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了,麦罢了
谷子蜀黍长大了
那年刚送走于枝兰派来报喜的人,不出几个月,小季湾报喜的也来到了家里,虽然打开礼盒后,只见到八个没染色的煮鸡蛋,可季瓷同样高兴,不管闺女孩儿吧,总是添了人口。
送走这个报喜的半年多点,季瓷正在家里做活,一匹干净齐整的大骡子被牵进院子,后面跟着光彩照人的于枝兰,怀里抱着头生孩儿。
“认干娘哩,俺来认干娘哩。”她喜气洋洋地进到院子里,招呼赶牲口的人将骡背上的篮子取下来。
二人亲亲热热来到季瓷的东屋,见一岁多的章柿还在床上围着,这会儿兴许是瞌睡了,也不哭,乖乖地看着走进来的光鲜鲜的人。于枝兰走过去只看了那孩子一眼,她啥都明白了,终于知道嫂子为啥那么匆忙地再嫁,扑簌簌流了泪,再去看季瓷的时候,季瓷将目光移到门外,不跟她照脸。她解开怀,将自己白蒸馍大的乳房贴到章柿的脸上,用奶头蹭蹭他的小嘴,章柿扑闪着小眼睛,看看娘,看看这个女人,只是短暂地迟疑,上嘴叼上,小手抱住拼命吸起来。
“小孩儿家呀,真是有奶便是娘。”于枝兰擦擦眼泪笑了。“俺过满月你也不去,过一岁生日你也不去,我就想出这法儿来,孩子认了你干娘,以后就每年来看他干娘了。”于枝兰嗔怨地对季瓷说。
“我哪里是不想去哩,可一想,如今你家里要啥有啥,我去拿得多了拿不起,拿得少了叫人笑话,看看你穿的绫罗绸缎,我挂的破衣烂衫,咱们站不到一堆儿了。”
季瓷知道,于枝兰是想变着法地接济她。“兰,只要你过舒坦了,我心里就高兴。你别老挂着我,日子长了,叫旁人说闲话,咱现在啥亲戚也扯不上了。”
“咦,从今往后你是孩儿他干娘了,还有比这亲的没有了?”
娘家嫂子那小闺女过一岁生日时,季瓷抱着孩子回去。吃席后,她嫂子季刘氏将她拉进房里,凑她耳根上说:“给你说呀,我又有了。”
“老主贵,这个才一岁,你就又有了。”季瓷高兴地揶揄嫂子。
“那还不是急着给你季家生孩儿哩。”季刘氏本就细长的眼笑得成了一道缝。
日子从没有清闲过。季瓷老了的时候说,她这一辈子,就不知那清闲日子是啥滋味。
回到家不出仨月,报丧的孩儿们便哭着跪到了院子。季瓷出门一看,白花花清一色是娘家小一辈的,她大惊,问:“是谁呀?”地下跪着的人只哇哇哭不说话。
“是俺爹?还是俺娘?快说呀。”
“是恁哥。”一个年纪小的仰了哭脸说。
民国二三十年间,中原一带匪祸不断,凡是做生意跑买卖的,没有谁说他没遇见过土匪的,就是你不跑生意不出门,也难保土匪不到你家里来。小季湾因紧邻白果集,殷实人家又多,就常年是土匪最容易光顾的地方,劫了白果集,顺路来小季湾瞅视一番。那一晚,大的一股去了白果集,小的就来到小季湾的寨门外,守了半夜,趁看寨的打瞌睡,先放一人爬寨门进去,用药将那守寨人迷住,按事先踩好的点来到各家。正是伏天,季金搂着小闺女在当院的竹床上睡觉,突然就叫人蒙了脸和嘴,被人架着大的,抱着小的,掠走了。
连夜被人架着跑了二十多里地,来到土匪窝。这里集中了各处掠来的人,还有昨夜劫了一个学校的老师学生,全都捆着挨个儿滤票子,问各家的财产多少,记在本儿上,好按财产数来要钱,如若不说,学生木板打屁股,大人用门板夹着头,鞭子上身。只他那刚过一岁的小闺女,被土匪的女人哄着在屋里玩,吃喝供着。
季金被打得皮开肉绽,旁边有人哭着劝他:“兄弟,说了吧,这样打下去你就回不了家了。管他哩,先说个数,呜呜呜,俺家只有五十亩地,我都说到二百亩了。”
很快,各家的人或派出的使者都拿着银元,拿着大烟、馃子,拿着珍珠、玛瑙,拿着各式各样的值钱东西,托人找来回票子。来得慢的人家,票子就有可能被土匪拉大队,投奔军队收编呀。几天后,果真见没有回去的几十个票子,从十几岁的学生,到几十岁的大人,被土匪挟裹着,一路向东奔跑而去。
被中间人接出来,快走到家的时候,季金一头栽到地上,就没有再起来。那小闺女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
季瓷头上顶着报丧人送来的白布,一路哭着随报丧人回到娘家,只听家里哭声一片:天塌了呀地陷了呀,亲人呀亲不溜溜我的孩儿呀,你咋就狠心走了呀,你咋就不知这一家老的小的咋过呀,你咋就不知你那还没见面的孩儿还在他娘肚里呀……婶子大娘们边数摆边哭。看都不用看,凡是这样哭诉的,都不是连心的人,真正的亲人,她爹娘和嫂子断没有心劲这样花样翻新地哭。
季瓷和铁路东赶来的姐姐季玉从见面就说好,咱俩不得哭。她到后院,进得房来,拨开众人,跪在季刘氏床前,“梆梆梆”磕三个响头:“嫂呀嫂,我替咱爹咱娘给你磕头了,你一定得挺住,要保重好身子,给咱季家把孩儿生下来,咱季家祖祖辈辈记住你的恩德。”她这一跪一说,大闺女季玉也跪下了,惊得季刘氏从床上扑下来叫着姐呀姐呀去拉季玉,季家门里这一辈的闺女媳妇一看这阵势也都跪在季刘氏床前。
埋了季金,回到河西章的季瓷心里像刀剜的一般。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死了,肚子里留下的不知是男是女。天哪,要是没有个孩儿,那不成绝户头了。
提心吊胆过了几个月,眼看着季刘氏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更加不安起来,天哪,这还不胜永远不生,就在肚子里,还叫人有个盼头,生下来要是个不带把的……季瓷叫章守信天天卖了蒸馍后去打听。章守信说:“我恁大个汉子,天天去人家家里,进门就问,躺那了没呀,躺那了没呀,拾了个啥呀,多难为呀。再说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不管不顾地干活、操心。”
“咱这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咱想生一群都有哩。”季瓷从现在学会了给他说软话。
那一天,章守信担着馍笼急急地进了门,说,接生婆都请到家里来了。季瓷拿起个外面罩的小布衫就出了门,跑到村口时,布衫最后一个扣子才扣好。她抄小路直向东南去。爬上娘家院门前那缓坡时,听到院子里婴儿的哭声,她脚下一崴,一下趴在门外的坡上,大肚子顶在地上,两头离了地。她边往起爬边往大门里喊着:“拾了个啥呀?拾了个啥呀?”院子里跑出一个本家的半大闺女:“拾了个孩儿!拾了个孩儿!”那闺女欢快地跑过来要搀她起来,她把那闺女一拉也坐在地上:“你说是孩儿?你看见了没?看清了没?”“看清了,看清了,他那小马儿了,就这么小一点。”那小闺女用小拇指比着,喜得龇了牙。季瓷一手搂着那闺女,一手拍着身边的地,坐在缓坡上哭哭笑笑:“一点也好,哪怕是个苞谷豆也中。”
季家人四处烧香还愿,感谢老天爷给他家留下了一条根。满月吃面条办得更是红火。吃完满月酒回来,季瓷对章守信说,我这心里,猫儿舔着,扇儿扇着舒坦,现在,就等咱的这个了。
刚舒坦了不到十天,半夜里有人擂鼓般打门:“二闺女,二闺女,出大事了。”
她开了东屋门,小季湾的一个男人顾不得礼仪就闯了进来:“恁嫂子从娘家回来的路上,叫土匪把孩儿抢了去。”
“天爷呀,她不是有人赶了牛车送哩吗?”她急忙之中胳膊咋都找不到衣裳袖子。
“是有人送,可人家是操了心的,几个人,专门就在路上等着哩,从怀里夺过就跑。”
季瓷跟着那主儿,磕磕绊绊回到小季湾。家里滚水锅一般。几位门里的叔叔大爷在堂屋里捧住头,派出去打听信儿的人还没有回来。后院西屋里,几个媳妇陪着季刘氏,床上直挺挺躺着的季刘氏憨了一般。
煎熬到后半夜,探信儿的人回来,说打听出来了,还是上年的那一伙,叫带话回来,他们不伤小孩,就是要钱,二百块大洋,一个不能少。季先生说,明清早凑凑,先送去一百块,给人家好好说说,千万别伤孩子,另一百块,给几天时间,卖了地一时三刻送去。大家这才松一口气,季先生大哥说:“好了好了,不怕了,这种事常有,他们不会伤小孩的。”
几天后,卖了十来亩地,又将一百块银元交于中间人。晚上喝汤的时候,小孩好好地被抱回来,在小被窝里睡得甜甜的。
打那以后,季刘氏再不敢回娘家了,两三年内,大人孩子就没有出过大门。
季瓷又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章槐。他们也还完了葡萄湾常掌柜家里的债。前两年开始兴保甲制度,章守信被推选为甲长。生活似乎可以稍稍喘一口气了。常常是她扯着四五岁的章柿,抱着怀里的章槐,到娘家去陪着娘和嫂子说说话,吃一顿晌午饭。日头快西的时候,季瓷要回家,季刘氏相留:“住一黑明儿再走吧,你看他们四个孩子玩得多好。”如果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要走,季刘氏就说:“吃了晌午饭再走吧,你看他几个越玩越舍不得了。”
“要是住成亲一窝,还走不了了呢,俺家里那么多活谁干呀?”季瓷说着就要走。小的拉着小的不叫走,大人的眼圈也就红了。
季刘氏守了几年寡,又受过惊吓,性情越发怜善脆弱,她只盼着家里两个闺女回娘家来,盼着她娘家人来看孩子,坐在她屋子里,秧秧秧地给她说话,看大闺女、二闺女的孩子们和她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跑着玩。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一个人烧香念佛,纳鞋做衣裳,数着光阴,听着光阴流过,看着孩子一天天长起来。季先生叫季瓷她娘探过她的口气,告诉她如果想再往前走一步,他们不反对,孩子留下,托媒人给她找合适的茬。季刘氏说,她不再走,她就守着这俩孩子在季家过一辈子了。
现实一再证实了季瓷的话:“我是个苦命的人,我哪有不遭罪不操心的。”
那样轻松、幸福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似乎娘家侄儿刚送回来,家里刚还完账,她刚这样轻松地走了几回娘家,正在给季刘氏说,俺家的大牲口长了三年了,又大又漂亮,下次会上卖了它,想再买二亩地。季刘氏说:“你呀,还想卖牲口置地,置了地你还使人哩,给你弄个掌柜的娘子当当吧。”
季瓷说:“小的时候咱娘带我去赶会,碰上个算卦的,说我一辈子趴叉命,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没有福享,只有罪受。啥时候只要是没有天灾人祸,我就高兴得很了,起五更搭黄昏操持我都愿。”
她刚说完这话,就见章望富的大孩进了院子,急急地说,婶快回去,出事了。季瓷头“嗡”的一声,硬挣着站起来,抓住那孩子的肩膀,问:“谁?”
“俺守信叔。”
漫长的冬季,地里也没活,章守信闲闲地转着看看庄稼,在路上和人扯了几回闲话,回家里听到娘和爹在堂屋坐着说话,大冷的天不舍得生火,就那么袖着手,坐在堂屋门里的两边,像两个门神。三皇五帝,天上人间,陈芝麻烂谷子,东家长西家短。章守信扫扫牲口屋,看看这匹枣红马长得个大膘好,浑身的毛光亮光亮,春天赶到会上定能卖个好价钱。
章柿自从人家骂他带肚儿后,就不爱跟孩儿们玩,总是跟长生大爷的孙女绳在一起玩。绳比他大两岁,性子绵软,温温存存地扯住章柿的手。章守信从牲口屋里出来,见两人扯着手回到院子里。章柿说,爹,俺俩想打滴溜。章守信说,打滴溜?打吧。章柿说,可咱家没有呀。章守信说,叫我想想,我小时候打的那个滴溜放哪儿去了。于是问爹娘。两个老门神停止了说话,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哎呀,那都十来年了,谁知弄哪儿去了。于是几个人满屋子找,床底下,墙角里,门背后,窗棂上,扒得破家当七七八八地堆了满地,冻得手指头伸不直,还是没找到。章柿不干了,爹,你给我重做一个。爷爷奶奶说,重做一个?那不还得个那么粗的树枝哩,找吧找吧,再找找。继续在那一堆破烂里翻。章柿不依,唧唧哝哝要哭。章守信直起腰身,罢罢罢,不找了,我给你重削一个。满院子找来一个粗木棍,跑到村西头有锯的人家,“刺喇刺喇”锯下一小段。绳和章柿就那么一直扯着手,满怀期待地跟着,看着。章守信拿切菜刀削着的时候,他娘已经找来了一根小木棍,给上面绑上一根绳子,他爹又拿到当院里试着甩了几下,那小鞭发出脆响。
章柿和绳开始轮流抽滴溜,一个人抽,另一个就在旁边拍着手笑着,叫着。他们满院子、满街里抽,快乐地举起小鞭,抽得那地上的小家伙越转越欢,他们的身上也越来越热乎。
章守信去担水,他们边抽滴溜边在后边跟着。章守信看着儿子高兴地叫唤着,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他不再欠人家账,他有两个儿子,爹娘脸上的愁容也慢慢退去,家里的牲口长得已经能卖个好价钱,而这一切,都是季瓷给他带来的。她经历了几回生育后,身上已少了当年的羞怯和矜持,热心肠更显了出来,爱给旁人帮个忙劝个架出个主意借个物什,尤其各家娶媳妇待客,添了小孩,走了老人,红白喜事的时候,一张张桌子摆开,各方亲戚到来,她知道见了谁该说啥应酬话,谁该坐哪个位上。各家有这样的事,都要来请她去打理一下,她和孩子在人家家吃饱饭不说,回来时大手巾里总得包点好东西。这样,他们家在村子里也就多受了一些尊重,他前年被选上甲长也是因了这些。
章柿这一会儿就学会了,他抽得越来越欢,不再愿意把小鞭给到绳的手里,绳也就让着他。章守信快走上井台了,儿子兴奋地叫他,爹,你看,你看,多快,爹,爹!章守信担着扁担,扭头看着儿子,突然,他脚下一空,天空“呼”的一下翻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