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柿听到一声大叫,抬起头,爹不在井台上了,两只桶正从井台往下滚。他扔了鞭子,和绳一起跑过去。
扁担横着架在井台上面,爹那巨大的身子在井里吊着,两手紧紧抓住扁担,眼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嘴也张得多大。他吓傻在那里。绳转回身往街里跑着大喊,快救人呀,掉井里了。
季瓷回到家的时候,章守信在床上躺着,大口喘着气,眼睛还是那样惊恐地大睁着,看到她进来,“哇”的一声大哭,孩子般向她伸出双臂,季瓷也不顾屋里那么多人,走上去伏在他身上,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她,大滴大滴的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全身剧烈地发抖。
季瓷问清因由,回转身,看到章柿躲在一个大人的腿后边,扯出来,抬手要打,被许多手拦住了。“别把孩子再吓出个好歹来。”
郎中号了脉,开了药,绳她娘赶快接了方子出门,叫绳他爹去抓药。章守信像个痴呆儿,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嘴里还是说不成话,腿酸软得像面条,人也不能起来走路,只会躲在被窝里筛糠,流泪。
身边不能没有人,离了人就全身发抖,孩子般哇哇大哭。季瓷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床前守着他。庄上的女人名义上来看章守信,实来陪季瓷说话,见天他们的屋里都有几个长辈和嫂子辈娘儿们,和风细雨地扯闲话。
慢慢能说话了。他刚会说话就把章柿叫到床前,拉住他的手说,别害怕,爹再歇两天就好了。章柿又怕又愧,这几天偷偷哭了几回了。爹问他,你的滴溜哩?他更大声地哭了。那天他一见爹在井台上消失,就扔了那滴溜和鞭子。章守信说,不碍事,等爹好了,引你去找回来,要是找不着,爹就给你重做一个。
又躺了几天,吃完几服中药。为了表明他完全好了,他起床后去了街里,见了人仍像从前那样大声打招呼。要是有人问他,咋样,好些了吧?他大声地笑笑,嗨,好透透了。
一个月后,他赶集去准备年货,在人声喧闹的集市上,突然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挺得直直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人们吓得四散开来。集上的郎中走上来看了看地上的人,说,河西章的章守信,掉井里吓的,这是落下了羊羔疯。
多则几个月,少则十来天,他就要犯一回病。有时候,正在街里跟人说话,突然感到体内千军万马,又喊又杀,像有个大魔拿住了他。撒开腿朝家里跑,跑不了几步,一头栽到地上。那一次,被一块砖头将头上磕得鲜血直流。人们劝他,你为啥非要跑回家哩?哪里犯就哪里倒下妥了呗。他不,他觉得突然倒在那里,那么多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太丢人了。从此河西章多了一道景致,常常人们就看到章守信高大的身躯像一阵风一样突然从身边卷过,或者有时他像一袋子粮食“窟通”一声在身边訇然倒下。人们束手无策,围在那里看,尤其是孩子,又害怕又好奇,看这个中了魔法的人脸色青紫,全身的肌肉变成了铁块子,眼睛大大地睁着,看不到黑眼珠子,血沫子从嘴里冒出来,那是他咬破了舌头。孩子们都怕了他,即使他好好的时候,见了他也都远远地跑开。
那样的场景章柿也害怕,他不敢近前去,躲在一边,他的心疼得直哆嗦。过了一会儿,爹就好了,身体不再剧烈地抖动抽搐,渐渐平静下来,黑眼珠不知从哪里慢慢滑落回眼睛中央,钢铁般的身子渐渐软化,缓缓坐起身子,有时是娘或爷爷奶奶扶他起身。他怅然若失,像是从一个梦里醒来,巨大的身子空虚得很,轻飘飘,温存而依赖地被扶回家,到床上倒头就睡。爹睡着的时候,他敢近前来,依在床边。看爹紫红色的面孔陷入沉睡中,他心疼地用小手摸爹的脸。有时候,睡中的章守信伸出手来,把他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
章柿最恨那些砖头瓦块,他一个人走遍全村,见着它们就拾起来,因为爹有可能倒在任何地方,他想让全世界都只有柔软的土地和麦苗。他讨厌坚硬,到后来,他看到墙角也恨,他恨世上那些有棱有角的东西。
对章守信来说,最幸运的事就是他发病时正好在家,他一头倒下去触到的是院子里的柴堆或者屋里的床。这样他的丑样子就少叫外人看了去,这样季瓷和爹娘就不会吃力抬他。当他慢慢知道他的病不能变好之后,他不再为病痛而痛苦,他只为倒在外面,叫人看见他口吐白沫,当不了自己的家而苦恼,他只为连累家人,让他们费力搬他抬他而歉疚。可他不能整天躲在家里等着犯病呀,地里有那么多活要干,他还要到集上去卖这卖那,虽然账还完了,不用那么天天蒸馍去卖了,可还得卖布、卖柿子、卖烟叶、卖芝麻、卖鸡蛋,他当着甲长,还有家家户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得支应。
“这是老天爷整治你哩,你脾气太孬,得了这号病,就像是给孙悟空头上戴了紧箍咒,叫你遇事先想想,再不能麦秸火性,一点就‘呼’地着了。”娘絮叨他。
季瓷的力量越来越大,她能抱得起扶得起拖得起章守信了。虽然医生说了,他发病的时候不用动,只要把他的头弄得侧着就行。可她心疼他呀,冷天的时候,他那么躺在地上。她从各个地方把他往回拖,拖回家里,弄到床上。有时候,村里有人帮她,可时间长了,咋能老指望旁人呢,往往帮她的就只有自家老的和小的了。
他刚发病没多久,季瓷生下一个小闺女,刚叫上槐花,不出满月,又板了,婆婆又用破衣裳包了埋在自家的地里,指望这小身子来年的时候再把庄稼催得旺旺的。婆婆想不通,咋两个小闺女都不成呢?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愣愣怔怔的,走到那棵枣树下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抬起头,对着枣树数叨开了:“大妮二妮呀,你俩听着,娘知道你俩死得屈,你俩要怨就怨娘吧,是娘没材料,你们要咒就咒娘死吧,娘也活够了,去了那边好给你俩做伴,不该叫去你们的两个小侄女,你嫂十月怀胎,吃了不少粮食,费了不少精血,咋就叫她回回生了闺女坐空月子哩?”
那以后,她想起来就到枣树下去絮叨一回。在她的絮叨中,章槐也会走了,会跑了,会拿着小鞭抽那个滴溜了。
日子就像小孩子鞭下的滴溜,转呀转,有时候转得又圆展又漂亮,有时候碰上了笨孩子,咋也抽不好,它转两下就坏,一坏就急,一急更坏。
民国三十一年春夏,中原大旱。
颍河水去年还多得溢出河床,泡坏了秋庄稼,尤其是最贫贱最容易收成好的红薯,还没有到出的时候,一夜之间,河水无声息地漫溢出来。早起的人们看到整个地里全都是水,连个红薯叶子都看不见,赶忙下到冰凉的河水里一个个往出摸,慢了,红薯就泡坏了,吃到嘴里“喀嚓喀嚓”,倒是中吃,可是存放不成了。去年的冬天,多数人家的红薯窖里,红薯就少多了。章守信家里,连窖底都没有盖严。往年,实实的大半窖,能吃到来年接上新的。
今年的河水,从春天起,就是浅浅的一溜,去白果集上赶集的人,有的胆大,就不愿多绕半里地走桥,脱了鞋挽了裤腿,小心翼翼地蹚过去。
几个月没有下雨,各处龙王庙里的香火就比平日旺许多。章龙王庙是方圆十几里最大的,离章守信家几步远,隔着两三户人家。见天庙里的烟火能飘到他家院子里。
章龙王庙在村东头,一个大院子,三间大堂屋,东西两边有东屋西屋。三间堂屋里供着龙王爷和关老爷。西边端坐着龙王爷。人们都认为他老人家能体谅人间万般苦楚,有什么作难事,弯着腰谦恭地进来,跪伏于他老人家脚下,全身沾着他脚下的黄土,细细如河水般倾诉。谁和谁起了争执,也可撕扯着来到龙王爷和关老爷面前,各说各的理,各叙各的情,发誓赌咒顿足捶胸据理力争呼天抢地将是非排着从头说来。说吧,都说吧,说出来,心里积淤的委屈愤懑算是排了个往外出的小口子,要不,这世上一层又一层黎民,如何一辈又一辈无指望地活着呢。夜晚的时候,万物静下来,只有东边的河水轻声流淌,只有万能的龙王爷睁着体察的双眼,他看到万物善恶,他看到天地永恒,他看到众生无奈,再经他智慧分辨,施展风雨雷鸣,干旱酷热,叫人们在四季轮回、阴晴变幻中活着,悟着。
龙王爷不孤单,他的东边有关老爷拿大刀站在那里,日夜保护着他。除了他二位爷,堂屋两厢猴爷猪爷马爷,各有各的样儿各守各的职责,他们都是给二位爷相伴的。东屋坐着的是火神爷,西屋住着的是河神奶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爷爷奶奶们会低声说话,给这世上的人评理。
庙里不住道也没有尼,村里人自觉打扫干净,大门敞着,有路人或遇到难处的人可在此住下几日,不会遭到驱赶。
男人、女人源源不断地从庙里进来,出去。有人动员各家都去上香。季瓷不愿去,她说她从来不信这些,千里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爹娘,这世上那么多愁人的事,要是一烧香就好了,那不是早就没人发愁了。婆婆忙嗔怪她小声些,别叫龙王爷听去了,他老人家怨下来,谁都吃不起。婆婆关了门,打开箱子,扒开一层又一层衣裳,将自己攒的钱拿出两个,到庙门口去了。
季瓷顾不上去烧香,她在家里纺花织布。近两年,婆婆眼睛不好使,花也纺不成了,都落在了她身上,这样她织布的进度就慢了。这就够愁人了,还有更愁人的事,听章守信说,今年地里的庄稼长得不好。她也跟着去地里看了一回,麦苗黄黄的,细细的。地里没有一点墒。
麦子坐胎的时候,往地里跑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看了后,就把浓浓的担忧写在脸上,也不敢多说啥,呆呆的,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悄没声往回走。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很少见到长得这么细小的麦粒。往年这时候,那汪汪的一兜水儿就脆生生饱澄澄地稳稳坐胎了,可今年时令已到,它还像个怕见人的闺女一样不愿露出全脸来。
突然,人们都想到了去年秋天的日全食。
人们正搁地里收苞谷,突然天空黑了一下,大家抬头一看,日头被那天狗食去了小半拉,手里正拿着的苞谷棒子就掉在地上,每个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
该冷不冷,五谷不等,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这样的歌谣从小就唱,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五谷不结是啥样子。庄稼种到地里,就是要生长,要结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我们已经习惯了春种秋收,我们愿意累死累活,夏天晒脱一层皮,我们愿意把腰深深地弯在地上,愿意让汗水摔成几瓣掉到地里,愿意累得像牲口一样嘴张得多大,让风把细土刮到嘴里。我们生下来就是受罪吃苦的,我们只想把粮囤装满。
不,不,绝对不会不结,只是结得小点。人们很快安慰自己,本来就是有丰年有歉年哩,不可能年年那麦穗都给你结得饱澄澄的,还美死你了哩,看你咋恁贪心哩?年年问地里要那么多,地也有使得慌的时候,人心不能太贪,太贪了老天爷要生气。多吧,少吧,收一点也就中了,今年不好了,明年就一定会好,老天爷心里有数,老天爷绝不会亏咱。人们很快劝住自己,并为自己的贪心去给老天爷赔不是。龙王庙里的烟火更旺了,平日起早赶集的人也不赶了,他们往各个龙王庙里去,将攒下的钱买成香,买成鞭炮,买成豆腐,买成肉,买成粉条,给龙王爷送去。
还是不下雨,日头见天出来,照常不误地烤着大地,河水越来越浅,井水越来越深,将绳子接了几回,桶扔下去,好久才“嗵”的一声,遥不可及。
村子里各种声音越来越小,人们小心翼翼地开言,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因为那话就在他们嘴边,一不小心就会秃噜出来。连狗呀,鸡呀,各种畜牲呀,好像也知道了什么秘密,它们的叫声也小了,稀了。牲口见了牲口,也不像从前那样傻呼呼地踢呀,尥蹶子呀,没羞没臊地往身上蹭呀,它们相互忧心忡忡地看一眼,就扭开头去,尾巴不安地甩几下。
村子的上空,只有香火轰轰烈烈地飘着。
老天爷呀,我们错了,我们怕了,您生气吧,您发脾气吧,您打炸雷吓我们吧,只是您不要总是一言不发。
村庄在寂静中不安地、焦虑地等待着。
终于等来了,远远地来了,一团乌黄,铺天盖地,从西北方向鸣叫着来了,近了,掠过村庄,掠过河面,掠过寂静,停在麦田上。
人们长舒了一口气。有时候,等来了灾难也让人的心里放松。蝗虫的部队忽地落到麦田上,天又恢复了明亮。回过神来的人们突然像从癔症中醒来,他们举起棍棒,挥舞镰刀,脱下衣裳,冲向麦田,疯狂地向弱小的强敌扑打。然而,晚了,这群强盗很快饱餐,丢下一片尸体后,展翅而去,尽管身子沉重了好多,还是昂昂地飞走了。几乎是一两个时辰,蝗虫飞遍了所有的麦田,将不太饱的麦籽一扫而过,然后不知去向。人们愤怒得要发疯,可找谁去算账呢。只有将地上的蝗虫撮回家去,焙着吃炒着吃煮着吃。又没有油,干炒干焙,麦秸火怒气冲冲“呼”地一着,全煳了。煳了也得吃,心里太恨了,边骂边吃。
可今天之后,吃什么呢?
一季的粮食没有了,红薯窖里的红薯也快完了。
“那是年馑的时候。”
后来,老人给孩子讲往事时,总这样说。
囤里的余粮变得珍贵起来。
村里来了警务员,敦促交粮。他是硬着头皮来的,谁不知今年的收成呢,可上面有命令,他只好一层层地敦促着。
警务员召来各甲长先开会,与各保长开会时说的话一样,无非就是共同努力,完成司令长官部派下的购粮任务,不但要购齐,还得火速运到洛阳。军队要抗日,部队不吃粮食是不中的。
“可农民不吃粮食也是不中的。”章守信说。
“是哩,是人都得吃粮食。可当前是要抗日,只有部队吃饱了饭,才能去打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