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营驻扎的地方是一个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它原来是一个大寨,有两百多户,现在剩下的房屋还不到十分之一。寨门楼也给烧毁了,在月光下还可以看见寨门上边的一块青石匾上刻着“潼南锁钥”四个大字。
老营驻扎的一座四合头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较完整的宅院,但门窗和家具也破损很重。宅院周围,安设十几座帐篷,驻着老营的一部分骑兵;几个路口都布着岗哨,戒备严密。近来闯王全军总管和中军主将都由高一功担任。但是由于战斗紧张,他经常不得不冲锋陷阵,对敌厮杀,所以老营里许多事情,以及属于总管职掌的许多事务,都不得不让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许多心。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结发妻子,今年才三十岁。虽然小时没读过书,但是近几年来抽空学习,已经粗通文墨。她有苗条而矫健的身体,带着风尘色的、透露着青春红润的椭圆脸孔,大眼睛,长睫毛,眉宇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她是已故农民军领袖高迎祥的侄女。高迎祥和李自成两个家族虽然不是同县,却是世亲。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谓“侄女随姑”的古老风俗,迎祥的侄女嫁给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所以在这一支农民军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视维护高迎祥的光荣传统,有时遇到部下做事不对,她就说当年高闯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将校们犯了错误,她就伤心地告诫他们,说:“如果五叔活着,他可不允许你们这样!”
李双喜请医生治了创伤,回到老营,走进上房。高夫人叫他脱掉铁甲,坐在火堆旁边。她看过了双喜的箭伤,一面询问黄昏前伏击曹变蛟追兵的战斗情形,一面等候闯王。她有一个女儿名叫兰芝,今年才十岁,连天鞍马不歇,十分困倦,一驻下来就在里间床上睡着了。两个短衣箭袖、腰束绸带、身背宝剑的姑娘,一个蹲在火边用砂锅烧开水,一个站在蜡烛旁边替双喜缝铁甲上的绽线。这个替双喜收拾铁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岁,那个蹲在火边的叫慧梅,才十七岁。高夫人身边像这样的女亲兵原有十几个,几个月来陆续阵亡,只剩下她们两人。其余的亲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将张鼐把一个陌生的农夫领来,站立在门槛外边。他自己先进来,向高夫人小声说:“夫人,从前队送来了一个庄稼人,他说他是从河南来的,有密书带给闯王。”
高夫人站了起来,吃惊地小声问:“从河南来的?是从曹营里派来的么?”
张鼐点点头。高夫人心中有些怀疑,又问:“曹操如今在哪里?”
“他不肯说明。他说他的话只能亲自对闯王说,万一见不到闯王,对你和总哨刘爷说也可以。带来的书子也不肯叫别人看。”
“好吧,让他进来见我。”高夫人接着又说,“还有,你派人飞马去禀知闯王,请他速回。”
那个陌生农民被带进屋来。高夫人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见他完全是一个逃荒人的打扮,约摸四十岁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点儿瘸。
“你是从哪里来的?”高夫人注视着他的脸孔问,并不立刻让他坐下去烤火。
“我是曹帅派来的。”
“曹帅在哪里?”
“曹帅潜来到崤山里边,离潼关不到二百里,要迎接闯王杀往河南。”
“他带了多少人马?”
“号称十五万,实有七八万。”
高夫人知道曹操近来率领的是一种联合部队,也许有十几万人,所以听了这句回答之后觉得说得对头,心中暗暗高兴。但是她立刻用严峻的、极不信任的眼神逼视对方,问道:
“曹帅怎会有这么多人马?”
陌生人被她的盘问弄得有些恼火,冷笑一下,说:“曹帅自己只有三万多人马,可是自从八大王投降朝廷之后,许多股义军都聚在曹帅的大旗下边。曹帅为要攻潼关迎接闯王,当然率领着全部人马前来。”
“都是哪一些股头随着曹帅来?”
陌生人一气说出了惠登相等十来个重要义军首领的名字,一丝不错。
高夫人又问:“既然有七八万人马来到潼关外边,难道能瞒住官军的耳目?”
“一直到本月初,我们的人马还都在叶县、临汝一带,前几天才连日连夜暗暗从山僻小路往西边奔来。直到我离开曹营时候,潼关的官军还是给蒙在鼓里。昨天我才听说他娘的有几千官军往阌乡开去,说不定他们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里人?”
“我是灵宝县人,崇祯八年春天在渑池县投了曹帅。”
“沿路官军盘查很严,你怎么过来的?”
“不断有成群的河南灾民往陕西逃,我跟着灾民一道混了过来。”
“怎么这样巧,我们今晚才来到这里,你就找到了?”
“我来到洛南境已经三天。”
“窝在什么地方?”
“离这里二十五里张家庄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窝在那里。”
“你是灵宝人,你妹子怎么会嫁到这里?”
“天启年间灵宝一带闹旱灾,我们一家人逃荒来陕西,把妹子卖到这里。”
高夫人对这个陌生人还不放心,正要继续盘问,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说:
“高夫人,我虽然从前没见过你,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你既然这样不放心,我就不用见闯王了。书子我也不必拿出来,原封带回,交给曹帅。”说毕,他转身要走,却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头一皱。
高夫人知道他决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着他的右腿问:
“你的腿怎么了?”
“前三四天,给三四个乡勇从背后追赶,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龟孙们一箭。”
“中了箭你怎么逃脱了?”高夫人又问,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黄昏,龟孙们寻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开扎着右腿的破布条,拉起破棉裤,在小腿肚上揭开膏药,让高夫人瞧,说:
“幸而没伤着骨头,足有两寸深!”
高夫人看见果然是箭伤,而且看样子伤口不浅。她露出了笑容,说:
“请你不要见怪。你从前没有来过,谁都不认识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闯王派一个生人到你们曹帅那里,曹帅也是要盘问的。把曹帅的书子拿出来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裤撕开一个小口子,掏出来像枣子大小的一个东西,递给了高夫人。桂英知道这就是常听说的蜡丸书。她掐开蜡丸,取出一个纸团,仔细地把它展开。这是一张非常薄的白绵纸,上边密密地写着几行小字,内容是罗汝才告诉自成知道:他已经率领十五万人马来到崤山里边,打算在十月十七日进攻潼关,分一支人马进攻阌乡;如果这时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洛南县境,务必乘机从潼关南原冲出,到潼关以东会合。虽然信中有一两个字写得潦草,她认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阵喜悦和兴奋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说:
“唉,谢天谢地!你来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确是巧,可见闯王同曹帅日后定能够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记问你,你这位大哥贵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咱们还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说不定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哩。”
高夫人愈加高兴,立刻叫亲兵头目张材进来,吩咐把客人带到厢房里烤火休息。当张材把人带走以后,高夫人坐在火边,又把书信拿起来看了看,心中十分狐疑起来。这时自成匆匆地走进来了。
李自成看完了蜡丸书,又听高桂英把盘问下书人的情形谈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样感到可疑。他的人马明天要冲到潼关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从东边进攻潼关!为什么时间会这么巧?会不会是孙传庭派来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