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跟我仔细说一下,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隔了很久,我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点,仔细想想,就是再怨天尤人也于事无补,只得打起精神问温智杰,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此时此地,我只能依靠他。
温智杰叹了口气说:“昨天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就打算晚上在这里露营,那个时候天还早,我想四下查勘一下,结果爬上那个斜坡,就看你昏迷在那里了。”
刚刚的惊魂让我们都耗费了很大的体力,我默然地又坐到地上。温智杰见我恢复了平静,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也坐到了我的身边。想了想,他说道:“我本来的计划是要继续赶路的,但你现在有伤,这里地势也还算开阔,我们在这里再停一天,然后就得找路出去。”
“那你还要去找你的学生,那个……小虎吗?”我忽然想起他孤身一人出来的目的。
温智杰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抬头望着天空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刚才你情绪太激动,我不好说得太清楚,怕刺激到你,小虎……已经遇难了,我在前面一座山下找到了他的尸体,所以实际上,我现在是在走回头的路。”
我又是一呆,心顿时有点刺痛,温智杰口中的那个学生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想来年纪不会有多大,正是花朵初开,却这么早就凋零。不过,我忽然觉得抓住了脑子里什么东西,似乎有种塞子被拔出的感觉。
“对不起,你……节哀吧。”
温智杰不答我的话,转过头用手蒙住脸,肩膀有点微微颤动起来,那样子不用说都知道他怎么了。
我感到有点尴尬,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安慰的词句出来,却忽然觉得,在这样大的灾难和悲伤面前,一切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力。
温智杰忽然站起来,跑到溪水边洗了把脸,这才又走过来坐下。我这个时候才算看清楚他的脸,他眉眼很俊朗,鼻梁高高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阳光的味道。皮肤不太黑,但显得很健康,这种男人要是走在街上,绝对是回头率超高的帅哥,尽管此时此刻我没有心思顾及那个,但还是在心里惊叹了一下。
温智杰的眼睛有点红,但情绪显然舒缓了,低头思索了一下,他望着我说:“这些天,我已经看得习惯了,只是有的时候难免控制不了情绪,好了,不说这个了,反正还要在这里停留一天,不如我帮你回忆一下,看你能不想起点什么来吧。”
“对了,你昨天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温智杰说的正是我想的事情,我忙急切地问。
温智杰挠挠头,有点期期艾艾地说:“不好意思,昨天你昏迷的时候,我翻过你的口袋什么的,真没找到什么。我是这么猜测的,你身上都是一些划伤,应该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脑部受到撞击,所以导致了你的失忆,那么在滚落的过程中,你的通信工具和背包什么的有可能都丢失了,但从你昏迷的地方看,它们应该不会离得太远。等你再恢复一点,我带你去找一下,也许能找到。”
我心里升起一点希望,脱口而出道:“真的吗?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昏迷的地方,还有,昨天你把我背下来,那么还能原路回去吧?”
温智杰指了指前面一座山坡说:“那山崖上有个斜坡,我在那儿发现你的,昨天晚上你受伤太重,情绪也不稳定,路也不好走,我不敢让你自己走,所以只好把你背下来。”
我顺着温智杰指的方向朝上一看,顿时心往下沉,那个山崖看上去很高,而且四周根本就可以说是没有路可走,他把我从那上面背下来,不知道有多费事。而且,昨天晚上,要是他稍微不注意,脚一滑,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脸又有点白,同时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感动,其实昨天温智杰完全可以不理会我,自己离去,却冒着生命危险把我背到这里。
“谢谢你……”我低声说。
温智杰诧异地瞟了我一眼,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笑说:“你不用那么客气,那上面虽然看着挺险,但慢慢绕着圈子走,还是能找着路下来的,只是现在如果要爬上去就会比较费事,所以得等你恢复好一点。”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们还是尽快顺路找到救援队才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我自己,先就这么着吧。”
温智杰又默默地看了看我,忽然说:“想不到你还挺坚强的。”
我低下头,郁闷地说:“是吗,真有这么坚强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不是……”温智杰认真地说,“人遭遇巨大的突变,失忆后情绪都会有很大的变化,甚至性格都会受到影响。从昨天你醒过来到现在,实际上时间并不长,你就能从低谷中走出。接受现实,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温智杰的话让我心里有些暖洋洋的,脸也有点发烧,我有点无奈地笑了。
“你看,你笑起来很好看,所以说既然现在已经这样,更要放开心情,多笑一点。”温智杰也笑起来。
心里的阴霾终于消逝了一点,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只听温智杰又说:“所以,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也许能帮到你。”见我有些不解,他耐心地解释说,“你看啊,虽然你说的普通话,但还是有点口音,而且和四川话相差很大,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是本地人,我听你说话倒有点像是江南那边的人,你可以顺着这个思路好好想想。还有,这次地震,全国各地的救援团体还有新闻媒体、心理专家什么的都到齐了。你的气质看上去不错,应该是接受过高等教育,但身体还是有些柔弱,所以我想你从事的工作有可能是记者、心理咨询师一类……”
是这样吗?我有些迷茫地望着温智杰,他又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我也只是猜测,反正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就窝这里仔细回想一下呗。”
“谢谢你,可是,难道我真有那么柔弱吗?”温智杰的话让我心里有点别扭,有点没好气地说。
温智杰愣了一下,见我脸上带着笑意,便也嘿嘿两声又说:“好吧,我说错了,你是大难不死的九命天猫。”
这话其实并不好笑,但我们互相看了看,还是同时笑出了声。一时间,我觉得和温智杰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前面那点疑惑和隔阂随着这爽朗的笑声也随之消散而去。但笑过之后,温智杰沉默下来,他拿过登山包,又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把手伸到我面前摊开说:“你把这个吃了。”
“这是……”我仔细看看,他手掌心里躺着两片白色的药片。
“阿司匹林,我带了一些,你吃一点,万一伤口发炎就麻烦了。”温智杰一边说一边又递过一瓶纯净水。
我忙阻止说:“不用……我记得你昨天给过我一瓶,应该在帐篷里,早上醒的时候我看到过。”
温智杰从帐篷里把那瓶水翻出来,拧开盖子看着我把药吃了下去,说:“看来就是这样,你的记忆功能没有受到大的损害,恢复的可能应该很大的,只是需要时间。”他又叹了口气,“可惜这荒山野地的,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你需要的是充足的睡眠和良好的休养,现在这些条件却都没有。”
“没有办法的事,就不用去想了。”虽然心头还是有点沉甸甸的,但我还是故作豁达地说,目光触及到温智杰的腿上,不由得问道,“你的腿伤是怎么回事?”
“和你差不多,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被落石划伤的。”温智杰简单地说了句,随即苦笑道,“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得告诉你,我的手机也丢了,所以现在我们等于是完全没法和外界联系,只能靠自己。”
“情况再坏也无非就这样了,没有什么。”我也苦苦一笑,又说,“好在我们还有点物资,总比其他很多人吃的都没有强吧。”
我的话得到温智杰一个赞许的眼神,“你果然有过人之处,比我见过的很多女孩子都坚强。”
“难道你和很多女孩子都有交集?”我打趣说,但不知为什么他这话让我有点不舒服,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温智杰好像没注意这一点,自顾自又说:“我以前接触过的女孩子,要么矫情,要么是真的弱不禁风,而且很……”说到这里他打住了。
“那只能说你太不了解女人,你不知道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女人们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勇气是你们男人无可比拟的。”一时间,我倒忘了目前的处境,只想着和他辩论一番。
可温智杰看来不想接这茬,只笑笑说:“是的是的,我眼前就有一位,所以我更希望你能战胜自己,找回记忆。”说完,他又站起来,不过这一次他嘴里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是伤口还在疼吗?”我关切地问道,他腿上的伤口看上去很有点恐怖,大大的口子张着,上面凝结着黑红色的血迹。
温智杰摆摆手说:“没有大事,我吃过消炎药,而且就这个条件,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法子,只能祈祷在我们走出这个地方时它不会给我找麻烦吧。今天我们再待一天,明天我去找找你的包,实在不行,我们就找路出去。”
我刚想拒绝,温智杰又是坚决地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如果能找到你的包或者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对你肯定有帮助。再说我带的食物足够我们两人吃一个星期,就这么定了。”
我只好沉默不语,短短的时间,我对这个男人已经很了解了,他谦虚有礼,阳光大气,但又很果决,敢于承担,而且看起来他勤于锻炼身体,所以体力也很好,不然不可能从那么陡峭的地方把我背下来。
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去,能培养出这么好的性格和体魄,我想到这里自失地一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后面的半天时间,我和温智杰各自睡了一觉,按他的说法,白天休息好,晚上就可以少睡一点,或者也容易惊醒一点,毕竟这里是荒山,虽然他这两天在山里没有碰到什么野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坚持要我睡到帐篷里,我抗议无效,只好从之。他则自己在草地上铺了一条毯子,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让我为之气结。
梦境依然是杂乱无比,我梦到好多不认识的人,好多很陌生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又已经是傍晚。我挣扎着坐起来,起身的时候感觉头不再那么疼痛欲裂,身上的酸疼感也好了许多,看来这一天的休养总算有了效果。
我爬出帐篷,见温智杰蹲在前边,他居然升起了一堆火,拿几块石头垒在一起,上面坐了一口小小的铝锅,此时锅里正翻腾着水花,冒出一股热气。
我抽抽鼻子,闻到一股方便面的气味,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温智杰听到声音,转过头说:“看你睡得沉,就没敢叫你,现在刚好,快来吃晚饭,你今天才喝了一罐八宝粥,肚子肯定饿了,也怪我那个时候老和你说话,都没问你吃不吃东西。”
他将铝锅从石头“灶”上端下来,递给我一双方便筷,指着锅又说:“我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这就一口锅,也没有别的容器,你先吃吧,你饿了一天,吃点热的暖暖胃。”
我接过筷子,怔怔地说:“你这都哪淘来的,还能生火?”
温智杰一笑,“我带了防风打火机。”
我一阵无语,但方便面的香气让我顾不得许多,蹲在地上用筷子捞起面条就吃,热腾腾的面条下肚,感觉全身都通泰了。
温智杰等我吃完,把锅重新架到火上,就着锅里的面汤,又把一包方便面下进去,一边说:“吃的倒是有,压缩饼干、高能饮料、方便面和一些罐头、点心。这些天我们先吃其他的食品,压缩饼干留到最后。”
我明白这样安排的用意,毕竟我们的路途会比较长,沿途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吃的,那些压缩饼干肯定要留到最后。
想到这里我又有点黯然,温智杰看我情绪又不太高,安慰说:“你放心,虽然没有电话,这几天也还有余震,但这条路我走过一次,我们现在的方位离我来时的安置点不远,再说地震发生以后,沿途肯定有很多搜救队的。”
我淡淡一笑,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我对你来说可能是个累赘……”
温智杰刚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听了这话猛地把锅往地上一顿,冲口大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要觉得你是个累赘,当初就不会把你扛下来了。”
我吓了一跳,望向他时看他脸色都有点阴沉下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是他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吧。
温智杰沉着脸不再说话,我被他这么一吼,也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又沉闷起来。
良久,温智杰弯腰把锅拿起来,走到溪水边冲洗干净,又朝火堆里添了些树枝,才坐下来望着火堆出神。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低声说:“对不起,我情绪不太好。”
“不要紧,不要紧,是我说错话呛到你了。”我赶忙说。
温智杰叹了口气说:“这个话前几天我听过,是我的学生,一个叫小慧的很乖巧的女孩子,她被砸断了脊椎骨,我们抬着她行路,那天晚上,她也是这么对我说,她说:‘温老师,我不行了,带着我走,就是你们的累赘,把我放下吧……’”说到这里,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说不下去了。
“那后来呢?”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躺在担架上,气息奄奄,喃喃地对着温智杰说着什么。我哽咽着问,泪水夺眶而出。
温智杰慢慢抬起头,低沉地说:“不到天亮,她就去了,她是第一个死在我怀里的学生,随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都是伤势太重支持不下去的。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我的学生有一个死掉的,我也绝不丢下任何一个能生还的伙伴。”
我心里很难受,很想大哭一场,却只能静静流泪,哭喊不出来。温智杰倒没像白天一样掉泪,只是不断地朝火堆里添着树枝,神情更加的萧索。
又过了好一会儿,温智杰长吐了一口气,对我说:“不过,除了这个自己跑出去找水的小虎子,其他学生现在都安全了,他们都盼望着我回去,所以我必须活着见到他们,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