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的话音有些颤抖，我把目光转向车窗外，也立刻就惊呆了，出发前我还和同事们预想过震区的情景，但真的处在灾难的发生地，我才发觉，原来我们设想的那些是多么的单薄和幼稚。
都江堰市是成都距离震中心最近的一个区县，离汶川约一百公里，也是通往汶川的必经之路。震后的都江堰，如同传说中遭受了恶毒诅咒的孤城——城区的主街道交通拥堵，部分房屋出现大面积裂缝，楼房底层一些店铺的玻璃门窗被震碎，有的房屋顶层屋檐被震垮，高挂在空中……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救灾的解放军战士和失去家园的人，还有一副副担架，那上面都罩着白布。
这还是人间吗？如果真有神灵，会不会因为这些画面而哭泣？他们一手创造并养育出来的人类，被摧残至此，该是何等的痛不可当！
这些极具“震撼”性的场景，如同一场恐怖而有冲击力的“预演”，如果这里都是这样，那么已经遭受灭顶之灾的汶川，又会是怎样一幅如炼狱般的画卷呢？
我还没有回过神，刚才惊叫一声吵醒我的那个女孩子已经放声哭了起来，她叫小茹，是邻省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只见她捂着脸，用力地甩着自己的头，任由一头长发四处披散，嘴里号哭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要再待在这里。”
这种悲伤的气氛很快感染了车里其他的人，一时间，哭声陆续响起，就连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小宇也将头埋到自己的膝盖间，开始抽泣。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但定了定神，觉得这样下去，弄不好出发前高涨的士气就要溃散，忙止住眼泪，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喊着说：“大家不要哭，听我说句话。”
我的举动吸引了车里的人，哭声小了一点，我压制着情绪继续说：“我们的目标是地震的核心灾区，我们是去采访的，是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电视机前的同胞们，让他看到这里的人们经受了怎样的苦难，让他们知道这里的人们是多么坚强。但如果现在我们就先垮了，我们对不起交付任务给我们的同人，也对不起灾区的父老乡亲们啊，大家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显然我的话起了作用，引发这一切的小茹哭声低了下来，抬起头揉了揉哭得通红的眼睛，旁边她的同事连忙挽住她。小茹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大家，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陪着采访团一起进入震区的是成都一家电视台的老大哥，此刻也连忙站起来说：“对，刚才这个同志说得对，我们还有任务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先趴下，大家现在跟我做，深呼吸……”
老大哥说完，朝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我知道那是对我刚才所作所为的肯定，顿时觉得心头暖洋洋的，沮丧的心情也随之高涨了不少。
都江堰城区里的加油站已经暂停向市民们供油，仅有一个加油站向抢险救援车辆提供油品。而那些准备前往汶川救援的官兵和支援者，也一度因为都江堰道路中断而受阻。被困的村民、塌方的道路、随处可见的裂缝，如同一道道清晰深刻的疤痕，无言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创伤。
大巴车开出都江堰市区没多久就无法行驶了——道路已被塌方的碎石挡得严严实实，堆了两米多高，我们只能下车步行。
我和小宇、老李背上背包，和采访团的其他人一起走在泥泞的路上，按计划我们要在前面一个援救点休整，然后分散到震区不同的地方执行采访任务。
走了没多久，我们遇到了前来救援抢险的某部队官兵。这群“兵哥哥”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迷彩服，他们都是黑黑的脸庞，去有着疲惫却专注的眼神，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口号，都传递出一股强烈的信息，那就是要坚定地撑起着这片坍塌的天空。
老大哥上前和那队解放军打招呼，他们带队的是一位团长，姓杨，看过我们的证件和介绍信后，皱着眉头说：“前面的道路全部被塌方的碎石损坏了，而且山体还不时出现滑石的情况，非常危险，你们这个时候进入震区，一定要小心啊。”
见我们神色紧张起来，杨团长又淡淡一笑，“不过，大批的救援部队已经开进去了，前面有个救援点，这样吧，我派一个排的战士护送你们过去。”
道路崎岖不平，还要爬过各种各样的巨石，时而又要小心地经过非常滑的土坡，刚前行了三百多米，我们一行人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爬行”在路上时，那种如同深入到骨髓里的恐惧感，让人不寒而栗。三公里的行程，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个多小时。
在救援点休息了一夜，采访团在这里分别，开始行使自己的使命。我和小宇、老李的目的地是北川县城附近，晚上，我很难入睡，这一路走来看到的点点滴滴，面对着灾难遗留的痕迹和灾民失去亲人的惨痛，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连语言都失去了它的力量。我手中的笔，我们的摄影机，只记录得了事实，只传达得了真相，却难以表达那份无法负荷的伤痛。
第二天到达北川后，我们就迅速地投入到了工作中。白天，我们一行三人就去不同的现场进行跟踪采访。余震不断，哭声不断，救援队伍的忙碌不断……我们奔走在这期间，根本不想停下来，也没办法停下来。
中午，我和小宇坐在一栋房子废墟的梁上，就着矿泉水啃着面包，我想起了一位不知名作者写的诗：
孩子，快，
快抓紧妈妈的手，
去天堂的路，太黑了，
妈妈怕你碰了头，
快抓紧妈妈的手，让妈妈陪你走。
妈妈我怕，
天堂的路太黑，
我看不见你的手，
自从倒塌的墙把阳光夺走，
我再也看不见你柔情的眸。
孩子，你走吧，
前面的路再也没有忧愁，
没有读不完的课本，再也没有爸爸的拳头，
你要记住我和爸爸的模样，
来生还要一起走。
妈妈别担忧，
天堂的路有些挤，
有很多同学和朋友，
我们说不哭不哭，
哪一个人的妈妈都是我们的妈妈，
哪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孩子，
没有我的日子，
你把爱给活着的孩子吧。
妈妈，
你别哭，
泪光照亮不了，
我们的路，
让我们自己，
慢慢地走。
妈妈，
我会记住你和爸爸的模样，
记住我们的约定，来生还要一起走。
逝者已逝，生者坚强，毕竟只是一个遥远的安慰啊！就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都无法释怀，又何谈那些有切肤之痛的当事人？我们真正能帮的，到底有多少？
晚上回到灾民帐篷区，我们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得赶紧编辑片子发稿播出，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三点左右才能睡下。
这是国难时期。我们这些“光鲜”的记者，绝不可能在这时候享受受访人或受访单位的“接待”。没有住的地方，自己搭帐篷；没有热汤热饭，不是泡面就是干馒头或饼干；半夜刚刚睡下，余震突然又来了，我们只能用战斗一般的速度抓起所有能抓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而对我来说，还有一点是非常非常难以忍受的：那就是不能洗澡。我是个超级爱洗澡的人，一天至少要洗两次澡。可是，眼下这种情况能允许吗？别说洗澡，就连喝水都很成问题！没办法，我只能尽量地省下喝的水，用毛巾蘸着，马马虎虎把自己擦洗一遍，勉强安慰自己一下。
还有，这里无处不在的恐慌也让我心底直发颤。我曾经亲眼看到余震来时，前方不远处的路面塌方，没来得及逃掉的人被活活埋在了里面，连呼救都来不及。那种一瞬间被吞噬掉性命的恐慌与无助，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待在那样的氛围里，所有人都在哭，随时都会有哭声，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我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着，常常觉得自己简直要疯掉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实在是太折磨人的神经了。我说过，我一直是个成长得很顺利的女孩儿，自小又是在一个和谐的家庭中长大，小小的忧伤与烦闷固然会有，但从没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平时的伤春悲秋以及女孩子的小感伤，也很少过夜，差不多都是睡一觉就忘了。所以，一时间我真的很难“适应”这种绝望。尤其是：你亲眼看到，并且深刻地意识到，你根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时，那种强烈的烦躁感更会成倍增加。
仅仅待了两天，我就受不了了。我害怕，我心慌，我手足无措，我担心我会因公“牺牲”在这里，我想“逃”。
可是，这些想法我又不敢明着说出来，因为我是组长，是这个团队的负责人。如果我明白地表示出自己的恐慌，那么，整个团队的士气都会跌下来，对工作极为不利，这和前些日子我在大巴车上振臂一呼是同样的道理。
晚上收工之后，小宇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咱万一在这儿挂了，搞不好还能捞个烈士当当。早知道这样，先跟我女朋友扯个证啊！起码给人个名分！”
老李瞅他一眼，意兴阑珊地说：“拉倒吧！真扯了证，岂不是拖累了人家？女人这种生物，结过一次婚，就相当于进了一次宫，大大地掉价。这样挺好的，你是成全了人家。”
然后两个人瘫在地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瞎聊着，越聊越郁闷，到最后索性都闭了嘴，帐篷里沉默得让人发慌。
我看着他们，尽管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又清楚地知道，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没用，除非他们自己想明白了。就像我，不也正犹豫着要不要申请回去吗？
人嘛，都或多或少地有点英雄情结。崇拜英雄，并且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英雄。所以，在有机会可以实现这个“梦想”时，常常会不管不顾地投入进去。结果呢？有人成功了，有人中途退缩了。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当英雄的天赋和能力。
当然，这种说法不能套用到抗震救灾这件事上。我相信：所有来四川的志愿者都不是为了逞英雄。因为爱着遭受苦难的同胞，因为爱着我们的国家，因为想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因为对灾难有着切肤的疼痛，所以，才会置危险于不顾，自动自发地来到这里。
可同样的，他们也都是人，都有人性的弱点与恐惧。面对这样的人间惨剧与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危险，说一点都不害怕和动摇，那是假的。他们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成就，有要承担的责任，有立誓要保护的家人、爱人和朋友，有想要做、必须做的事。如今因为这场国难，都暂时撇下了，甚至有可能永远撇下。他们凭什么就要心甘情愿、虽九死而其犹未悔呢？
人是自恋的，所以人也是自私的。这种本性，决定了人类的“高尚”常常是有底线的。我们没有资格唾弃或鄙视，因为这就是人，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而所谓“英雄”，也只是一个说法，就像蝙蝠侠和超人只是传说一样，现实世界里的英雄，绝不可能无私到无畏。
没错，已经有不少志愿者撤了，来的时候悲天悯人，走的时候垂头丧气。这样的落差，谁都不忍心苛责与不忿，这确实关乎到了性命，而每一个生命，都有他的尊严和自由，都值得尊重与怜惜。
所以，来的时候，欢迎并感激；走的时候，理解并祝福。
这也是人类的伟大与宽容，因为心中有爱，可以为了陌生人奋不顾身，可以为了不相干的人真心祈祷，可以倾尽自己所能兑现对他人的承诺……
正因为这样，只要心中常存善念，并且曾为了它真心努力过，那么，就算不能慎终如始，也值得别人尊重。
可于我而言，这些道理想明白容易，真去“执行”却很难。晚上睡不着时，我翻来覆去地想，打了无数次腹稿，第二天醒来，却又总是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去申请撤退。我害怕死亡，可也同样害怕有一天会后悔、会瞧不起曾经的自己。况且，在我目前的人生里，还从没有过半途而废的经历。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发生了一件事，彻底给出了我答案。
那天，我们跟随一个救援组去采访。在救援现场，我们遇到了一位老人。据他自己说，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却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走了整整两天一夜，来到灾区做志愿者。
“没敢当面打招呼，留了张条就来了，别的我也干不了，送个水、抬个人什么的，还能搭把手……”他略显无措地说，极力婉拒被采访。他说他不习惯，也不希望以后回去了，被别人说成是为了出风头。
他真的已经不年轻，头发都有些灰白了，腰也微微佝偻着，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清晰地刻着岁月的沧桑。可是那一刻，我却真心地觉得他很帅，很有味道。
“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来呢？我是说您岁数已经不小了，想出力的话，其实也可以捐钱啊！”
大叔挠了挠头，有点苦恼，状似不知该如何表达。
“……唔，来了，安心。呵呵……”
就是这句话，给了我留下来的决心和力量。没有大道理，语言也不华丽，可这是他的真心话。只是本能的行动、本能的表达，唯其真心，才显可贵，同样因为这份真心，才让我震撼。
他是一位朴素的老人，拙于表达，不会修饰，却愿意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出来。那么，我们这些年轻人，还好意思置身事外吗？
顿时，我豁然开朗了。“安心”两个字，说出来简单，真要做到却很难。人这一生，到了最后，为的不就是这两个字吗？
我的思路渐渐清晰，有些惭愧，更多的却是一种难言的坚定。我挺直腰板，精神饱满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尽管这片土地依然在无情地震颤，可是，我却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与宁静。
人类之所以恐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未知，因为不清楚、不了解、不知道，而有种本能的戒慎与害怕，而这种“恐惧”，未必是由于你真的没有能力解决与面对。就像我之前的忧虑与慌乱，何尝不是因为对结果想象得太过“投入”？
我是个成年人了，有能力为自己做的选择负责，并且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