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组诗)
大房间适合写小诗,我想将你写进我一个人的文学史将新年的第一首写成献诗献给你,房子中的房子,人体内部的人——序
1
扶母亲过街
你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你歪靠在我的肩膀上,脑海里,大雾升起
你一辈子都没有驱散它的能力
大雾升起,你没有见过你的眼睛
你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从来没有超过
你和我的距离,我们
我们是一对母子,从前是
现在依然。依然是亲密
但你看不见我亲密的表情,我的手臂
因为挽着你而重新还给了你
我的腿,我的双腿因紧随你而下沉
沉下去。而大雾升起
你一辈子都没有积攒够推开我的力气,尽管这样做几乎无需用力
2
垂而不死之歌
你是老的,但老是什么呢?具体到牙齿、头发、听不见的呼唤声,和看不见的晚霞
具体到你身后的墙壁、灰色的布瓦,一只被你扔上屋顶的胶鞋,远远看上去,仿佛某位老死不相往来的远亲
而我更愿意将你放在空气中来谈论
撇开清晰的往事,我更愿意谈论你身边的
刺槐、花椒树,盛阳光的阔叶
一滴雨下了一整天,仍然不能触及树根
鸟停在高压电线上,光明无法洞开它的胸体
天黑了,你哆嗦着去摸油灯……
这些,你厌倦过的事物还要反复出现
你笼罩着这块一清二白的田园
这些松柏,因为是你栽的
因此它们常青;这些走动的小鸡,因为你在
它们才甘心做我们的家禽……
你老了,我也将从山顶上溜下来,带着
被夕阳烧焦的额头凑近你
你那被疾病操控的身体的沦陷区
3
那半截蚯蚓去了哪儿
阴沟潮湿,碎瓦片在锄头下继续破碎
一条蚯蚓被我拉扯成了一根橡皮筋
女孩子们在菜园子里跳房子
你的眼睛越眯越细
我在用力,可你是看不见的,如同
你一用力,我就会呻吟
蚯蚓伸缩着,每一次屈展都传达出
另外那个世界的信息
潮湿的黑泥缓缓松开,又紧紧合拢
为了活下去,它放弃了另外半截生命
我也在放弃你,直到你
再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是在心中
让我蠕动,像一粒米那样盲目
你有两个儿子,你知道么,可你不知道
他们共用着一种疼
4
用什么颜色来描绘
我从来没有见你穿过花衣
现在想来,你无非是白,或者黑
无非是一筐子的黄瓜、西红柿
另一筐子装满了水,是的,水
它们漏下去,从这儿到那儿
使泥泞的生活有迹可寻
你拿着棒槌,后面跟着一群金黄的雏鸡
而当你挥舞手臂时,一道彩虹
出现在了我们的头顶
而你从来没有留意过它们
留意这些无辜的美
5
做梦
他们在你的脸上蒙上一张黄纸
他们在你的新居里撒下石灰
他们让我抱着你的遗像漫山遍野地走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你忘记回家的路
忘记我们曾经是骨肉相连的人
三年了,我试图在梦中见到你
我甚至为此睡进你曾经睡过的位置
那里,还存留着你身体的烙印
你的偏头疼、你的胃病,以及你的
因为失眠而在黑暗中形成的特有的坐姿
三年过去,泥土吞噬了
蒙在你脸上的那张黄纸、你的双眼皮
以及那些把你吞噬了的癌细胞
我试图梦见你,却梦见我自己从梦中起身
走到黑暗的中心,轻轻地
我抓挠着空气,直至空气变形
变成你做梦的样子
6
肚脐
我渐渐缩进了自己的体内,就像你
从诞生之日就接受了死
火光接受了灰烬
最亲密的人接受了最残酷的
现实:诀别,远离,杳无音讯
只有摸到肚脐时,我才想起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2004/1/1——9日
寻找调门的人
一生中,他都在跑调,他的苦恼在于
不能主宰自己的音高,更在于
他不能与大众协调
从变声期到更年期,他过着
五音不全的生活,他埋怨过
舌头、喉咙,他的胸腔埋藏着
一个生活者的怒火,如果我们允许
他诉说,他将把生米烧成熟饭
把冰凉的人间变成一场熊熊大火
哦在歌唱的年月里,他跑得越远
越能证明歌唱的代价
除了他,谁都不想这样付出
事实上,他只有一个梦想,他梦想
有朝一日能与生活平起平坐
他选择过美声、民歌和通俗
在三者之间,他最后选择了缄默
命运关上了耳朵,连呼吸声也显得多余
这是大众安眠的时刻,一个缄默者
让我们集体醒来,因为
我们已经习惯了他,如同节日
习惯了虚情假意的歌声,如同
他一生的奔跑,而道路原本就忐忑不平
他起初责怪鞋子,然后是脚
最后是身后跑过来的道路
1999年
槐花开放
槐花开放,一位母亲坐在树丛中打盹
她有一个年迈的儿子
她有偏头疼,还有自言自语
可是,槐花在开,像春燕
在归来,像反复强化的梦境
取代了孤伶伶的现实
一位母亲,她力所能及的是回忆
那时,儿子还小,她也还没老
那时,槐树刚栽下,栽树的人
刚刚钻进了新坟。
可是,一位母亲,她力所能及的
只是不断地给树苗浇水
正午的阳光一过头顶就向山下滚去
蜜蜂却不愿撤离花蕊
嗡嗡声不绝于耳,仿佛多年以前
儿子吵闹着,向她索要一个父亲
而她给了他一瓣槐花,并许诺
满园春色。她兑现了,而他……
一位母亲在力所能及的视野里
告诉儿子幸福的方位
“他幸福了吗?”她问自己,也问槐花
夜色在临近。艰难的母亲把自己从梦中
唤醒,她需要折断现实中的一截树枝
她决定柱着它,作最后一次努力
1996
尾随一株白菜出城
在斤斤计较的人群中,我看中了
一株白菜,它脚趾间有新泥
它绿衫上有露水
我看中了它,然后,我买下了
这个缺斤短两的城市的早晨
白菜,你是怎样蹒跚而来的,仿佛
喘息未定的信使,带给我
关于土地、乡村和母亲的片言只语?
久未生活了,我一直在病。
我告诉自己,我仍然是从前的那位少年
只不过偶尔偏离了少年的梦境
而现在,我必须承认
对自己撒谎就是在对时间犯罪。
我抚摸着昂贵的新泥,想像你
在薄雾的早晨混迹于赶集的人群中的样子
你的爱耍小聪明的主人
当年,我也见识过我的父亲
怎样将沙子掺进谷粒,用农民的伎俩
对付城里人挑剔的眼睛
现在我可以原谅这一切了。
原谅那个把泥土带进我生活中的人
并且感激这株白菜所含的水分。
我看了看天色,决定尾随它出城。
1999
一碗米
需要多久才能澄清一碗米?
它的来历,它的去向,以及
它碜白的、隐约的疼
就在今天,父亲从土地深处来信
他写道:应该节约粮食,趁你们年轻
最好是一天吃一粒……
也是在今天,我趴在水龙头上哭泣
泪水淌在米碗中,像
多年前的他在稻场上打滚
他怀里的女人正在发育
他心中的梦幻正在成真
那时,他捻着米粒,让黑夜露出白牙齿
噢如此昏噩的生活,食物的通道
仿佛深邃的矿井
需要米粒的光泽发出微弱的呻吟
现在,我再也没有碰见过运粮的车队
一粒米辗转来到我的身体内部
轻轻地诉说生活的平淡和徒劳
就在此刻,我刚刚咽下了一粒安眠药
它同样是碜白的、乏味的
却不能平息我无力的内疚
1998
一个人的山水
在放大的地图上,一个人的祖国在缩小。
一颗心经历了膨胀:啊海洋,啊山岗
啊经得起反复推敲的祖国……
一个人闭上眼睛,是为了
不让泪水决堤,淹没他内心的国度。
从蔚蓝到雪白,究竟要走多远
才算是熟悉了你的肌肤?
他究竟要恋几次爱才算是浪子回头?
我越来越糊涂了,是的,我憔悴得
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整天趴在地图前
只是为了找到黄土一捧──
那掩埋过仇人的也将掩埋我,
那为亲人呜咽过的,也将呜咽我。
在放大的祖国里,一张地图不堪重负。
1998
必须
我面对的什么也不是,但我必须面对
必须有一个人诞生于虚无的压力
他站出来,用驼背扛起
这虚无的压力:什么也不是,甚至不是否定
花开了,水在流
天空令人发指
我面对的什么也不是,但我必须面对
一个人站起来的勇气
他说,尘土也是有尊严的,那些在风中
眯起的眼睛将会亲口告诉你
鸟飞过,人抬头
大地难以置信
我面对的什么也不是,但我必须面对
这深夜的辗转反侧
必须一再眺望黑暗深处的亲人
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我亲爱的肢体
1999
我每天都在生儿育女
生一个字,将她含在嘴里
生一个词,将她放在纸上
生一句话,将她铭刻于心
——一个这样的人,这样自恋
像孕妇,抱着自以为是的肚皮
在大街上晃来晃去
每天都有一些形迹可疑的声音
涂抹天庭,云在飞,但翅膀是我借给它们的
而在下面,奔跑的云影,像
无足怪兽,当它们路过花坛时
我才留意到一位小女孩的哭泣声
她被吓坏了,因此花容失色
一枚松针自树梢掉下,正好扎进
她粉嫩的脖径
我知道我的呵护已经到此为止
疼痛,然后是受苦,仅仅因为
生活没有边际,而我们都无能为力
于是,我又试着把字还给词
把词还给句子,把句子还原成哑语
我是一个这样的人,永远在生育
却始终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
2001
静止的人
楼前的树阴下坐着一位打瞌睡的老人
从早到晚,她耷拉
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
她并没有睡眠,但睡眠是她的住址
她的女儿(哦,也许是儿媳)约莫
七十来岁,在里屋看电视
她的孙子(哦,也许是外甥)在门口磨锯子
准备给邻居做一把板凳
鸟在远方的天上飞,落叶蜷曲
在附近的角落里
这是夏天。我头疼
不停地喝水,排汗,探头看
那个静止的人:她老了?是的;她
还没有死?我不敢肯定
晾衣服的妇女在对面窗口喊:
“谁家的衣服掉到了我身上?”
她喊了三遍,三遍过后
老人动弹了几下
起先,她动了动小拇指,然后动了动
脚后跟,最后是耷拉在她腿上的那根拐棍
静止的人想站起来
我想努力看清楚行走是怎么回事
结果,天完全黑了下来
黑啊,你就像一滴泪水
一溜出我的身体,世界就下落不明
2001
岁末诗章
1
奇迹并没有出现。一年过去了,该下的雪
并没有落下来,我们依旧在原地旅行
地上是湿的,旧鞋子适应了新泥
无非是失踪了很久的朋友突然冒出来
在电话中,他心情迫切,说话像放自来水
无非是见面,感叹岁月无情
老了,却还活着——这是奇迹么?
我曾经琢磨过一颗心是怎样渐渐变冷的
热情在消逝,大家都一样
话题起始于远方的某桩凶杀案,经过转述
变成了一桩连环命案。语言沉浸在血液里
到了半夜,你闻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必须呕吐才能让生活平静下来
必须通过反复搓洗,才能避免成为
暴力的嫌疑人,可问题是,你感觉是无辜的
一年过去了,老了,冷漠了,残忍了
雪在空中化了,血在交谈中凝固了
唯一的奇迹是,你居然还能继续往下活
2
我想抒情,但生活强迫我叙事
大地越来越窄,适合我的场地只有这张白纸
你能相信一个足不出户的人是爱国者吗
可我知道今晚的月亮属于公社
一只狗在千里之外的田埂上狂吠
仅仅因为它恐惧于体内的黑
如果我呻吟,这张白纸就会消逝
取而代之的是失语的焦虑:我有病
因为装聋作哑,因此我恨自己
至少有两个我并存在这个国家里
一个天马行空,一个画地为牢
至少有两颗心,相互背离,在矛盾中统一
3
母亲去世后,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
女儿长大了,我的怀抱一下子空荡起来
整整一年,我不适应这样的变更
但一切都在陆续到来,是的,一切
明天在到来,我想用过去延缓它的步履
我写诗,怀旧,在小说中一再放弃结局
困难像雪球一样滚动
可是没有雪,没有什么能使黑变白
我经历着漫长的无梦的睡眠
冰箱在嗡嗡制冷,我听见
一片白菜叶子包裹自己的瑟瑟声,还有
一枚无家可归的橡子,在夜风中翻滚,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