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马躺在一间狭长的屋子里,头顶上有一扇天窗,阳光直射进来,光柱里灰尘纷飞,却不散开。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只记得昏死前所经历的情景:袭击、被包围、屠杀、负伤、逃亡、被救,小船沿河而下,开阔的大河,然后就是一片空白了。
他勉强挪动了一下身姿,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缎面被子下面,用手摸索,腹部、肩头都有绷带缠得严实。他确定自己被救了,目前是安全的,工友刘叔,他亡父生前的朋友,在关键时刻冒险将自己救离了电厂煤炭码头。但现在,他在哪里?
他仰望着高而远的屋顶,估计它的高度,断定这里是一家大户人家的豪宅,而左右这不过十来步狭窄的空间,只是一个隐蔽的夹层。这表明,他被藏在吴尚的一个世家宅邸里。但刘叔凭什么能将自己安顿在这里呢?他联系上组织了?自己这是在组织的保护中?
他心底一阵焦急,双手奋力地撑住床板,想支起身来。但肩部的伤痛令他额头流汗,眼前一阵眩晕,复又重新躺下,闭眼无语。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间密室的顶端木板被推开了,脚步声响,走进个人来,手里提着匣子,靠近他后,传来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小马意识到,来的是个医生。他睁开眼,来人戴着口罩,身穿白大褂,正打开药匣子,取出剪刀、镊子和药水,轻轻揭开覆盖着他的被子。
小马使劲地向下看了一眼,只见纱布处一片殷红,渗出了血迹,叹口气问:“你是医生?我这伤严重吗?”
那人说:“对,我是医生。你这伤险得很,腹部中了两枪,肩头中了两枪;肩头的子弹没留在体内,腹部的麻烦得很,我替你做了两个多钟头的手术,弹头终于取出来了。现在是确保伤口不能感染。”
他熟练地剪开了伤口处包裹的纱布,用酒精清洗着。
小马疼出一身冷汗,呻吟不止,死死地拽住被角。
医生摇了下头,说:“你的命是捡来的,不是老刘送你到我这里,我是不敢救你的。”
小马泪花模糊了眼睛,说:“多谢了,你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
医生笑了起来,说:“为了你我的安全起见,我们最好都别挑明了好不好?你不认识我,不知道自己藏身何处,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小马点头,心底失望,但随即又似乎有一份希冀,说:“你——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我得——让我的朋友们——知道我没死。”
医生摇头,说:“不能,我救了你,但不愿意节外生枝,等伤势痊愈了出去,到那时就没我的什么事了。但眼下不成,反正你也不能乱动弹,就且安心养伤吧。”
小马急得不行,提高声音哀求道:“可是,我有重要的话——要传给朋友们,晚了——会像这次一样——白白死掉许多人的!”
医生叹息一声,摇头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你少安毋躁,这事情,你可以托老刘去想法子。”
小马摇摇头,重新闭上眼,任由他替自己换药,再重的痛楚也强行忍熬住了,一声不吭。
医生默默地干完了自己的活计,处理好拆换下的纱布后,仍旧提着匣子,离开了这处隐蔽之所。他穿过这间堂屋和院子,绕到一侧甬道继续向前。到了前院时,只见树下站着一人,正饶有兴趣地仰头望着那些翠绿新生的嫩叶出神,便笑道:“二少爷,你眼下是独自一人空住这偌大的庭院了。孤不孤单呀?”
姚锒摇头,说:“我若嫌孤单,就请你把那诊所搬到这里,外面挂上招牌,王医生诊所迁址于此。这样,来来往往的病人要踏破了石阶,可就热闹了。”
王医生摆手说:“我可不想搬到你这豪宅来沾光,外面的病人们会疑心,这王医生赚了多少黑心钱,改住大宅门了。”
俩人同声而笑。姚锒指着他的白外套,说:“脱下出去,你这一身装束出入姚宅,没事儿也是有事儿了。”
王医生遵其所嘱,脱了外套,低声说:“这伤者枪伤恢复得还可以,没有性命之忧了。可就是要急于跟外界联系,这个可不好。我看,他只要在外面引起风吹草动,我这些药物、精力的付出,就会泡汤了,他的下场也就是个横死无救了。”
姚锒想了想,说:“先留住他,等伤痊愈了再说。不过,他要托你的那些话,你就忘掉吧,我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医生答应着,开了门径自离去了。姚锒在廊下坐了,点起一根烟来,抽了几口,看着晴朗的天空,喃喃道:“好天气,正是出门赶路的日子,这会儿,大约也该到了。”
他说这话时,想象着辛雯兴高采烈的神情,不禁一笑。但他的笑容尚未收敛时,宅门外有人拍打了几下,高声说:“姚少爷,你预定的茶叶到货了,掌柜的吩咐我送上门来。”
姚锒快步去开门,只见那茶叶铺子的伙计拎着一袋细绳捆得扎实的茶叶,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前。姚锒让他进院子,但他顾不得许多,悄声急促道:“刚刚得到消息,昨天夜里,从吴尚转移的那批同志,越过鬼子封锁线后,在距离游击区三里地的廖家沟被鬼子包围了,全部被捕!上级指示,吴尚地下组织立即组织营救,所有跟他们有联系的人立即转移。我们该怎么办?掌柜的让我来报信。”
姚锒吃了一惊,说声糟糕,这件事麻烦大了。辛雯随这些人一起离开吴尚去根据地,一定没能逃脱厄运。她是被捕过的人,这次再度入狱,那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即叮嘱伙计,马上向根据地发报:暂停向吴尚派人,这些环节出大问题了,必须谨慎;茶叶铺子这个联络点,要切断一切跟吴尚地下组织的联系,可能暴露的人,立即转为地下。
伙计得了回信,立即返回。姚锒回到院子里,稍稍思忖,脱下长衫,换上件笔挺的西装,将皮鞋用布揩擦了,去床头壁柜里取出一只皮包,里面有一把手枪以及梅机关的特派员证件。他将它挟在腋下,出门而去。
他向宪兵队所在走了约莫半里地,随即停步,再思量片刻,便改道走向位于天禄街南侧的一家生丝代办处。他跨进门槛,屋子里桌后的人立即起身来迎接,问:“姚先生,出了什么事?”
姚锒坐下,拿起桌上的电话要了长途,给远在南京的情报机关本部,请小泽机关长亲自接听。不一刻,小泽少将在电话那端咳嗽一声,寒暄两句,问他有什么紧要事情。
姚锒斟酌着词句,说:“吴尚地区近日反日组织活动极为猖獗,一系列重要设施遭到袭击,尤其是电厂,皇军守备队损失惨重。目前这里人心惶惶,据悉新四军主力部队已经将首个重要目标设置在吴尚,吴尚岌岌可危了。”
小泽很重视地询问两句,表示将向参谋本部转达,希望姚锒能够及时报告吴尚以北新四军的动向,以便大本营对于支那东南方面的占据有更加清晰的了解。
姚锒说:“北条中佐不久前死了,新接任的渡边大佐我不太熟悉,这个方面,还望机关长从中斡旋。”
小泽一口答应,叮嘱他小心留意,这才搁下电话。
办完了这件事,姚锒稍微松了口气,但对时下处境却仍旧担忧。他信步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吩咐屋中的几个人说:“局面有些微妙,你们几个给我多留神。明天上午,我要拜会木村少将,备好车子,擦洗干净,别丢了咱们的脸面。”
屋内众人起身齐声说再见,立即去后院,将一辆蒙上厚厚落灰的汽车发动起来,端来水盆,用毛巾擦拭、打蜡。
姚锒笑道:“对,就这样,能保证咱们去警备司令部来回一趟,就行。这车子,是传教士约翰逊的,得有好些年头了,换了几茬主人,不容易呀!”
他挟包出门,从巷子里拣近道往西仓大街走。在这心神不定之际,找个地方坐下,纾解心头的不安。
7
姚迅站在街心,正指挥伙计爬上木梯登高,将门面顶端原来的招牌卸下来,丢到后面院子里去,对门的张老板问:“姚老板,新铺子什么新字号啊?”
姚迅笑道:“隆盛公司,取兴隆、茂盛的意思,大家伙儿一起发财!”
张老板附和笑道:“这个口彩好听,好听,预祝姚老板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啊!”
姚迅拱手,却看见张某身后来人,笑道:“兄弟,你怎么来了?”
姚锒笑道:“大哥的买卖,兄弟总要来看一看的。拣个什么黄道吉日开张营业啊?”
姚迅说:“你写的匾,做好了,往门头上一挂,那就是开张的黄道吉日。”
兄弟俩相视而笑。姚锒向张某替兄弟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
张某作揖道:“二少爷,你们兄弟联手同心,这生意必然是红火旺盛啦!”
兄弟俩携手进屋,在经理室坐下。姚迅打趣兄弟道:“弟妹回娘家去了,没人管着你了,你这一身西装革履,意欲何为呀?”
姚锒一笑,说:“没了媳妇管着,自然是要走家串巷,寻点儿艳遇了。”
姚迅摇头道:“可是你明明来我这里了,这西仓大街,虽然商贾云集,但却不是烟花柳巷所在啊。”
姚锒正色道:“我是寻个艳遇,未必要去那里。”
姚迅点头道:“好,有志气!我兄弟总是堂堂正正地出门来寻个良家女子的欢心了,这西仓大街上,哪家商号的太太小姐中了你的意呀?”
姚锒一笑,说:“还没有遇到呢,一路走来,只问有缘没缘。”
姚迅慨叹道:“是啊,有缘千里来相遇,无缘对面浑不识。你先前那位订婚的邹小姐,红颜薄命,跟你无缘啊。却是这位弟妹,她与你有缘。”
姚锒笑而不语,心中掠过一丝酸楚,倒不好回答。
这时,一个伙计从后面过来,问:“老板,那四十根无缝钢管放在这里太显眼了,如何处置?”
姚迅这件事也不瞒兄弟,说:“等天黑时,转运到都天庙后的仓库去吧。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前面那位搞什么把戏,把脑袋扎在裤腰带上,铤而走险。”
姚锒心下奇怪,这无缝钢管,是军事物资,可以制作炮筒,新四军方面急需这类物资,值得一取。但他装作听而不觉,去桌上捡起份《吴尚日报》来看,却不是新近一期,而是登载着北条被杀的那一期。编辑用了心思,一面是杀害七名抗日分子的消息,另一面是北条遇刺的新闻。
他读过这份报,随手丢开,说:“大哥原来也关心时事,特别是这样血淋淋的。”
姚迅淡然一笑,说:“想在这里安身立命,岂可不详察吉凶是非?你上次那样的运气,不会时时有的,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姚锒深以为然,点头称是。这时,门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的声响,有个伙计赶紧进来使个眼色,说:“有客人。”
姚家兄弟愕然之际,一个日本军曹大步进来,见了姚锒,行了一个军礼,将一封信函递交在他的手中,一言不发,拔腿便走。姚锒认识,这是警备司令部司令木村的随从,他这时候寻到这里来找他,一定是费了工夫。这封信的内容,至关紧要。他咬咬嘴唇,将密封的信函拆开,从里面抽出薄薄一张纸来,上面用日文写道:令夫人已随一行反日分子被俘。望好自为之。
姚锒叹口气,说:“这个辛雯,我再三跟她讲,不要乱多事,乱跟人凑近乎,这下子,真是闯下了塌天大祸了。她被日本人抓了,这次神仙也救不了她啦!”
姚迅吃惊:“这怎么回事?她昨天不是说回娘家了吗?怎么弄成这境地?”
姚锒摇头,连说不清楚。但其实,他清楚得很,这会儿木村派人送信,意在提醒,也是在自保,作为警备司令,他和反日嫌疑分子交好,这可是件颜面尽失的危险事情。不过,木村目前既出此举,是表明他依然坚信自己的身份,而把辛雯切割开去,他必须为掩护自己出手了,不能坐以待毙。
姚锒冷静地笑了笑,说:“是祸躲不过,我就坐在家里等着日本人来寻晦气了。大哥,近些天你可别回家,免得也卷进这祸事里,那我可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了。”
姚迅一笑,说:“兄弟你既然来了,这祸事如影随形,木村能在这里找着你,那渡边岂能不知道你此刻的下落?”
姚锒省悟般摸了下脑袋,先出了经理室去店门前瞟了一眼,只见店铺左右都有些不尴不尬的人在游弋走动,于是回转来,摇头笑道:“大哥见机得快,厉害、厉害!兄弟这次可是连累你了。”
姚迅伸手指点道:“你这小子,尽小看你哥哥,你出了事,弟妹出了事,哥哥岂能坐视不问?”
姚锒摇头,说:“这不是件寻常的事情,在沦陷区,沾上抗日的罪名,那是要掉脑袋的。”
姚迅大笑,说:“兄弟,咱姚家人还怕掉脑袋?要是真到那一步,咱哥俩手搀手上鬼子的刑场,眨下眼都不是好汉!”
姚锒被他的豪气所感动,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好,我虽然是个文弱的人,但也不是孬种,怕死,不是姚家的子孙。”
姚家兄弟一时间热血沸腾,但是外面四下里密布的那些日伪的便衣,却都没有动手抓捕他的意思,任由着姚锒来去自如,返回住宅。他进了宅门,插上门闩,去廊下带上口罩,去了后面第三进院落,到了正厅一侧,在木板壁上轻轻一推,悄然进入。
小马依然在沉睡,他站在木榻垂眼打量他许久,等到伤者被噩梦惊醒,口中喃喃有声道:“走,快走!”蓦然间睁开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上方这张只露出眼睛的怪异面孔,好一刻缓不过神来。
姚锒低声说:“小马,别怕,眼下你在自己人家里,目前是安全的。王医生已经带信给我了,我来看你,你有什么话要向组织上讲的,请讲吧。”
小马使劲地闭合一下眼睛,然后再睁开,疑虑地问:“你有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
姚锒思忖片刻,说:“前年春节,根据地敌工部老赵来吴尚视察,是你担任掩护望风的,陈家祠堂后面那间小屋里,我见过你,但你却看不清我。”
小马眼前豁然一亮,说:“对、对,老赵那晚要会见一个重要人物,就是你?”
姚锒说:“现在,你可以讲了,时间有限,这里怕也不能安全藏身了。我要转送你去其他更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