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还是那个山村,夜晚还是那个夜晚。
客栈也还是那家既简陋、寒碜又充满杀气的“平安客栈”。
粗暴、鲁莽的吆喝声、敲门声愈演愈烈,“砰砰,砰砰砰”,差点把店门砸破了。
客栈的小伙计脸色煞白,满头冒冷汗,结结巴巴地提醒店主说:“老板,不……不好啊,关…关帝会找……找上门来要……要人了,不交人怕……怕是不行,过不了关啊。”
“是,是,”小伙计的话更让店主六神无主、愁上添愁,急得直抓后脑勺,一脸啼笑皆非的苦相,窘态毕露。
天崩地陷,大祸临头。十几道目光,一下子全聚焦在刘向阳脸上,等着他快刀斩乱麻,拿出个切实可行的主张来。
“这回,怕是在劫难逃啊。”店主心惊肉跳,哭丧着脸求助说,“刘老师,不是我不肯出手相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店小,担当不起这么大的风险啊!”
刘向阳沉思片刻,摆摆手,果断地说,“没事!先把他藏起来,打开大门迎接客人。”
店主见刘向阳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知道他胸有成竹,一时别无他法,只好照着他的意思,将商人藏进柴房草堆中。
一声高似一声的敲门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跟着,“叭叭”两声,枪响了。
人们大惊失色,乱成一团。
刘向阳大手一挥,吩咐客栈老板,“打开大门,迎客!”
不等主人反应过来,“叭叭叭”几声刺耳的枪声过后,店门“嘭”地被人一脚踹开,几个脸膛黑乎乎、身子粗壮得像牛牯、匪气十足的汉子手持大刀、土铳和驳壳枪,高举竹篾火把,一窝蜂地冲了进来。这帮家伙清一色的黑土布头巾、白布腰带,裤带上挂个竹酒筒。为首的“老大”腰间插着两支卜壳枪。此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个子,五大三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酒气熏天,有点半醒半醉的样子。他眼睛骨碌碌四下一扫,手指客栈主人,凶神恶煞般地发作起来,“他妈的,人呢?”刚才那个“嘭!”柴草房里发出一声摄人心魄的巨响。
“他妈的,你跑?老子看你还往哪里跑?”两个持枪的家伙拖着吓得魂不附体、脸无血色、双腿发抖的商人,跌跌撞撞地从柴房里出来。
“老大”一看,哈哈大笑,跨前两步,晃了晃手中的卜壳枪,嘲弄地拿枪口拨了拨对方头上的瓜皮帽,拖长话音,骂道,“傻瓜!一个十足的大傻瓜!老子好心提醒过你:不许跑。你不听,全当耳边风。现在怎么样?能跑得掉吗?能跳出如来佛掌心吗?你落到这样的下场,叫做自作自受,自己找死,活该!”
商人几乎吓晕过去,上牙打下牙,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你想跑?”“老大”一身酒气,连打几个哈哈,不屑地瞥他一眼,“如果老子放了你,你还想不想跑啊?”
“不不,不想……不,不……”商人前言不搭后语,脸色铁青,难看死了。
“不想?他妈的,老子一眼就看到你骨头里了!你不是不想,是不敢,是老子的这个家伙吓破你的胆了!”“老大”打断他的话,手中的枪在他眼前连晃几下,狡黠地嘲讽道。
“不不,不想……”商人哭丧着脸,满头冒汗,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天理良心,真的,天……天理良……”
“撒谎!不想?你还不想?他妈的,从来都说为富不仁,做黑心买卖的没有一个本分人!”“老大”捧着竹酒筒.仰起脖子,猛喝两口“地瓜烧”,抱着袖筒抹抹嘴巴,枪口戳了几下商人的胸脯,揶揄地哈哈笑道,“不老实!你他妈的不想?刚才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不,不敢,再不敢了!”商人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站不稳脚跟,快要瘫倒了。
“再不敢了,这倒是句老实话!中听!老子谅你不敢,你有贼心没贼胆,不是你不想!”“老大”敛起笑容,正色道,“你竖起耳朵听着,老子告诉你,你就是跑了,也是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你跑到天涯,老子追你到天涯;你跑到海角,老子追你到海角,看你能往哪里跑!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杯罚酒可不是好喝的,是杯苦酒!咽不下去的苦酒!咎由自取,你怪不了谁!”“大哥”把脸一沉,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打将过去,吓得商人双手抱头,满屋乱跑,嗷嗷大叫。
“老大”看得有趣,笑着扔掉木棍,拍拍手,回头恶声恶气地命令手下人:“把他吊起来,给老子消消气,打!狠狠地打!”
商人身不由己地“扑通”瘫倒地上。
他的手下人一声吆喝,七手八脚,拽的拽,绑的绑,吊的吊,硬把吓得魂飞魄散的商人双手反绑,吊在横梁上。
“他妈的,你老老实实给老子交代清楚,老子高兴的话,兴许放你一马,饶你不死,给你留条活路。”“老大”反背双手,来回踱步,冷笑道,“说!你的金银财宝藏到哪里去了?”
“我……我……我没……没有…真的,没有……”商人嘴巴硬得厉害,滴水不漏,死不松口。“我的家当全在车上,就那些货,你……你们要统统拿去……”
“不老实就打!看你嘴巴硬还是老子的鞭子硬!看你要命还是要钱!”“老大”不依不饶,取出腰间的竹酒筒,摇晃几下,空空如也,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弟兄比划个手势,手下人心领神会,立马摘下自己的竹酒筒双手递过去。“老大”接过酒筒,仰头“咕噜噜”喝了个够,抹抹嘴巴,半醒半醉,连打几个响亮的哈哈,“他妈的,好酒!好酒啊!”
“老天爷,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商人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苦哀求着,“好汉,好汉,求求你,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我一马……”说着,说着,吓得裤筒里尿水直流。
“老大”回头一看,咧开嘴巴,手指他尿水直流的裤子,哈哈笑得乐不可支。
几个“弟兄”也乐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老大”敛起笑容,若无其事地来回踱着方步,双手捧着竹酒筒,一口接着一口,开心极了。
皮鞭雨点般落在商人血肉模糊的身上。
刘阿林和几名船工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彼此交换个眼神,迅速达成默契,打算冒着杀头风险,挺身而出,说上几句公道话,制止事态恶性发展。
这一切,没有瞒过精明过人的“老大。他脸孔绷得像块铁板,略微抬抬手,明白无误地向所有旁观者亮出黄牌,警告说,大家听着,不许说情,谁敢开口,下场跟他一样!”
刘阿林压制不住胸中怒火,不管三七二十一,跨前一步,打算据理力争。没等他开口,刘向阳一把将他硬拽回来。
皮鞭雨点般落下。商人喊爹叫娘,苦苦哀求。
大家心里发毛,忿忿不平,却不敢多言。
“慢!”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向阳,突然挺身站了出去。
“老大”眼尖嘴快,不等刘向阳发话,胳膊一挥,手指刘向阳,抢先扔出一句重话:“住口!老子奉劝你一句,听不听由你:各自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你不要活得不耐烦,马上给老子闭上嘴巴!这里没你的事,识相的话,少管为好!要管,你先管好自己的嘴巴!如果不识相,硬充好汉,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管到老子头上来,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对着干,也行!不过,话说在前头,老子翻脸不认人,会有你们好看的!”
刘向阳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毫无退却之意,刚中有柔,耐心规劝道:“好汉,我早已耳闻你们关帝会的大名,今天有幸相逢相识,果然厉害,名不虚传,是群敢说敢为、仗义执言、打抱不平的好汉。不过,我更相信你们是讲道理的,好话坏话,只要没有恶意,都能听得进去。所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直话直说,藏在肚里不舒服!我想,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有理有节,语出惊人。“老大”有生以来,头一回碰到这样不怕死的、难以应付的对手,一时语塞,无言应对。停了停,心不甘情不愿,勉为其难地摆摆手说,“好,说吧,说吧!老子听着!”
刘向阳胸有成竹,神色泰然,从容说道,“好汉,我也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能再打了,他也是人命一条,有爹有娘有儿有女,玩出人命总不是好事,不好收场呀!”
“住口!什么话!老子死都不怕,还怕玩出人命?”“老大”被他大胆藐视“关帝会”的恶劣态度深深激怒,手指商人对刘向阳说,“你知道他是谁?你不知道!他是大老板!他有钱有势,作威作福!请问,他什么时候想过我们这些穷光蛋?我们不也是人命一条?不也是有爹有娘有儿有女?没有!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过去,现在,将来都没有想过!”他回头吩咐手下人:“打!狠狠打!往死里打!”
“住手!”刘向阳勃然大怒,一把夺下几个打手的棍棒,愤怒地呵斥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他好歹也是中国人,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一气,还讲不讲理?中国人的拳头是不打中国人的!这个道理你们懂不懂?”
连珠炮似的重话,把“老大”轰懵了,噎住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眼前这个貌似书生的家伙,竟然胆大包天,胆敢当着众人的面,公开和他顶嘴、大唱反调,挑战他的绝对权威。他不由得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一把揪住刘向阳,挥舞着拳头,骂道,“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你算老几?敢跟我斗嘴?跟我唱对台戏?他妈的,给你面子你不要,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放手!”刘阿林火了,一蹦跳起,猛冲上去,大吼一声,“你们黑白不分,是非不明,拿着刀枪不去打鬼子,光会欺侮中国人,算什么英雄?算什么本事?”
好家伙!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老大”陡然一震,瞅一眼刘阿林,原来是个奶臭未干、一点不起眼的小小少年。起初,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理也不睬。可是,回头一想,颇感错愕:好厉害的小家伙,不光有胆有识,而且说话句句在理,一针见血地说到点子上,点中他的死穴。他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膨胀的脑袋旋即冷静下来。他毕竟久混江湖,是风雨里的过来人,盛怒之下,跳脚归跳脚,一旦平静下来,头脑清醒了点,到头来还是明白事理的。再说,他早被刘向阳~身凛然正气所震慑,料定此人来头不小,小觑不得。如此想来,不知不觉松开手,带着几分尴尬地“嘿嘿”笑了笑,气焰收敛许多,不敢造次。
“好汉,你说错了,我们绝不是跟你唱对台戏!归根结蒂,我们是为你好,也是为这位商人讨个公道!”刘向阳见他有所收敛,口气缓和下来,心平气和地继续规劝着,“他,照我看,是本分商人,既没有当汉奸,也没有触犯国法,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凡事‘理’为先,总得有个公道吧?”
“好大胆!你这是对谁说话呀?你到底是哪座庙里的菩萨?”“老大”嘴巴虽然不服输,底气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足,用狐疑的目光从头到脚端详着他。“你居然敢跟老子讲道理,有意思!有意思!我这辈子头一回碰到你这样的角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说过,我跟大家一样,逃难的,难民。”刘向阳坦荡地直言:“我们都是被鬼子害得家破人亡,有家归不得的难民!我相信,你手下的弟兄不会没有家破人亡的吧!”
“废话!普天之下,除了汉奸卖国贼,哪有不遭鬼子殃的!别人不像你,就你话多,爱抱不平,不怕惹火烧身,自讨苦吃!”他指着刘向阳,回头吩咐手下人,“搜,别人不搜就搜他,先拿他开刀!翻箱倒柜,挖地三尺,给老子搜个遍!我倒想看看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
刘阿林一直紧跟在刘向阳身后,捏紧拳头,寸步不离,三番几次被刘向阳悄悄拽住衣衫,不许他轻举妄动,免得横生枝节,乱上添乱。
一阵忙乱之后,几个“关帝会”的弟兄,打着火把陆续回到大厅,比划着手势,扫兴地报告说:“搜过了,没有值钱的玩意!”
“一文不值,除了书还是书!”
“全是书!好多好多的书!”
“老大”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笑纹,上下打量一番,冲着刘向阳说:“你老实说,到底是干什么的?说清楚了,老子念你斯斯文文像个人样,更难得的是你有身骨气,算得上是条好汉,老子不打算为难你,抬抬手,留条生路让你逃难去!如果你说得不清不楚,说半句留半句,存心耍老子,对不起,老子就先拿你开刀,跟这个黑心肝、发国难财、囤积居奇的奸商一样下场!一样不得好死!”
“搜也搜过了,问也问过了,我究竟是什么人,你心里比我还清楚,用得着我再说吗?”刘向阳坦坦荡荡说。
“老大”不听犹可,听罢,不但没发火,反倒开怀大笑,十分爽气地拍拍刘向阳,声音洪亮地笑骂道,“他妈的,不就是个穷光蛋,穷教书匠嘛!有什么了不起!好好好,老子服你,你有骨气,软硬不吃,而且应对有度,是条汉子!老子服了!不为难你了!没你的事了!走吧!走吧!”
话音刚落,一个持枪的“弟兄”兴冲冲地拿着两本油印册子,从刘向阳住房里飞也似的跑出来,如获至宝地高声叫嚷:“有了,有了,他,他……”
“他他他,他什么呀?”“老大”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正色诘问。
那个“弟兄”挨近“老大”,神秘兮兮地低声耳语道,“书,从他房间搜出来的。”
“老大”斜瞅一眼,只缘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了无兴趣地回应一句,“大惊小怪!不就几本书嘛,你就像拣了元宝一样!到底是什么玩意,值得大呼小叫?”
“好书!几本好书!”那个“弟兄”一叠声赞不绝口。
“好书?好书多得要命,又不能当饭吃,谁稀罕它!”“老大”不屑一顾地说。
“老大,这是……”那人故弄玄虚地开个头,便没有了下文。
“老大”见他欲言又止,察觉出个中必有名堂,指着小册子说,“念!念给老子听,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