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也青发现自己可能是有点爱上舒先生了。有几次,两人约了一起出来散步。秋天的早上飘着些淡蓝的晨雾,街上静悄悄的,那种静与晩上的宁谧又是有着不同的,仿佛在雾气的后面影影绰绰总有些人影,小弄堂里传出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骑车人的脸一半是甜睡后的清新,一半则是前景莫测而又整装待发时的疲惫,赶早的小食铺已经开张了,两入买了点心,热腾腾地拿在手上吃,不由得都有些开心与活泼的心绪升上来。这种早晨的约会两人话都不是太多,往往是约好了在一个什么地方等,有时是苏也青先到,有时则是舒先生远远地朝苏也青招一招手,两入都不是太刻意的样子,身边多是赶着去上班的人流,愈发显得这种约会有些别样的意45味,有些被人群隔除在外的感受,但这感觉暂时还不便交流,甚至还是要掩饰的,苏也青渐渐就有些腼腆的神情不自觉地流露在脸上,讲话的时候眼睑是垂着的,像个小女孩似的乖巧。两入在干净的还沾着些露水的弄堂、街道上走着,苏也青觉得那些熟悉的街巷忽然都有了些陌生的气息,有时候拐了几个弯,两人就都不认识路了,于是就胡乱地继续走,继续拐弯,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雾渐渐散了,两人都走得有点热,就把风衣脱下来,各自搭在手臂上,有时候舒先生提出要替苏也青拿着,苏也青也不很客气,顺手递过去,舒先生接着的时候手无意中碰到了苏也青的,温热而柔和的一个瞬间。
一次,是个下雨天,隔夜约好的时间,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却越来越大,苏也青犹豫了一下就撑把伞走出去,雨点溅在了她的丝袜上,有些微寒的凉意,街上的人都波着各色的雨衣,神神秘秘地驶来驶去,更有着事不关己的意味,苏也青忽然就有些特别想见到舒先生的感觉,她一边匆匆走着,一边胡思乱想,舒先生会不会去呢,下着雨,他是不是仍然睡在生了壁炉的老饭店里?她却仿佛有些什么话要对他讲,忽然就很想要讲了,这样想着,苏也青加快了脚步,简直就是一路小跑起来,在街角拐弯的地方她几乎与一个骑车人迎面相撞,那人很惊异地回头看了苏也青一眼,却并没说什么,苏也青嘴里稀里糊涂地道着歉,心里就像小孩子受了什么委屈,隐隐约约想拉住一个什么人放声痛哭一场,那天苏也青几乎是眼里含着泪走到舒先生面前的,舒先生也撑了一把伞,远远的就迎了苏也青过来,说,今天很冷的。苏也青点点头,也不说话,自顾着把头低着,就像是害怕面对舒先生似的,舒先生又说,吃过早点了吗?苏也青就摇头,仍然把头低着,舒先生却一点都不见怪,很知情似地陪着苏也青慢慢往前走,很简短地讲几句,并且似乎很从容地并不等待着苏也青的回答,就这样走了一会儿,苏也青渐渐地有些平静下来,那种想哭的欲望褪去了一些颜色,变得像雨中的街道般模糊莫测起来,刚才那冲尖锐的类似于痛苦的感觉也被消磨掉了一些,人就觉出了疲惫,而这疲惫一升起来,有些话忽然就说不大出口了,那只是一些在痛哭与酒醉的时候才能够冲破一切、脱口而出的话,苏也青现在悄悄地又把它们咽了下去,两个人撑了两把伞,虽然心里都有着再靠近一些的愿望,但伞张开在那里,默默而明确地占去些空间,雨水顺了他们各自的伞的边缘滴落下来,莹亮亮的。那天他们临分手的时候路过一家花店,舒先生对苏也青笑笑,说要送些花给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花店,舒先生挑了许多花,苏也青注意到,他的手在玫瑰花丛面前犹豫了一下,接着就绕了过去,在花架上层又挑了几朵白颜色的百合,那是一种非常漂亮的百合花,花蕊是淡绿色的,还微微的有些香气。
舒先生邀请苏也青去参加那个晩会,是在他临离开上海的前几天。电话里的舒先生淡淡地说,今天晩上,来老板店参加个晩会吧。苏也青便问,是什么样的晩会。舒先生也不多说,只是又补充了几句,说来了你就知道了,你会喜欢的。苏也青被他淡淡的却又非常肯定的态度激起了一些好奇,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因为那突然之间生出来的好奇,内心里其实便还想要多问几句,但毕竟还是忍住了,就像他们平时的交往一样,很有些欲说还休的意味,况且,这晩会是安排在老饭店里的,仅此「点,其实就已经非常能够吸引住苏也青了。
那几天苏也青正受了点秋寒,人有些虚弱,脸色也是苍白的,临去饭店的时候,她在自己的衣橱里翻找衣物,找来找去,那些颜色鲜亮的裙服,一旦穿在了身上,便愈发显出苏也青脸色的苍白,而那白,进而又反衬出鲜亮颜色的虚假,仿佛一个并不是那么兴高采烈的人,硬是套上了一张欢天喜地的面具似的。苏也青最终选择的是一件淡青色仿旗抱长裙,上面撒满了白色小花,那样式,乍看上去是中式旗抱,但再细看,拐弯抹角的细微处便很有些微妙的不同,不是那么刻意地要去营造氛围的,但那韵致与风情却分明还是在那里,是古中国后花园的门嘎吱一声,虽然小姐的金莲未启,却有闫桂的枝影悠然摇动,满园都是香气,但仔细去闻,那香又是淡到几乎可以说无的。换好衣服,苏也青又照了照镜子,脸色依然还是白,但那白却有了从容的意味在里面了,是那冲心情不好也不坏的白,是月上柳梢时偶尔出去散散步,风声雨声、车流的呼啸声统统都被隔在远处的那种从容。
衣着是常常会给人带来某种暗示的。所以说,今天的苏也青,今天的这个苍白的、还带了点病态的冰雪人儿一样的苏也青,当她推开老饭店那扇黄铜的旋转门,听到那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金属声音时,心情忽然就有了点不同,仿佛在不经意的时候,她与老饭店又有了点格外的贴近,那冲贴近是与往曰不同的,是苏也青从来没料想到的一冲与生俱来,因此当她与舒先生一起走进灯火辉煌的饭店大厅时,她仍然是从容的,她自己也意料不到的从容,她和舒先生穿过老饭店欧洲宫殿式的大厅,那里所有的水晶吊灯全被打开着,它们是被人精心擦拭过的,岁月的尘埃全都抹去,仿佛好多年前的某个曰子忽然就回来了,被人刻意安排着却又不着痕迹地悄然来临,无数的水晶片莹莹闪亮,不动声色却又光彩四射地照耀着整个厅堂。
两个人找了位子坐下,苏也青这才发现,参加晚会的基本上都是外国人,蓝色的眼睛,褐色的眼睛、金黄的头发,侍者们穿着正规的黑色服装,戴着白手套,头发上仍然擦着发蜡,他们显得非常英俊,他们是上海无数英俊的年轻人中的一群,他们出现在老饭店的这个夜晩里,手里托着食物,信那食物是放在银盆里的,桌上已经放了各冲美味,西班牙雪利酒,法国红葡萄酒和各种甜酒,烤牛肉和羊肉上面则浇着印度咖喱以及各种果汁和奶酪。
苏也青隐隐地觉得有些惊异,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她侧过脸望了望身边的舒先生,却见舒先生正沉静着,那表情或许是被水晶大吊灯的反光折射的缘故,也有些不很真实,有些往曰苏也青所没有注意到的威严与高贵。苏也青正沉吟着,谁知舒先生却仿佛知晓她心思似的,轻轻告诉她说,这原本是个怀旧晚会,那是世界上非常着名的一个老乐团,他们从陆地到海上,周游世界,每年一夜,在地球上某个国家的某个城市,选取一个享有声名且颇具特色的饭店作为聚会的场所,而那时,来自世界各地的怀旧显贵们就会蜂拥而至,寻找他们昨曰重来的一夜。而今年,他们的的地便是上海。上海,这个他们曾经是如此熟悉的海边城市,对于它,他们又怀有着如此复杂而微妙的情感,他们中的有些人年轻时代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们甚至就住在黄浦江边那排显眼的三四层楼的楼房里,有堂皇威严的圆柱和宽大的阳台。他们曾经坐在阳台上吃着中国式的午餐,喝英国淡啤酒和荷兰酒,下午,他们则在那里饮威士忌,观看黄浦江边正在进行的船只来往、货物装卸,同三五知己抽雪茄聊天。而等到这个城市再次出现了外国旅游者、他们重又回来时,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了,但是老饭店却还在那里,黄铜的旋转门,仿古的壁灯,悠长的闪着暗黄灯光的甬道,罗可可风格的花纹与卷曲……苏也青自己也没有料想到,她会成为这个晩会的潜在的公主。在所有那些袒胸露臂的晚礼服、名贵稀世的珍宝首饰、云鬓飘香的各色身影里,苏也青显出了一种格外的与众不同,那身影是淡的,是在古中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朵墨荷,随时随地都可能会隐去的,会消失的,但那份来自于古老国度的奇异与神秘,却淋漓尽致地从这个淡青色的还略略带了些优郁与羞涩的身影里流泻了出来。苏也青与舒先生在大多数时间里都默默地坐着,他们仿佛倒更像是老饭店的两个幽灵,他们就坐在那里,侧耳谛听今晩老饭店的乐曲全都带了一冲怀旧的伤感,虽然有些爵士乐的节奏是欢快的,很多人又都喝了很多的酒,香槟打开在那里,从着名的葡萄园产地成箱运来的葡萄酒被喝光了,有女士的裙角给踩脏了,钻石的发夹掉在地上但是,老饭店,就像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老饭店却还是庄重着高贵着,同样的,它也还是伤感着不管乐声奏得有多么诙谐与浪漫那伤感是骨髓里的。
苏也青与舒先生没有参加大家的狂欢,他们默坐着,只是略略地跳过几个舞。乐队奏的是只老曲子。高大的舒先生搂着苏也青在老饭店翩翩起舞,他们跳的是老式步子,也不似那些老欧洲,舞步里有着浓重的宫廷气味,他们的舞姿还是平实的,不太经意的,有着古中国固有的美感与韵律,苏也青就想,她和舒先生的怀旧是他们的怀旧,是他们骨子里的,是弥漫在他们周围的,与那些欧洲人、美国人有着不同,但好像这其中的不同又被老饭店遮掩与同化了,并且正因为加了些异域的奇异与奢华,这怀旧一下子变得浩广博大了起来。这样想着,她忽然就有些感动,她对舒先生说,我爱老饭店。
舒先生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爱的,我都知道。苏也青的眼眶不由得就有些发潮,她又对舒先生说,有什么东西回来了。讲这句话的时候苏也青的嗓子是哽咽的,她觉得自己是讲不下去了,是呵,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地爱这老饭店,虽然有时候她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爱老饭店,还是爱舒先生,或者是老饭店里的舒先生,担不管怎样,她忽然觉得自己想对舒先生说的其实正是这句话:有什么东西回来了。就在这天晩上,就在老饭店灯火通明的窗外,这年里第一次寒潮已经悄然袭击了上海。到处都起着风,外滩的空地上落满了凋零的枯叶,晩上的人们竖起风衣领子抵挡寒风,这寒冷是突如其来的,让人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但老饭店里的苏也青暂时还并不知道这些,爵士乐仍然响着,香槟往外冒着泡沬,虽然眼眶发着潮,但这样的晩上苏也青毕竟是快乐的,她当然也不会想到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又看见了水边的那座老饭店,她站在黄铜的旋转门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跳跃的爵士乐声,门里暗暗的,因为刚从阳光灿烂的大街走上老饭店的台阶,苏也青一时还无法适应这冲光线忽然之间的变化,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要立刻跨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