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冷清寥落的山村,开始热闹起来。
南方的暮春,天气就是怪,像张娃娃脸,说变就变,一夜之间换了几副面孑L。昨夜还是细雨绵绵,一早起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轮红日冲破太平江两岸高山顶上如烟的雾气,冉冉升起。
刘满嫂、刘阿林和小妹一大早匆匆收拾好行装,如约赶到码头。按照事先的安排,小妹跟着刘向阳乘船,刘阿林母子和四五个中青年纤夫一块拉纤,溯江而上。
距离小村不远的江边码头,高高低低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江中。枯水季节露出水面的台阶多达三四十级,眼下满江浩荡春水,早起的女人们赤着脚板,卷起补丁叠补丁的裤管,露出圆滚滚的好看的大腿,站在江水漫过脚踝的石阶上,弯下腰去,淘米、洗菜、洗衣衫,成堆的衣裤在棒槌捶打下,发出一声声很有节奏的清亮的“嘭嘭”声。
帆船起航前,一贯做事细心稳重的刘向阳没有忘记把刘阿林母子叫到跟前,他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们:“这条水路叫太平江,名为太平,只是叫得好听,其实一路并不平安。<;西游记》中,唐僧西天取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里行船只怕有八十二难,比上西天取经还多一难,所以有人把它譬喻为‘八十二道鬼门关’。现在,这条水路更不好走,头上有鬼子飞机,三天两买轰炸扫射;水中暗礁险滩密布,稍不留神随时会有翻船的危险。这还不算,晚上夜宿小村更叫人提心吊胆,帮派和黑道出没无常,打家劫舍是常事。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一个叫‘关帝会’的帮派,过路商旅提起他们头都大了。一旦碰上,只能自认倒霉。纵然你是阎王老子他也要割下你一块唐僧肉,逼你交出一笔不是小数目的买路钱,不交钱就抢就绑票。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词;既可信,也未必能全信。一句话,不管怎么说,拜托大家一路多留神,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处处提防些,事事小心为好!”
趁着迷朦朝雾未曾散尽,帆船在苍凉的号子声中扬帆起航了。
一泻千里的太平江,水流湍急,汹涌澎湃,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陡峭的江卑悬崖峭壁间,纤夫深沉苍凉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在高高的蓝天白云间回荡。
木帆船一条尾随一条,溯流而上。
船上有船工撑船,江岸有纤夫拉纤。
峭壁间有条由纤夫经年累月用脚板踩出来的小路,曲曲弯弯,起起落落,沿太平江蜿蜒而去。
刘满嫂、刘阿林和纤夫们,迎着拂面吹来的江风,弓着背、弯着腰,双手几乎垂到地面,画出一道道整齐好看的弧线。他们穿着黑色粗布背心,腰缠土布白色长巾,露出一双双晒得黑黝黝,像抹了一层油脂的粗壮胳膊,肩头搭着厚布垫肩,粗粗的纤绳深嵌在肩头,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既是艰难地也是义无反顾地跋涉着。
刘阿林穿着薄薄的衣衫,高高卷起裤管,脚上穿着刘向阳送给他的新布鞋,脑门上沁出密密麻麻的豆大汗珠,挥汗如雨,劲头十足,跟随纤夫们吆喝着号子,跋涉在陡直的悬崖绝壁间的羊肠小道上。
船工和纤夫粗犷、苍凉的号子,在荒凉的山谷间回荡着:
唉哟嗬,唉哟嗬,最力a许,莫偷懒,唉,莫偷懒。
千层山,唉哟嗬,万重水,唉哟嗬,脚下踩,唉,脚下踩。
刘阿林跟着纤夫们放声唱着、吆喝着。
船舱中,小妹透过船篷的小窗探出半个小脑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艰难行进在岸边羊肠小道的刘满嫂和刘阿林,时不时拼命向他们挥动小手,拉长奶声奶气的腔调,大喊:“妈,妈!哥!哥!”
坐在她身旁的刘向阳疼爱地看着小妹那副天真活泼楣,乐呵呵地打趣道:“喂,小姑娘,别叫了,你喊破喉咙他们也听不见。来来来,小姑娘,我问你两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喂喂喂,一点规矩不懂!我难道没名没姓?就叫喂喂?”小妹扮个怪脸,淘气地瞅他一眼,口气大得很,“要问,可以,当然可以,不要说两个,十个二十个也没关系,你问吧!”
“先问头一个问题,你是叫小妹吧?”刘向阳忍住笑,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
“秘密,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小妹落落大方,毫不拘谨。转念一想,觉得他问得有点蹊跷,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困惑地侧脸反问:“喂喂,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了?我知道,准是我那个多嘴多舌的哥哥,嘴巴不贴封条,从来直话直说,是他告诉你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不是他,是你自己的眼睛泄露秘密,它告诉我的。”刘向阳存心逗逗她。
“瞎讲!没这回事!”小妹头一扭,别过脸去,不理睬他。“我的眼睛不会说话!”
“我可没有乱讲,”刘向阳笑着穷追不舍,“你先回答我,我有没有猜错?”
小妹“扑哧”失声笑了,“你呀,鬼得很!想蒙我,想套我的话!我就是不说!”
刘向阳戳戳她的小鼻子,笑道:“告诉你个秘密吧:我知道,十个小女孩九个叫小妹,就像好些满池塘乱蹦乱跳的玩意儿,大家叫它癞蛤蟆,准没错!所以,我瞎蒙一下,果然蒙对了。你说,对也不对?说吧!”
“你坏!你把我说成癞蛤蟆了!”小妹被他逗乐了,咧开缺只门牙的小嘴巴,差点笑破了肚皮。
“小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刘向阳又说。
“什么问题?不要叫我猜哑谜,”小妹笑嘻嘻地说。“说吧。”
刘向阳好奇地问她:“不过,你不许耍滑头,也不许耍赖,要实话实说。我问你,你们去新州找谁呀?尹小妹抓住机会,立马反击:‘刘老师,你不是很厉害很了不起吗?懂得瞎蒙吗?那好,请你再蒙一回吧。’”
一句俏皮话,逗得刘向阳捧腹大笑,指头戳着她的小鼻子:“好好好,我猜猜,再蒙一回,你们是去新州找外婆的。”
“错!”小妹小手一挥,得意地“咯咯”大笑。“错蒙一回,扣五分。”
“是去看叔叔的。”刘向阳试探地说。
“又错!”小妹见他屡猜屡错,开心死了。“再扣五分。”
“不猜了,不猜了,你没说实话。”刘向阳搔搔头皮,心生一计,刻意激她一把,“其实,我没有猜错,你们就是去找叔叔的,要不然,还能找谁呀?”
“说你错了你就错了,你还抵赖,太不老实了!”小妹说到兴头上,脱口说道:
“妈说过,我们是去新州找个当兵人的家。”
“噢——当兵人的家?”刘向阳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他不是你们的亲戚,稼们不是投亲靠友,找他家干吗呀?”
“不知道!”小妹摇摇头,寻思道,“我妈和我哥都说,那个当兵的了不起,是个当官的,是营长,是大英雄,打鬼子的大英雄。”
刘向阳本想继续盘问下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轰鸣声,而且越来越近,愣了一下,脱口说道:“鬼子飞机来了!”
小妹一听鬼子飞机,脸上笑容烟消云散,眼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
刘向阳敛起笑意,探头出去四下张望,但见如洗的碧空,飘着几缕淡淡的浮云,好半天也没看见敌机的影子。
“是飞机?鬼子的飞机?在哪里?”小妹跟着探出头去寻觅着。
刘向阳经过认真观察,方才松口气,摇摇头,指着江边公路上不见头尾的难民群中缓慢行进的几辆运货的破烂老爷车说:“不是飞机,是汽车!运货的汽车。”
“汽车?在哪里?”小妹瞪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看,那不是!如今能坐汽车逃难的有几人?可以肯定,不是大官也是有钱人家,我们穷人只能靠两轮车逃难了。”刘向阳指点着说。
“两轮车?”小妹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解地眨眨眼睛,追问,“哪来的两轮车?”
“这,这不就两轮车吗?”刘向阳幽默地指指她的双脚。
原来如此!小妹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格格,格格”笑得开心死了,像满天灿烂的阳光一样。
“小妹,看样子你人挺机灵,挺聪明,不过,是不是绣花杭头,外面好看里边一包草,暂时还不敢说,”刘向阳闲不住,一闲下来就喜欢开玩笑,存心要激她一下,打趣说,“这样吧,让我考考你,怎么样?”
“有什么了不得!考就考,我从来不怕考!”小妹反应特快,毫不怯场,痛痛快快满口应允。“刘老师,话说在前头,如果我考得不错,对不起,那你就是绣花枕头了。”
“我?绣花枕头?”刘向阳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好好好!这样吧:你先用指头指着鼻子,我叫眼睛你就指眼睛,叫嘴巴你就指嘴巴,动作要快!慢了,错了,都要罚,都要扣分。”
小妹觉得有趣,笑嘻嘻地指着鼻子。
“鼻子!”刘向阳突如其来地叫道。
一开始,小妹就乱了套,一下指东一下指西,最后指着自己的眼睛,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出了眼泪。
“错了,再来!扣五分!”刘向阳虚晃一枪,突然叫道:“嘴巴!”
这回,慌乱中,小妹指着耳朵。
“输了,又输了,再扣五分。”刘向阳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扯平了。”
“去新州。”刘向阳开门见山地说,“如何?去吗?”
“新州?”刘阿林一听“新州”二字,怦然心动,将信将疑地反问。
“不错,新州,去不去?”刘向阳见他心存疑虑,释放善意地笑问。
“听说,此去新州路途迢迢,不是十天半月能走到的,你叫我们去那里干什么呀?”刘阿林困惑地问。
“十天也行,半个月也可以,你不必管那么多,反正是到新州去!”刘向阳面带微笑,用鼓动的语气对他说,“小兄弟,那是鱼米之乡,好地方啊!怎么样,跟我去吗?”
“去呀!当然去呀!我们本来就是打算去新州的,问题是路途太远,一口气走不到,只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我们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听说离新州还远得很,起码还得再走个把月。”刘阿林念头一转,又犯难了,拘谨地探问:
“先生,你要我去新州干什么?我能帮你什么忙呀?”
“没事,你能行,”刘向阳疼爱地拉着刘阿林,笑道,“走走走!小兄弟,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听我把话慢慢跟你说完。”
刘阿林顺从地跟着他,走到附近的小溪旁,坐在一个古老的水碓房门前的石阶上。刘向阳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向他细细道来:“其实,一说你就明白,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因为前方战事吃紧,省城眼看会被鬼子包围,迟早可能沦陷,我们省立高中刚刚搬去新州,有一船图书肖校长叫我负责押运。昨天,我们的帆船,半路遇到鬼子飞机扫射,两个纤夫身负重伤,现在船上缺少人手,帆船停泊在码头走不了。所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帮我们拉纤到新州?当然,光靠你一个人不行,我们还有几个惯跑码头的老纤夫,你跟着他们不成问题的。”
“拉纤?”对此,刘阿林毫无思想准备。再说,拉纤这玩意,就他而言,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行事稳重的刘阿林,进退维谷,不敢轻易表态,沉吟半晌,说,“先生,这活我没干过!不过,可不妨试试!只要是力气活,我们乡下人,应该没有大问题!也许能行!”
“这不光光是力气活,而且是重活苦活累活。说句实话,苦虽苦,累虽累,这年头挣几个钱养家糊口不容易,眼下盯着这份差事的人还真不少,只是我对你感到最满意。刚才,你对老人的那份爱心让我好感动,好几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相信,将来你会有出息的,所以,我无论如何要帮你一把。你年纪虽然不大,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可是,长得蛮结实,体力不错,估计干这活吃得消。”说到这里,刘向阳风趣地拍拍刘阿林厚实的胸脯,哈哈笑道:“棒!小兄弟,我看你,棒!吃饱了,简直像条小牛牯!”
这一下,刘阿林恍然大悟,被他老熟人似的几句玩笑话逗乐了,只顾“嘿嘿,嘿嘿”憨笑着。
小妹输不起,气得脸孔通红,噘着小嘴巴,赌气不说话。
几个回合下来,小妹屡战屡败,急得她快要哭出来,开始大耍无赖,乱跳乱嚷:
“不跟你玩了,不跟你玩了,你哄我,你哄我!你还欠我十分!”
“我赢了,我赢了,”刘向阳快乐得笑弯了腰,指着小妹的鼻子,逗着她说:“小妹,你输不起,输不起,看看,快要哭鼻子了!”
小妹硬是不服输,咬咬牙,忍住泪,脖子直直的,执拗地争辩说,“不行,刚才的不算数,推倒重来!”
“不行,不行,哪有推倒重来的道理!”她的话引得刘向阳开怀大笑。
江上阳光跳跃,湍急的江水滔滔东去。
太平江上飞荡着纤夫们苍凉的号子声。
刘阿林、刘满嫂和纤夫们艰辛的足迹深深浅浅地印在河滩上。
金色的阳光下,两岸青山绵延不绝,韵味悠长的号子此起彼落,萦绕在青山绿水间。
入夜。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满天星星,闪烁不定,淡淡的星光,依稀勾勒出黑沉沉的远山近水的轮廓。汹涌咆哮的太平江闪动着蓝色的幽光,傍着漫长的黄土公路潺潺流过。
这个晚上,刘向阳他们投宿于江边一家小客栈——“平安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