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三个人一起向丰阳村走去,眼见丰阳村越来越近,出现的景象却和两个小时之前大相径庭。只见人来人往、犬声阵阵,一派和谐。三人走进村里,如同掉进云里雾里,他们重复了两小时前的路线,看到的却是和先前完全不同的景象。当再一次来到邹家述家门前时,三人竟然手足无措了。犹豫之际,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人,长了一脸的麻子,正是邹家述。
“你们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啊?”邹家述惊喜道。
邹家述把三个人引进院子里,满枝抱着一岁多的女儿英子也从屋里迎了出来。
满枝喜笑颜开地说道:“你们来啦,快进屋吧。”
满枝对京巴几个一向热情,这倒不是因为满枝人好客,主要是京巴他们几个来这儿从来不空手。特别是英子出生后,京巴他们即使人不去,也会隔三差五给孩子捎东西。
邹家述家一共三间土屋加一个灶间,京巴他们每次来都住最大的那间正房。这次也不例外,三人在正房里放下行李卷后,又分别从各自的包里拿出装着钱、户口迁移证明、招工证明等资料的牛皮纸档案袋,然后每人拿出五块钱统一交到解方远的手里,由解方远到丰阳村的代销店买一些诸如饼干、麦乳精一类的稀罕精贵的食品送给邹家述一家。每次都如此,只不过这一次大家出的钱比以往要多一些,毕竟是最后一次了。邹家述家大事小情都是满枝说了算,她又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主儿,直接给钱就等于帮满枝存银行,所以每次京巴他们都是把钱换成实物再送到满枝手里。
晚饭是在邹家述家吃的,一大锅苞米茬子粥、一盆烀地瓜,京巴三人吃得倒是津津有味,也难怪,那个年代的确没什么好吃的东西。
饭间,解方远一时没忍住,把三人下午的离奇遭遇对邹家述讲了一遍,邹家述听后只是笑了笑,嘴上没做任何回应。
吃完饭后,京巴三人回到正房,邹家述在安顿好满枝和英子后也来到正房。大家刚坐到烧得滚烫的炕头上,邹家述就拿出了“蛤蟆赖”(一种旱烟)和烟纸分给大家伙儿,二毛不抽烟,向炕里挪了挪,以躲避即将冒出的烟味。于是,大家抽着旱烟,侃着大山,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感慨了这些年在农村的种种境遇,又展望了未来那些未知的岁月。言语中都有几分悲伤、几分惆怅。到最后,话题终于转移到京巴三人白天的离奇经历上。
邹家述问:“还记得上次你们来,我和你们说的鞍山知青夜杀丰阳大队书记曾宝华全家的事吗?”
“当然记得了。”京巴说,又反问道,“和那事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距离京巴他们上次到丰阳来也没过几个月,况且那件事即便邹家述不说,京巴他们也知道个大概,毕竟一夜间死了六口人,连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只不过,那件事从邹家述嘴里讲出来就更具体详尽了。
事情是这样的。
1974年7月中旬,有个工厂到县里招工,抽调知青回城,丰阳大队分到了三个名额。为了这个名额,丰阳大队的二十几个鞍山知青各显神通,你方唱罢我登场,展开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最终付援朝和其他两人脱颖而出。付援朝的最终入围绝对是一个大冷门,他出身富农,母亲是右派,是名副其实的黑五类子女,按理说回城名额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那么,付援朝究竟靠什么法宝抢到了一个宝贵的回城名额呢?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天上怎么会掉下来这么大一个馅饼,正好砸在自己的嘴里。一直到离开丰阳村的那天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付援朝前脚刚走,丰阳大队书记曾宝华唯一的儿子曾瘸子就迎娶鞍山知青何晓嫆做媳妇。曾瘸子大名曾根柱,因为小儿麻痹落下了走路跛脚的毛病,大家背后都叫他曾瘸子。何晓嫆的家庭出身也不好,但人长得非常漂亮。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直垂腰间,笑起来嘴角边还有一对小酒窝。用现在的话讲,在丰阳大队的男知青和当地男社员心目中,何晓嫆就是女神。不过,大家都不知道,何晓嫆暗地里和付援朝好了很多年,这次付援朝能出人意料地回城,其中的奥秘,讲到这里想必大家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倘若事情按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顶多是那个年代无数爱情悲剧里又多了一个。但是,意外发生了,就在曾瘸子和何晓嫆结婚的当晚,何晓嫆上吊自杀了。
这下丰阳村炸开了锅,丰阳当地民风刁钻乖戾,素来和鞍山知青格格不入,何晓嫆的死大大激化了矛盾。这么多年来命运一直被曾宝华攥在手里,让鞍山知青们备感压抑,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机会,几天前还明争暗斗的知青们此时抱成了一团。何晓嫆死后第二天,一封批判曾宝华以权谋私迫害女知识青年的大字报就贴到了队部。不仅如此,鞍山知青们还分头去公社和县里反映情况。
必须得承认,大多数鞍山知青是在借题发挥泄私愤,但也不乏对何晓嫆真有阶级感情的,是同情也好,是原先暗恋也罢,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一致要求严惩曾宝华和曾瘸子。
可是,一系列行动之后,却迟迟不见处理意见下来。也难怪,曾宝华的小舅子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后台硬得很,不是轻易能扳倒的。鞍山知青们干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就在大家以为这件事会不了了之的时候,一天夜里,曾宝华全家六口在睡梦中被人杀死。凶手是已经回城的付援朝,这件事最终以付援朝被判死刑而告终。
邹家述缓缓道:“从表面上看,那件事好像是结束了。但自从付援朝被枪决之后,丰阳村就接连有怪事发生。一到半夜就有歌声回荡在整个村子里,很多知青和社员都亲眼看到唱歌的是付援朝和何晓嫆,搞得我们现在晚上根本不敢出门。还有些人碰到的情况和你们白天的遭遇一样,外出再回来发现村里空空荡荡,人畜皆无,过个十分二十分的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了。大家都说这是付援朝和何晓嫆的鬼魂回来寻仇,要杀光所有丰阳的人,先让大家提前看到丰阳以后的景象。”
邹家述的一席话听得京巴三人心惊胆战,由于听得太过入神,京巴和解方远手指间的“蛤蟆赖”上堆了一大节白烟灰。
二毛不禁疑惑问道:“那我们仨走了一大圈又走回到丰阳,这个怎么解释呢?”
邹家述无奈地笑了笑,脸上的麻子立即紧凑了起来:“这个我现在也解释不了。”
随后,四个人又不咸不淡地唠了一会儿,邹家述就回自己屋睡觉去了。京巴三人洗漱完毕后钻进被窝里,许是赶了一天的路都累了,三个人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到了夜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厉的歌声。
二毛最先被歌声惊醒,他马上又推醒身旁的京巴和解方远。在黑暗中,三个人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那歌声时远时近,飘忽不定,但三个人都听不大清楚唱的是什么。
二毛突然说道:“要不,咱哥仨儿出去会会这对鸳鸯?多刺激啊!”
解方远喊道:“你不要命啦?”
二毛不以为然:“怕什么,咱又没做亏心事。再说了,是不是真有鬼还两说呢。”
京巴也来了兴趣:“说得对啊,是人是鬼还说不定呢。”
解方远果断拒绝:“鬼也好,人也好,跟咱们都没关系。反正我是不去,要去你们俩去吧。”
二毛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你一到关键口就熊,京巴咱俩去。”
“好。”
二毛和京巴一拍即合,两人立马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迅速穿好衣服正准备出去,却被解方远叫住了。
“先别急着走,我也和你们去吧。”
解方远一向胆子小,他是真的害怕,既害怕外面的歌声,又害怕二毛和京巴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干脆和他俩一起出去,人多了恐惧自然也能减轻不少。
三个人穿戴整齐后就出发了,二毛走在最前头。路过邹家述和满枝那屋门口时,二毛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京巴和解方远借着透进屋内的月光看到二毛侧耳倾听的动作很像是在听门缝,连忙一起推着二毛走开了。
三个人轻手轻脚地出了邹家述家。那个歌声还飘荡在夜空中,“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大家终于听清楚了,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三人循着歌声追去,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始终未见真容,歌声犹如从天而降一般。
渐渐地,歌声似乎小了,京巴三人也意兴阑珊了,准备回去继续睡觉。快走到邹家述家门前时,突然在前面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只见他俩手拉着手,边走边唱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次是遇到“真佛”了,可京巴三人却同时熊了,定定地呆立在原地,六条腿筛糠似的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走远。
是什么把他们吓成了这样?是那两个人的背影吗?不是,真正吓到他们的是歌声,这回他们仨是真真切切地近距离听到了那歌声的源头,那个声音凄厉瘆人,而且男女声混杂在一起,产生出一种慌慌的效果,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毛。
三个人失魂落魄地跑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钻回到被窝里,这是他们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这次只有京巴很快睡去,二毛和解方远的心里久久平静不下来,并不全是因为刚才那心有余悸的一幕,而是他俩都有一个新的发现。
解方远首先打破了平静:“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按照家述的说法,咱们白天在丰阳看到没人的场景应该是幻觉。可是,我去代销店买东西路过那个青年点和队部时,还专门看了一下,京巴留在门上的血渍和我吐在标语上的痰渍都还在上面,这好像有点说不通啊?”
没有人回答解方远的问题,解方远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同时推醒了京巴。
黑暗中响起了京巴不耐烦的声音:“睡吧睡吧,等明天咱们回大连了,这里的一切都和咱们没有关系了。”
此后三人又陷入到沉默中,小屋里先后响起三个不同节奏的鼾声。
第二天没等到天亮,三人就离开了丰阳村。邹家述为他们借了一辆马车,这样不仅省脚力,速度也会快一些,比较符合三人归心似箭的心情。驾辕的是二毛,京巴和解方远坐在他身后,在无尽的摇晃和颠簸中向第一个目的地茂阳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