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卸开自己:双腿搁于台阶
双臂平放在书页间,耳朵埋进棉花地
鼻子捂紧,嘴巴关闭,眼睛悬置于山顶
2003/2/4
不真实
她睡在我的怀里
已经两夜了,她睡
在她自己的怀里
她年轻,美丽,均匀的呼吸
吹得我忽明忽灭
她说她愿意这样睡一辈子
抱着我,枕着我的右臂
和我毫无瓜葛,又千丝万缕
她说,如果我是女人,也许
她会远离我;如果我是男人
也许她也会远离我
只有在我什么也不是的时候
她才会如此
已经两夜了
我仍然什么也不是
既不虚伪,也不真实
2003
解放路
无论我去哪儿,我都要经过它
多少年,我走在这截弯曲的肠子里
像一颗无法被城市消化的石子
无论我经过哪儿,都要承受
结石之痛
解放了,我却在过去
与过去的人说话
与过去的女人谈论过去
与从过去走过来的孤儿们勾肩搭背
为了逃离这些,我不断搬家
在这张生活的大豁嘴里
我数着被你们打落的牙齿
一天一天,自学成人
我是解放路上惟一等待解放的傻子
我就是你们看见过的
那个人:他站在那双洗得灰白的解放鞋内
他站在自己的身体中
他的将来也在他的过去中
沉睡,多少前进的步伐也不能将他弄醒
2003
康区行(组诗)
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一只鸟的车祸
一只鸟撞在挡风玻璃上,“砰”的一声
一只鸟放弃了飞
我们急刹车。回头,看云
一只鸟倒毙在国道正中央
小脑袋粉碎
小眼睛圆睁——
这是在川西的途中。我们唱着歌
不断朝那朵云进逼
汽车直立起来了
司机瞟了眼后视镜,有人在里面
看见了亲人的悲戚。数不清的杂物
自货架滚向她的脚趾、足踝和
内心的裂隙
我从篱笆山的额前看过去
附近全是云翳
一群没有长翅膀的男女
正在缓缓地
上升
只有挡风玻璃红肿着眼睛
只有刮水器努力擦拭着,并努力遗忘
一件事:你来到了大地的边陲
过康定
我们在贡嘎雪峰的身边谈论黑暗
过去的那个夜晚还在朝这边位移
臃肿的山腰,牦牛静止
乌鸦大过所有的形容词
从天上隐约传来化雪声
这些洁白的妇女一旦离开她们的大家庭
马上就会汇入谷地,清朗,放浪
在黝黑的石隙间变成夜色的主力
喧哗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大地虽然通车,光明却止步不前
全部的黑暗等于皱纹,叠加
在你我之间
途中,我捡到过五颗星辰,我摸着它们
直到它们变成燧石
我的女儿在一旁不停地拍打着灰
问道,“康定怎么会从图纸上逃逸?”
幸福
两头牦牛在鹧鸪山头上嬉戏
黄昏降临了
天堂仍旧雪白
角逐声越来越近
我远远观望着这一大片青草地
微风拂过,送来一匹白马清新的响鼻
从此刻起,感觉不到幸福的人
一定没有来世。你叨念着空旷的句子
在盘山公路上搜寻悲伤的沙子
但全部是涌过来的泪水,酣畅的泪水
洒在黛色的原野上
你念叨着:“我们是幸福的穷亲戚……”
在塔公
指引我们看雅拉雪峰的女子手拎汽灯
夜深了,但夜色是透明的
有限的黑集中在身后一只藏獒的狂吠中
草地尽头传来细碎的蔓延声,恍若
铺地毯的亲人在窃窃私语:瞧!
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步行上天的人……
我转而去端详那位女子,
她的睫毛上闪烁着塔公寺的金粉
至少有一万颗星辰游弋在她的眸子里
雅拉雪峰无语。当我们后来在帐篷
回忆往事,眨眼之间
连初生的婴儿也已出落成了天使
一条鱼
这座海拔4千米的湖泊里
只有一条鱼,或者说
只有它愿意亲近我们,游过来打量
那位穿花裙子的美女
岸边停靠着几艘橡皮艇
高原将自己的脚丫子浸泡在冰水里
多少天了,我的臭脚在祖国的腹地
愈陷愈深
我不知道这是一条什么鱼
但我可以推测它是水做的
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因为海拔
我突然想到自己也曾遗世
它试过几次,企图将脑袋伸出水面
眼珠圆鼓,嘴唇闭合有致
它一次次咬碎湖水,又一次次
被湖水拖了回去
美女以它为背景拍摄与湖泊的合影
正午阳光炽烈,湖心装满了浮云
天蓝得不真实,苍鹰掠过
我起身,忽高忽低地朝太平洋走去
还是乌鸦
我在数不清的乌鸦身上寻找它们的眼睛
黑色的居里寺,白色的佛塔
绿色的青稞和豌豆地
穿大红袍的喇嘛骑着褚红色的大马
数不清的经幡在翻山越岭
看见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
我却呆立在乌鸦的阴影里?
从成都到石渠,我至少丧失了
三次与它们对视的机会
一次是迷路
一次是没有路
还有一次是到了道路尽头
另一种石头
我钦佩这些不把石头当石头的人
在太阳的眼皮下面
他们用牛粪砌墙,煮奶茶
却与石头促膝谈心
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尽管石头嘴唇皲裂,说出的话
也只有片言只语,但没有一句
是言不由衷的
在石头上面堆放石头的人
还是石头
在下面或里面的依然是
石头粉碎,流露出人的表情
那天,我绕着嘛尼墙整整转了三圈
之后,我感到群山云集
大地从四面八方朝一个地方拱起
活佛告诉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架天梯。”
转山
流水冲刷卵石,河床过于清白
从下游走过来的小红马
在距离我们十步开外的地方站下
怔怔的,半天了,竟然一言不发
在这座方位莫辨的山谷
这已经是我们第五次遇见这条河了
同样的情景一再重复
没有人明白上游在哪儿,如同
谁也说不清哪儿是高处
公路继续盘旋,绕过云朵
直立在旷野里的土拔鼠
有着失学少年的面容
疾奔而至的黑点
关于这个世界我们口口相传
名词沉睡,在夏天,动词
爬上了高原,却没有一个
能够走近些,看清楚
那些羞怯的忸怩的嘴脸
黄昏近在咫尺,从山顶上望去
一群妇女正在松懈发辫
远处,三五个黝黑的少年
相继走出牛栏
转瞬间,已经疾奔而至
他们带来了眯眼之灰
而我们正费力地将远方往身边拽
扎辫子的摄影师“咔嚓、咔嚓”地
将天空剪裁成一张张明信片
用不了多久,那些死去的人也将再度复活
比喻
让我们互为卧室吧
星月之下,随处可见搬家的蚁蝼
大地这么小,我路过的地方
只有风曾经路过
“马里干戈,”我轻声细语地叫喊你的名字
我必须将白雪说白,才能让黑夜变黑
一如我必须做爱,才能
让爱现出它的原形
星月之下,露水拥抱露珠
河水在天上喧哗
你从我体内探出半截孤独
仿佛我遗留在世上的那只徒劳之手
海拔
我在地图上丈量着珠穆朗玛和太平洋
我的手里攥着皮尺和算术
我用捡来的石子压住风
如此巨大的风
吹走了我身边的所有城镇、村落
如此巨大的风来历不明
却反复歌唱或呜咽
我看见一滴水阔步走向了我的额头
2003年夏天
覆盖
六月覆盖五月,大街上满是昨夜的手纸
梧桐树在风中撩起它的百褶裙
卵石抱着青苔入眠
下过雨了,天依旧闷热,我仍然
迈不出面向故乡的那扇门
我停顿在过去,不停地喝白开水
这么多的愁闷需要稀释
我和你共用同一个日子
旧毛毯保留了去年的气息
午夜过后,我在梦中奔豸
每个梦都离不开摘棉桃的你,母亲
一根针扎在地上
千万滴雨水无立足之地
我伸出手,发现掌心是漏的
我喊你,感觉像是在呻吟
胡话说了一夜,你一句也没有听懂
我停顿在黎明前夕的骤雨中
看见你坟前的石头
青草想将你回收
而你,像一把温柔的镰刀
把我的梦砍得七零八落
2003
奇怪的关系
一滴水自我家里淌进了你的家里
多么奇怪!
你仰着茉莉花的额头,让我看
你潮湿的眼窝
“不是泪,我没哭,”你说
多么奇怪!
在这个干燥的秋天,一滴水
使我们多年的僵局不攻自破
你有你隐秘的生活
我有我更加鲜为人知的角落
我们共用同一个门洞、过道
我下楼,你上楼,多么奇怪啊
我们竟然这样一次次擦肩而过
你打量我的盥洗间,轻轻擦拭
我的水龙头,你不相信
那滴水不属于我
“它源于你,低于你,”,你嗫嚅道,“但是……”
“但是,”我抚摩额头,“不是泪,我从不哭!”
多么奇怪啊
你有你渐渐潮湿的眼窝
我有我越来越干燥的睡衣和内裤
只有一滴水
没有来龙去脉
2003、12、16
有赠
——给笑忠
人群中你不关心群众,那你关心什么?
和我一样,过马路,心里装着
乡间小道,不是袅绕的炊烟,而是醉肠一截
隔夜的酒气还飘浮在暗无天日的胸腔
俯首者一步步登临天桥
“我恐高,却又热爱高处。”
因为你单薄,所以时代越来越胖
因为你越长越像儿子,所以我们理解
为什么亲爱的父子迟早都要分道扬镳
童话总有一天会区别于小说
诗歌也要在纯洁的途中藏污纳垢
所以,每当路过理发店
我们都要弯腰,审视
一路尾随至此的杂物:
哪些是颓废的纸屑
哪些是慵懒的茸毛
和人群一样,挤着空气,硬着头皮
反复默诵着各自的变形记
2004、8、20
对镜子说
我独自过上了群居生活
像一根秒针
从表壳中出走,不再关心前途
一个人是复杂的
一张脸包容了若干张面孔
(是的,面孔!)
当我十四岁,小圆镜夸大了喉结
粉刺和眼圈周围的黑
扯胡须,流星划过夜空
风把水惊动
如今,我四十,修指甲,把大事化小
一面重圆的破镜照见内心的琐碎
星辰冷却,操场上晦暗不明
这是秋天了,一群人顺着江风慢跑
我将独自穿越这座城市的下水道
不是为了寻找出路,而是为了与那些
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
2004、9、9
女教师的早晨
在镜子中,她琢磨着醒来后的自己
慵倦,满足,三分像人
她的早晨,要从一双羊毛拖鞋开始
一个集体宿舍的早晨
排队刷牙的早晨
她年轻,但有人比她更年轻
还有人使用更猩红的唇膏表达
生活的勇气;还有一双更假的眼睛
要与她分享这新的一日
现在,她在一杯牛奶旁坐下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得等到黄昏时分去拨动它,去问候
她身体的另一部分
“荒凉啊!”她想。她想
“我只不过是在替她保管青春!”
她随手撕下晚报的一角
一目十行地读起来。此刻,远方
发生了大事,而她内心平静,又孤立
1992
苹果堆?——献给小女文昭
在苹果上面堆放苹果把大地的香气运往天空我看见人们在秋天深处劳动,单调的欢乐在数不清的手掌上传递,又重复我看见,孩子们在秋风中滚动在甜蜜中跑散的脸又在香气中重逢现在,苹果已经堆到了半空再往上去,就能看见梦想的结果再往上去大地已经减轻到人烟稀少留下来的,是一些新开的花朵以及花树下一个盲目者的颂歌哦这是怎样的劳动在苹果上面堆放苹果天堂有多高,大地就要有多高纯洁是其间的梯子秩序是握在一起的手我从梦中抬起头来,仰望这精神的高度——
苹果之上的苹果,和苹果以下的苹果,我仰望这通往天堂的道路,在人类集体的事业中,加入了,一双用力保护灵魂的拳头。
1991
回忆之诗
我们打松果,和板栗。风吹出
风声。太阳下面,涂炭的小人
在翻烤雾气沉沉的外衣
一天之中,从松鼠看到松针
幽暗的林涧,砍柴伐木的人
错失了多少磨斧砺斤的良机
一旦乌鸦盘旋
死神也要抢占葬身之地
而在不断上升的途中
故事偏离了这位年轻人的经历
现在,他将老死于故事中
最后一点力气要用来倾听
隐秘的证词
还有松涛,群山的手语;还有
黄昏时分上山的消极的母女
我把道路赠送给梦寐以求的人
我把山顶腾空,让岩石宿营
或者,我到达了,却不拒守
我回忆出松果的形体,并将它埋葬
在另一枚松果旁,让它们
相依相偎,如同被回忆的童年
与从童年内部发芽出来的我
貌合神离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