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也青本不是个话很多的人,再加了今天心理上有些小小的障砖,开始时话也就很少,但舒先生却像是能够洞察到她的内心似的,很婉转又很风趣地讲些话,讲得苏也青咯咯地笑了几声,心里那冲暖烘烘的东西渐渐弥漫了开来,却在心里更诧异着面前这位舒先生就像在哪里真正见过似的,与他在一起,是有着一冲说不分明的相宜与静谧的,如果说这相宜与静温,在那次老饭店的拜访中还只是远远的有些模糊的影像,那么,在这个有些家居气氛的餐馆里,苏也青则已经很能够听到一些壁炉里炭屑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了,那声音不是很响的,但却极为确定,或许也可以说,正因为它极为确定,才更是小心翼翼很有节制地响着。
两人都喝了点酒,苏也青因为昨夜没睡好,很有些不胜酒力,两颊微微红了起来,话慢慢也多了,这时舒先生说起前两天他在外滩拍了点照片,只是有些雾,不知道效果会如何,接着舒先生又看了看苏也青,说道,苏小姐会是很上照的。苏也青正在吃一只蛤蜊,听他这么一说,就抬头朝他很调皮地一笑。舒先生又说,我能把苏小姐拍得很好,很准确,你信还是不信。苏也青仍然还是点头,还眨了眨眼睛。
你是适合于一冲自然光的,舒先生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说,场景不能太大,阳光也不能太直接,你适合于在那冲老式的厅堂里,光线是经过格子漏窗过滤过的,窗外还有树影,青笞,爬山虎也爬在外面的墙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一眼能够看得尽的,总有些幽微的东西、暧昧的东西在里面,江南是很有些这样的园子与厅堂的,什么时候我来替苏小姐拍一些?
苏也青听了,很吃了一惊,觉得这个舒先生简直就像个妖怪,把她五脏六腑里沉在那儿的东西整个地都掏了出来,但心里虽是这样想,嘴上却仍然不说,莫测地笑着,还歪了歪头,说,是吗,舒先生难道这样肯定吗?谁知道舒先生却也不回答她的这种反问,也莫测地笑笑,点了一根烟,不置可否却又非常肯定地看着苏也青,淡蓝的烟雾飘起一些,隔在两人的中间,苏也青忽然就觉得有些恍惚,甚至有一冲拐弯抹角的想哭的欲望,仿佛眼前的情境是太熟悉了一些,熟悉得让她感觉有些恐怖,她就像一个迷迷糊糊的还未经世事的小孩子,被一个人拉了手,要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人的脸是看不大分明的,手却暖着,是她一直盼望的那种温暖,她把手放到那个人的手里去的时候,她忽然就变得很弱很弱,变得救不了自己了,幸而她的心还仍然明白着,但越是明白,那冲恐怖却又来得越为深刻。苏也青这样想着,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完全走神了的,连忙抬起头,发现舒先生也正在对面看着自己,舒先生抽着烟,烟雾把他们俩人隔开了,所以苏也青没能看清舒先生的脸。
那盆很嫩的还牵带着血丝的三黄鸡拿上来时,餐馆里忽然地一片漆黑,侍者惊讶地叫了一声,幸好,盆已上桌,但这突然的停电仍然引起了一点混乱。苏也青听到旁边桌上的女明星很响地骂了句粗话,但很快又被餐馆老板的致歉声、侍者来回跑动点蜡烛的忙乱声所掩盖。蜡烛很快就点起来了一些,但因为停电来得突然,餐馆里蜡烛的准备显然非常有限,所以餐厅里仍然还是暗暗的,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红纱的丝网,那网却还是晃动着的,愈发显得无可捉摸,无可理喻。苏可青今天有点喝多了,所以停电的时候,她甚至还相当兴奋地轻声叫了一下,舒先生则在对面伸过手,在苏也青的手背上表示安慰地轻轻一拍。黑暗常常是一种后示灵感与消除隔膜的东西,躲在黑暗后面的苏也青忽然话就愈发多了起来,她对舒先生讲了一些自己有时也已经忘记了的小时候的事情,那些事情是孩子气的,是让年长的舒先生心领神会而又会感慨不已的,两人频频地碰着酒杯,苏也青还招手让侍者又拿来一瓶酒,她甚至还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自己都不大好意思讲出来的想法,舒先生,你想过前一辈子吗?苏也青歪着头有点孩子气地问道,舒先生笑笑,没有回答。于是苏也青又接着往下讲,我有时候在想,自己的前一辈子,前面一二十年是在上海过的,是个走向没落的家族,灯红酒绿,倒是看到过一些,但已经不是太属于自己的了。后来,就嫁到了江南的一个小城去,嫁的又是没落的大户人家,而且,事情还有很关键的一环说到这里,苏也青忽然顿一顿,像设置某个悬念,又像半开玩笑人似地微摆了一下头:那就是嫁了过去,做的却是二房,是姨太太的角色。
说完这句,苏也青自己就笑了起来,舒先生也笑,苏也青就又解释说,当然,舒先生是明白的,这只是打个比方罢了。舒先生连忙点头,表示不必解释,自己早已是懂得的,舒先生又把苏也青面前的酒杯拿过来,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杯里,说,苏小姐真是不平等,怎么倒是喔得比我还要多呢!苏也青也不管他怎么讲,又把杯子拿过来,喝过一口,说今天又去看了部电影,那仍然是本部原版片,但事件参加者的富于节奏感的画外音评论使影片具有了一种非常抒情与感伤的调子,那个画外音是有些沙哑的,是个男子,一个接近于老年的男子,他有时以一个旁观者的面目出现,有时又直接地介入到故事中去,影片的叙事客观而精确,犹如摄像机镜头的冷酷与还真。“其中有这样一段场景,”苏也青说,蜡烛的光影不断晃动着,有人从桌边站起向大门走去,在烛光里人影是巨大的,甚至有些顶天立地的意思,那样的一种夸张会让人想起皮影戏,里面多少是有些戏剧化的,蒙掉了些生活表层的坑坑洼洼,这情境让苏也青完全地放松了下来,她的话渐渐地愈发显得流畅,听上去更像是喃喃自语,不太像刻意地讲给舒先生听的了:“一个幽暗潮湿的海边石巷,两旁是那种古老的砖石垒成的砖墙,地上长着青苔,墙上则爬满了绿色藤蔓般的植物,因为是海边的缘故,风总是潮湿的,带着腥味。那个男子在这石巷里走着走着,巷子里一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是那种总是显得在她身上就要发生些什么的女人,那冲女人有着来自于骨髓中的慌乱。他跟着她。她去了海边的一个铺子,他仍然跟着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注视渐渐地诱发与加强了她的慌乱,很多人其实都是无法承受那种放肆而执着的、又几乎要洞察一切透入心肺的注视,总有一些什么东西,总是会有一些什么东西随着那种注视流淌出来,有时候是慢慢渗出,有时候则是倾泻而下,那注视如同一块磁石。女人呼吸急促了起来,由对峙抗拒直至产生倾诉的欲望,隐秘越深,倾诉的欲望其实常常会愈发强烈,她终于告诉他,她把她的父亲杀了。她捅了他十二刀。”苏也青拿起了杯子,对面的舒先生也拿起杯子,两人碰了一下杯,“当然,”苏也青接着又往下面说道,“当然,这是个寓言,就如同影片在结尾时的那几个场景,一栋公寓楼,摄影机的镜头由下往上,不过不同楼层的几个房间,对于摄影机来说,那个房间中的隐秘都是洞开的,我们看到了一个画着黑色眼影的女人正在抽烟,可以猜测她的身份,答案千奇百怪,巫婆、妓女或者女作家。再上面一层,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女人睡在床上,两人紧紧相拥。继续往上则是枯坐的老人,头发是白的,满脸的皱纹。一切其实都是毫无关联的,只是凭借了摄影机,才将种种影像有些荒诞地连结了起来,越是精细,越是还原生活,就越是荒诞。”
苏也青讲到这里顿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很啰嗦地讲了这些,舒先生不知道会不会厌烦,于是就表示收尾似地加了一句:“好的片子有时候总像是有点奇怪的东西,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一点都不奇怪,舒先生那天推荐我看的那本也是这样。”
苏也青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对面的舒先生有些豳深地叹了口气,苏也青愣了愣,期待下文似的不说话,等着舒先生讲,不论是对苏也青宣泄似的讲话给予评价,或是给自己没有什么来由的叹气作出些解释,但是没有,舒先生并没有接着讲话的空白,他只是沉默着,在烛光里苏也青不能够很清晰地看到舒先生的眼睛,烛光仍然很暗,只足以辨认出事物大约的轮廓,这时苏也青忽然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伸出手去,握住对面舒先生的,然后再对他讲些什么,虽然究竟是要讲些什么,苏也青自己其实也是并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