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所料,刘满嫂和小妹望限欲穿,久久不见赳阿林归来,弄不懂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时不时焦急地扭头朝门外望上几眼。
“哥怎么还不回来呢?”小妹急坏了,打破沉闷的空气,焦躁地间。
“就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刘满嫂宽了宽她的心,话题一转,接着说,“听说,再往前走三互天,就是一座县城,而且是不小的县城。到了县城就好,就会有好人帮忙,只要我们手脚勤快,舍得花力气,也许能找个苦力活千千,吃的住的总会有,不用再发愁了。”
“真的呀?太好了,妈!”小妹狼吞虎咽地吃完番薯,抹抹嘴巴,嘴边犹有余香,舐舐舌头,面带喜色。
“真的,”刘满嫂点头说。“妈不会哄你的!”
说话间,一阵凉风吹来,祠堂门被人轻轻推开。
她们一惊,蓦然回首,不禁喜笑颜开,说曹操曹操到,果真是刘阿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哥!你回来啦!”小妹喜出望外,连跑带跳迎上去。
“妈!我回来了!”刘阿林满面春风,大踏步跨进门来。
“回来啦?”刘满嫂心疼地看着刘阿林,“快坐下烤烤火,外边冷啊。”
刘阿林一屁股坐在刘满嫂身边。
“哥,吃的呢?”小妹发现他两手空空,兜头一瓢冷水,大失所望。
“不用急,不用急!你哥还没吃呢!”刘满嫂回头对刘阿林说:“看样子你饿坏了,吃吧,吃了再说,这是妈留给你的。”刘满嫂把藏着的半块烤熟的番薯塞在刘阿林手里,刻意岔开话题。
刘阿林一边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喜形于色地比画着手势说:“妈,有了,想要的都有了!”
“哥,有什么呀?”小妹似信非信,急切地盘问。
“不用急,不用急,好消息多得是。”刘阿林存心逗一逗她,刻意卖卖关子,让她猜哑谜。“你先猜猜看。”
“少兜圈子少耍花枪!有话直说,说吧!”小妹解谜心切,不耐烦地连声催促。
“吞吞吐吐不痛快,真讨厌!烦人!”
刘阿林抹抹嘴巴,不急不忙地细细道来:“好,我说!事情是这样的:起初,我跟着大家到了红十字会的临时救济站,不巧的是,去晚一步,和尚多了没粥吃,好几桶粥一下子分个精光,眼看今天没戏可唱,只好空着双手转身回来。”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存心激一激小妹。
果不其然,小妹又急了,睁大双眼追问:“就这样,没了?什么也没了?刚才还吹牛呢!反正吹牛不犯法!尽管吹吧!”
“没了,就这些!”刘阿林忍住笑,一脸认真的样子,双手往外一摊,说,“你看,我不就回来了。”
“见鬼!还说有好消息!兜了半天圈子,哄人!骗人!”小妹不乐意,噘起嘴,失望地说。
刘阿林的神态没有瞒过刘满嫂的眼睛,她心中多少有点数,笑而不语。
“原来你哄人,我才不信呢!”乖巧的小妹,似乎从刘满嫂异乎寻常的表情中悟出个中奥秘,舌关一转,朝刘阿林扮个鬼脸,反过来刻意激他一把,把头一扭,故作不屑地说,“我不信!就是不信!我知道你说到做到,不会让我们空欢喜。”
“看你急成这样,快要哭鼻子了?”刘阿林戳戳她的小鼻子,嘻嘻哈哈笑道,“你听我往下说,好戏在后头呢!我先是听人家说,今天江边停了一条船,拉纤的纤夫被鬼子飞机炸伤,船上人手奇缺,主人急得不行,正在四处招兵买马雇人帮忙。我一想,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倒是现成的好差事。干力气活,一点不难,只要咬咬牙,不怕苦不怕累,难不倒我的!我正想去报名,领下这份差事,巧得很,偏偏碰上雇船的刘老师,主动找上来,三言两语就铁板钉钉,搞定了。”
“拉纤?你行吗?”小妹嘴巴一噘,不以为然地上下瞅他一眼,摇头说,“我不信,人家会要你?瞧瞧,人还没扁担高,新四军都不收,那么大一条船,你有多大力气,能拉动它?吹牛不交税!吹吧!”
“是啊,拉纤是力气活,不容易的,人家愿意收下你这么个孩子?”刘满嫂半信半疑地说。
“妈,连你也把我看扁了?”刘阿林觉得好委屈,竭力争辩道,“这点力气我述是有的。再说,刘老师一锤定音,已经痛痛快快地把我收下了,你们难道不信?”说到兴头上,他眉飞色舞,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下去,“刘老师是个难得的大好人,斯斯文文,一肚子学问,待人和气,一点架子没有,而且特爱逗人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乐呵呵的,准能活到一百岁!”
“天下有这么好的人?”刘满嫂见他说话实打实,看来没掺水分,不敢不信,这才松口气,转忧为喜,“收下就好,收下就好!只是你年纪太轻,一路风吹日晒,怕是吃不消的。”
“吹牛!我不信!”小妹噘起小嘴说。
“妈,你别听小妹的,她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刘阿林振振有词,寸步不让,“我们穷人家里走出来的孩子不娇气,一生下来就注定一辈子要吃苦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不在话下!”
小妹见他把话说到这地步,只好耸耸肩,向他扮个鬼脸,不再表态。
“船上装的是什么?”刘满嫂语气平和地问。
“书,一船的书!我上船看了看,哟,真的,满满一船,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提起书,刘阿林马上来了精神,“刘老师说,这是他们省立高中图书馆的书,那是一所蛮有名气的中学。鬼子来了,学校遭殃,先是校舍被炸,后来省城战事吃紧,学校只好搬到新州去。临走时,刘老师约定明天一早就上路,他顺便还一再问我要多少工钱呢。”
“你怎么跟他说的?”刘满嫂正色道。“阿林,昧心钱不能要,更木能敲竹杠,趁火打劫,不该收的钱一个铜板也不要,这是做人的规矩,懂吗?”
“妈,我懂!你放一万个心!我对他说,刘老师,大家都是逃难的,谈什么工钱不工钱!工钱我不要了!”刘阿林如是说。
“对,这就对头了!”刘满嫂想了想,说,“你去,妈还是不放心,明天给刘老师说说,让妈陪着你拉纤,路上有个照应,妈不要他的工钱,也不吃他的饭,看他行不行?”
“行行行,”刘阿林一听,忙笑道,“妈,没问题,刘老师一口答应了。我对他说,我妈从小种田,干的也是力气活,你就让她跟着拉纤吧!我妹年纪小,一路颠簸,吃足苦头,实在累得不行,你就让她坐在船上吧,你只管我们一日两餐饭,白天管饱,晚上管睡,别的全不要了。刘老师是爽快人,而且通情达理,满口应允,连声说:‘好,好,没事!敲定了!’临走时,他硬是塞给我一块大洋的定金,我死活不肯收,他哈哈大笑说:‘傻瓜!人不吃饭行吗?饭是要吃的,觉是要睡的,包括你妈,该给的工钱也是要给的。这点钱,你先拿回去,买些吃的,一家人好好吃顿饱饭,明天才有力气拉纤呢。’”
“这就对头了!”刘满嫂眉开眼笑说,“人穷志不短,不是自己的一分钱也不要!”
“哥,真的?吃饭管饱?”小妹瞪大双眼,好奇地问。
“当然。小妹,你说说,哥是空口说白话瞎吹牛的人吗?”刘阿林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花花的大洋,掩饰不住得意的心情,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声音高八度地说。“这还不算什么,他答应我路上借书给我看。”
“书?什么了不得的书?看你高兴的样子!”小妹不解地问。
“《西行漫记》,外国记者写的书。”刘阿林郑重其事地掏出《西行漫记》,在她眼前晃了晃。
“外国记者写的有什么好看。”小妹大不以为然,不当回事地别过脸去。
“对牛弹琴,一窍不通!”刘阿林伸出指头刮一下小妹的鼻子,痛得她“哇哇”大叫。“我不告诉你,我说了也白说,你听了也白听,什么都不懂!”刘阿林故作神秘地说。“这是一本天书!告诉穷人起来闹革命的书。”
小妹噘着小嘴,嘟囔道,“不说就不说,拉倒!”她话虽这么说,眼睛骨碌碌一转,趁着刘阿林疏于提防,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凑近跳动的篝火光旁,看了又看,始终没有看出个名堂来,沮丧地叹口气,将书交还刘阿林。
刘阿林失声笑起来,趁机狠狠刺她一把,揶揄道,“大字不识几个,还硬充好汉,看吧,看吧,你爱看就看个够吧!”
小妹赌气地翘起嘴巴,不客气地回敬一句,“稀罕什么,日子长得很,走着瞧吧!”
刘满嫂顺势给小妹挽回点面子,笑道,“对,走着瞧.将来,我们的小妹绝不会输给哥哥的。”
一句话引来满屋子的笑声。
“还有呢,”刘阿林接着伸出双脚,指着脚上崭新的车轮底布鞋说,“你们看,这也是刘老师给的!他心很软,见我一双脚冻得不行,眼圈红了好几回,二话不说,翻箱倒柜,找出一双新鞋硬逼我穿上!”
篝火炽热的火焰,“噼噼啪啪”爆出许多火星,腾起长长的火舌,欢快地在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跳跃。
“小妹,”刘满嫂抓住小妹的手,叹口气,亲呢地说,“这回好了,哥有新鞋好走路,你可以坐船奔新州了。”
“船上冷吗?”小妹好奇地问。“妈,我可是旱鸭子,没坐过船呢。”
“船上没风,不冷的。”刘满嫂搂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妹,心疼地搓搓她冰冷的小手,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哟,原来刚过惊蛰,难怪天气又凉了下来。”
“妈,有船坐,我们很快就能到新州了?”小妹兴冲冲地问。
“但愿吧,”刘满嫂欲有所思地说,“看样子,在新州过中秋节应该没有问题。”
“在新州过中秋?”提起中秋节,小妹兴致来了,“妈,你老家也过中秋节?”
“过,过!当然过!普天下哪有不过中秋节的道理!吃月饼、赏月亮,家家团圆,一样不能少。”
刘阿林和小妹听得出神,小妹更是舐舐嘴巴,馋得快流口水。
刘满嫂望着跳跃的火焰,充满期盼地自语道,“但愿在新州过中秋的时候,能安下家来,我也有活干,无论多苦多累,不管起五更还是睡半夜,我都不怕,凭着这身硬骨头,手脚勤快不偷懒,挣碗饭吃不太难。那天刚好是我的生日。我积攒些钱,给你们买几件衣衫过冬,全家再吃顿饺子,我就心满意足啦。”说到这里,刘满嫂面带愧疚之色说,“你们跟着妈几个月了,妈没本事,连双新鞋也没给你们做过。”
“妈,你不能这么说,没有你,哪有我们,哪有今天!”刘阿林一阵心酸,动容地说。
“妈,中秋节是你的生日?”小妹听在耳里,眼睛放光,认真地问。“你怎么不早说呢?今年中秋节一定要好好给你做个生日。”
“许什么愿!糊口都难,还过生日呢!”刘满嫂感慨万端,眼睛发潮。“那是将来的事,等明年再说,明年不行就后年,总有一天生活会好起来。”
“妈,太巧了!”乖巧的小妹随机应变,把话题轻轻一转,笑嘻嘻说,“中秋是个好日子,普天下多少人看着月亮吃着月饼,给你做生日呢。”
“你嘴巴真甜!”刘满嫂被她逗得高兴起来,脸上绽出笑纹:“说巧也巧,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中秋本来就是个好日子,外公当然高兴死丁,口口声声说我命好,给我取个名字叫满妹。后来,生儿育女,人也老了,大家改口,不叫我满妹,叫我满嫂了。”刘满嫂沉浸在甜蜜的往事中,百感交集:“唉,算了,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如今,谁还想到生日!有碗饭吃就足够了,就谢天谢地啦。”
“但愿中秋早点来,到了新州大家能挣钱,日子快点好起来!”小妹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出神地望着跳动的篝火,自言自语说。
“傻妹子,新州远着呢,中秋也远着呢,不要想得那么多了!”刘满嫂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
篝火欢快地跳跃着。
夜色深沉,刘阿林独自坐在闪闪跳动的篝火旁,专心致志地看着那本不知经过多少人传阅过的《西行漫记》……
“明天,明天就有船坐了。”小妹躺在草铺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出神地望着欢跳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