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慷慨回答:“臣以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单薄,是朝廷尚无决心!关宁、宣、大、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三大营兵除守城外也有数万列阵城郊。只要朝廷决心言战,鼓励将士,即不用三大营兵,五万勤王兵也堪一战。况敌轻骑来犯,深入畿辅,必须就地取粮。恳陛下明降谕旨: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从得食;守土之官,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者杀无赦。洪承畴、孙传庭所统率之强兵劲旅,可抽调部分入援。畿辅士民,屡遭虏骑蹂躏,莫不义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朝廷稍加激劝,十万之众不难指日集合!”
“粮饷困难。”
“京城与畿辅州县,官绅富户甚多,可以倡导捐输,以救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说:“洪承畴、孙传庭正在剿贼,不宜抽调。”
“即令洪承畴、孙传庭的人马不能抽调,臣虽驽钝,仍愿率关宁、宣、大、山西诸军,与虏决战。”
崇祯心思沉重,默默无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卢象升的乌纱帽顶。
卢象升不敢抬头,又说:“目今国危主忧,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但兵饷须要接济。”
崇祯说:“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忧,至于兵饷一节,即命杨嗣昌与户部臣设法接济。”
“谢万岁!”卢象升叩头说。
崇祯又问了些关于昌平军中和宣、大、山西防务情形,心中又十分犹豫起来。一方面,他觉得卢象升忠心可嘉,坚决主战也不无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万一一战而败,大局更难支撑。沉吟片刻,他说:
“卿往年剿办流贼,迭奏肤功。但东虏非流贼可比,卿宜慎重。”
“用兵作战,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来,流贼中若高迎祥与李自成一股,坚甲铁骑,部伍严整,其手下强兵悍将,不让安、史,只是诸臣讳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夸张虏骑精锐,只不过为议和找地步耳。”
“我军新集,远道疲累。敌势方锐,总以持重为上,不可浪战。”
卢象升听到“不可浪战”四个字不觉一惊,好像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他正要不顾一切地继续向皇上披肝沥胆地痛切陈词,忽然皇帝用冷淡的声调说:“卿鞍马劳顿,休息去吧。至于战守事宜,可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仔细商议,看如何进行方好。”
卢象升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叩头辞出。他刚走到右顺门外,一个太监出来,说皇上在左顺门赐他酒饭,他就随着太监往东走去。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有四样,不能认真吃;酒也不能认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谢恩。但这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光荣。卢象升感动得噙着热泪,向北叩头,山呼万岁,同时认为皇上又倾向主战了。跟着,崇祯又派秉笔太监王承恩出来,问他此刻日旁抱珥,下有云气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么征兆。正如古代别的统帅一样,卢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之学,而且迷信。他抬头看了一阵,记不清是在汉人《星经》还是唐人《望气经》上说过,这种现象主奸臣当道,蒙蔽主上,不觉心中叹息,但是他对王承恩说:
“请代学生回奏陛下,此克敌之兆也。”
王承恩进去以后,卢象升怕皇上再有什么询问,不敢离开。过了一顿饭时,王承恩又走了出来,传皇上的口谕:
“上天虽有克敌之兆,但也要万分持重,军事究应如何料理,卢象升要速与杨嗣昌、高起潜详议而行。”
卢象升从左顺门出来,心中异常沉重。他找着杨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潜也在这里候他,三个人便谈了关于下午如何遵旨会议的事。因为一则这个会议必须关防十分严密,二则高起潜驻兵东直门内,杨嗣昌也住家朝阳门大街附近,所以决定午饭后在安定门上举行会议。尽管在朝房不能多谈机密大事,但是卢象升也听出来高起潜果然同杨嗣昌一个腔调,害怕同满洲兵打仗。离开朝房,他的勤王的一腔热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会议上说服他们。当他步出端门以后,回过头来望一眼,在心里感慨地说:
“他们如此惧敌,热中议和,这仗叫我如何打?万不得已,我只好不顾死活,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回到公馆,听家人回禀,有许多客人前来拜候并打听朝廷和战大计。卢象升推说连日不曾睡眠,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老爷,”顾显一面替他脱下朝服一面说,“刚才翰林院杨老爷来过一趟,等不着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诉老爷一声,他有重要话要同老爷面谈。”
“啊,知道了。”
虽然论官职他比杨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对杨廷麟怀着敬意,认为他有见识,有胆量,有骨头,有真学问。他吩咐顾显说:
“你去回禀杨老爷,就说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门同杨阁老、高监军议事。请他在府上等候,我回来时一定前去领教。”
卢象升在北京的公馆里并没有亲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间带着孩子们回宜兴奔丧去了。从朝中回来,随便吃一点饭,他本想稍睡一阵,但想着和战问题,十分苦闷,没法入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唤顾显来帮他穿戴齐备,动身往安定门去。刚走到大门口,忽有一人不顾门官拦阻,从门房抢步出来,向他施礼说:
“老公祖,东照特来叩谒,望赐一谈!”
卢象升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说道:
“啊呀,姚先生从何而来?真想不到!”
“东照因事来京,适遇东虏入犯,本拟星夜返里,因闻老公祖来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谒。”
“好,好。请到里边叙活。”
这位来访的姚东照表字暾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着斑白长须,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他是巨鹿县的一个穷秀才,为人慷慨好义,颇重气节,在乡里很有威望。崇祯二年秋天,清兵入犯京畿,直薄朝阳门外。卢象升当时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岂能坐视胡马纵横!”遂募乡勇万人,星夜勤王。路过巨鹿,姚东照也率领了一千多子弟参加,很受象升嘉奖,从此他们就成了熟人。后来他离开大名,有几年不通音讯,但听说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辅的时候,姚东照率领乡里子弟与敌周旋,有一个儿子战死。现在这老头突然来访,卢象升又觉诧异,又觉欣喜,所以纵然有要事在身也愿意同故人一谈。到客厅中坐下以后,略作寒暄,姚东照开门见山地说:
“老公祖,你马上要去安定门商议大计,而且军务倥偬,非暇可比。东照本不应前来多渎,但国家事糜烂至此,南宋之祸迫在眉睫,东照实不能不来一见大人。大人今去会议,可知朝廷准备暗向满鞑子输银求和之事么?”
“求和之事已有所闻,输银之事尚不知道。”
“听说朝廷愿每年给东虏白银六十万两,并割弃辽东大片国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辙么?”
卢象升猛然跳起,两手按着桌子,胡须战抖,两眼瞪着客人问:“这话可真?”
“都下有此传闻,据说可信。”
“虏方同意了么?”
“虏方只因周元忠是一卖卜盲人,不肯答应,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议和,方肯允诺。目今倘不一战却敌,张我国威,恐怕订城下之盟,割土地,输岁币,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系国家安危,万望在会议时痛陈利害,使一二权臣、贵珰不敢再提和议。然后鼓舞三军,与虏决一死战,予以重创,使逆虏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蚕食鲸吞之心。如此则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先生不用多言,学生早已筹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为南宋之续!”
“东照就知道大人是当今的岳少保,得此一言,更觉安心,就此告辞了。”
卢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说:“暾初先生!目前正国家用人之际,学生有一言相恳,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赐教?”
“请台端屈驾至昌平军中,帮学生赞画军务,俾得朝夕请教。叨在相知,敢以相请,肯俯允么?”
“东照久蒙恩顾,岂敢不听驱策。但以目前情形看来,虏骑恐将长驱深入,畿南危在旦夕,故东照已决定叩谒大人之后即便出京,星夜返里。倘果然不出所料,虏骑深入畿南,东照誓率乡里子弟与敌周旋。过蒙厚爱,只好报于异日,还恳老公祖见谅为幸。”
“好!既然如此,学生不敢强留。明日动身么?”
“不,马上动身,今夜还可以赶到长辛店。”
卢象升想着姚东照是一位穷秀才,川资可能不宽裕,便叫顾显取出来十两银子送给他。但老头子坚决不受。象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强,便叫顾显取来他常佩在身上的宝刀,捧到老人面前,说:
“先生此番回里,号召畿南子弟执干戈以卫桑梓,学生特赠所佩宝刀一柄,以壮行色。”
姚东照并不推辞,双手接住宝刀,慷慨地大声说:“多谢大人!倘若虏骑南下,东照誓用胡虏鲜血洗此宝刀,万一不胜,亦以此刀自裁!”
送走姚东照以后,卢象升就带着随从骑马往安定门去。
参加安定门会议的除卢象升、杨嗣昌、高起潜之外,还有两位兵部侍郎,一位勋臣,提督东厂的太监曹化淳,以及率领京营的几员大将。平日杨嗣昌见了王德化或曹化淳,总是自居下位,让太监坐首席。卢象升一向瞧不起这班太监,认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应该巴结他们,有失士大夫气节,所以他略作谦让就拉着杨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潜等心中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象升首先发言,坚决主战,说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诸人却相顾默然。卢象升大为生气,厉声问:
“敌人兵临城下,诸公尚如此游移,难道就眼看着虏骑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气所慑服,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没生气,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对作战方略需要慢慢详议。他们丝毫不说他们不主张同清兵作战,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积极意见。倒是曹化淳因不满高起潜近两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马总监军,淡淡地说了句:
“毕竟卢老先生说的是正论。”
会议开到半夜,没有结果。卢象升只强调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气可用,而杨嗣昌和高起潜却明白军队普遍的士气不振和将领畏敌怯战。卢象升所说的号召京畿百姓从军而责令京师官绅大户出饷,根本办不到,筹饷会遭到官绅大户的强烈反对,没有饷便不能召募新兵,何况临时召募的新兵也将经不起清兵一击。所以会议不得结果,徒然增加了卢象升心中的苦恼和忧闷。
从东郊传来隆隆炮声,声声震撼着卢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针毡,很想立刻奔回昌平军中,布置作战,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侧首向东,望望城外的通天火光,回头来向大家拱拱手说:
“今夜郊外战火通天,城上争议不休,象升实感痛心。请诸位原谅。学生军务在身,须要料理,改日再议吧。”
高起潜乐得今天的会议草草结束,赶快说:“对,改日再议。”
大家下了安定门,拱手相别。卢象升不胜愤慨,跳上五明骥飞奔而去,既不谦让,也不回头招呼。杨嗣昌摇摇头,与高起潜交换了一个眼色,请高起潜和曹化淳先上马。高起潜没有立即上马,望着卢象升和五明骥的背影,连声称赞说:
“好马!好马!少见的好马!”
卢象升回到公馆已是三更过后。第二天早晨,一吃过早饭他就进宫陛辞。像一般大臣陛辞的情形一样,皇帝并没有出来,只有几个太监分两行站立殿前。卢象升恭敬地跪下去,向着空虚的御座叩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卢象升向皇上叩辞,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看起来这句话只是一般的朝廷仪节,但当卢象升说出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痛楚和激情,声音微颤,几乎忍不住流出眼泪,因为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次陛辞以后,恐怕不会再看见皇上了。
一位太监走到台阶下,口传圣旨赐给他一把尚方剑。卢象升双手捧接尚方剑,叩头谢恩,热泪突然间夺眶而出。
离开左顺门,他到内阁去向杨嗣昌辞行。杨嗣昌把他送出午门。临别时候,他很想对卢象升说几句什么私话,但是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过了一阵,他终于小声嘱咐说: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也很明白。国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未能安内,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国家精锐。流贼未平,务必为皇上留此一点家当。”
卢象升没有做声,向他作了一个揖,回身就走。刚出承天门,他就接到从昌平来的报告,说是清兵虽然大部分向东便门和广渠门一带移动,但是也有游骑到安定门和昌平之间的地区骚扰。他决定立刻回昌平军中,对一个家丁说:
“你去告诉杨老爷,就说我因军情吃紧不能去看他,请他一二日内移驾至昌平一叙。”
吩咐毕,他连公馆也不回,赶快换了衣服,在长安右门外上了马向昌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