上挣了挣,直射在头顶,两个人都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底下。
“你这是往坑里跳。那河西章的章木林,远近谁不知他家呀,跑的跑,亡的亡,他哥四处游逛,他兄弟吸大烟,把家业懂光了,逼着自己侄女给人当小婆,让俩侄女上了吊。”
“当小婆还有不上吊的,要我我也得上吊。”
“你别说憨话,小婆有啥不好的?不少她吃不少她穿。”
“当小婆走不到人前头,死了埋不到祖坟里,生的孩子也不气势。”
“这人哪,不能老想着要走到人前头,该不气势的时候就不能再硬着气势了,走到哪儿得说哪儿呀。”
“叔哇,你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枝贵走了,地里的活没人做,也没个能出门站到街里说话的人了,兰再一走,我连个做伴的人都没了,今后我在这庄上,不是等着人家欺没了。”
“憨子,这不是有我哩。”他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说出这话,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觉得有些失口。你算干啥的呢,于枝贵还有几院子的叔叔大爷、叔伯弟兄站那一大片,而你是个外姓人。他知道对季瓷这样的女人,得一点一点来,一步一步套,有些女人,心眼比男人多,心劲比男人大,她们的不方便只是长了女人的身躯,缠了一双小脚罢了。可没想这女人做事更绝,不给他一点回旋的余地。
季瓷轻轻笑了笑,后退半步,岔开话题:“叔你这几天为俺的事可没少受累,我都记到心里了。”
“你就等着去吃苦受罪吧,到时候可别怨我没提醒你。”罗掌柜有些生气地说,转身要走。
“叔,我送送你,这两天我挪腾出钱,把你帮俺支应的钱还给你。”季瓷做出一副诚心的样子,送他到大门楼。
大门楼遮住了阳光,天光暗了下来,给人一种似乎在室内的感觉。门楼里放个小牛车,这牛车常常铺了被子就是一张床,人们拉着病人、老人、月子婆娘的时候,这张床走在路上,晃啊晃啊,旁边的挂钩碰着车帮,“扑扑”地响,恰似一个温情的摇床。门楼里还有一丝清冷,一丝诱人甜美的常年静止在这里的土末子味,叫人的心里突生柔情和火焰。罗掌柜回过头,目光像带着火星一般在季瓷的脸上实实地抓挠了一个来回。他曾设想,埋了于枝贵,这小寡妇今后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的帮衬了,他的威严将像一把大伞,张开来,罩住这个女人。可现在,她说走就走,不给他一点机会。
晚上,季瓷请来东西两院于枝贵的大爷叔叔、叔伯兄弟们,向他们说了自己再嫁的事。屋子里一下子没了声儿,几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叫我去看看鸡窝门堵好了没。”她出了堂屋,给这些男人一个商量的机会。院子里安静极了,月明地儿冷冷地铺开。她走到鸡窝门口,弯腰听听,鸡子在里面,有一两下“叽叽”声,她知道这是鸡子在做梦;来到猪圈边,几只小肥猪拱在一起甜甜地睡着;来到于枝兰的窗前,看到那里透出淡淡的灯光,枝兰在灯下绣花。
她约莫着屋里的男人们说好了,便回去,坐了下来。
于枝贵的大爷发言了,他先咳嗽两下,清清喉咙:“季大姐呀,你这猛地一说走,俺们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你婶子大娘儿们恐怕一听说,都要掉泪哩。”大爷说着,自己先抹了抹眼睛。
“那咋不是哩,见天隔着墙听见你织布哩,做饭哩,喂鸡子喂猪哩,跟兰说话哩,习惯了,你这猛地一走,俺们心里可要不得劲好长时间哩。”叔叔也接着说。
“唉,是贵没福,他咋就走了这一步,要不是,这好的日子,过了呗。”大哥说。
“你要往前走,俺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拦你呀,现在都是文明社会了,婚姻自主哩。贵呀贵呀,你真没福,你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要不是,你走了,孩子给咱于家撇下也中啊,咱给你照望大,你这门里不是也有人了?”另一个叔也抹起了泪。
季瓷听着,不言语。她知道这只是引子,他们最想说的话还远着哩。颍河水拐了一百多个弯,颍多湾人说话也得拐一百多个弯,他们往往拐来拐去,把最想说的话留在后头,或者干脆就压在心里,不吐口,逼着你说出来。
“唉,再说啥也不顶用,季大姐要往前走,咱不能拦着,就是把家里这一团子事议议吧。这房子呀,地呀,季大姐也背不走,是不是?再说自古也没这个理儿,咱看看咋弄,这门里贵的叔伯弟兄们,虽不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可也是一个爷一个奶奶,那是亲不溜溜的亲哪。”
话到了火候上,她该说了。
“这我都想好了,地呀,房子呀,叫几个叔伯弟兄受住吧。猪呀,鸡子呀,你们领走,折成钱,给兰出门用。我这一走就不能再回来了,将来兰回来给俺爹娘和他哥烧纸,过年过节回娘家,有个歇脚的地方,有婶子大娘招呼一下就中了。”
“咦,咦,看你说的是啥话呀,那兰早晚还不是俺于家的闺女,这两天婶子大娘儿们不是正给她套被子做衣裳哩。”叔叔说。
季瓷的话叫大家前所未有地轻松,刚才他们紧急商量的对策这会儿全都用不上了,更觉得眼前的季瓷可爱了几分。她无牵无挂,啥也不要,走了更好。
夜深沉,万物宁。季瓷又拿出小钟表。现在,她真不知拿这只钟咋办,砸了它扔了它?不能,这世上的东西都有它的来头,有它待在世上的路数和理由,可也绝不能再把它带到河西章。她用手又上了上劲,那踢踢踏踏的声儿又响起来。此刻,这世界上,只有她和这个小钟表醒着。她找出一大块破布,把它里里外外裹了几层子,用针将布边密密地缝上,找来桐油,抹了一圈,放在桌上,等着晾干,那钟在布和桐油里还是不屈不挠地走着。第二天天黑的时候,她掂一把铁锹,到村后于枝贵家的几棵树下,用力挖了一个坑,把这只惹事的钟放了进去。
时间在这里停止,被深深地埋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