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那人笑逐颜开,一字一顿地小声念道,“大哥,这是共产党的书呀,天书呀!”
“哦?共产党的书?天书?有意思!有意思!”“老大”似信非信地瞥一眼刘向阳,呵呵笑道,“人不可貌相,看不出你这个穷教书匠居然有共产党的书,来头不小啊!”他接过油印册子顺过来倒过去,瞪大眼睛看了好半天,仍是一笔糊涂账,只好拍拍油印册子,通身上下反复打量着刘向阳,看着,看着,眼睛倏忽放光,朗声大笑:“不错,不错,是本好书!看来,老子眼力不差,一眼就认定你绝不是寻常之辈,果然不错,八成你就是共产党、八路军,怎么样?对也不对?老子没猜错人吧?”说到兴头上,他捧起竹酒筒,仰脸“咕噜噜”喝了个够,抱着袖管抹抹嘴巴,凑过头去,得意洋洋地喷了刘向阳一脸的酒气,“怎么样?老弟,大哥我眼力差不差,没猜错吧?”听得出,他改口叫刘向阳。老弟,语气中释放出一种善意,显得亲切许多。说罢,放肆地大笑,把手中的竹酒筒推到刘向阳面前,“不打不成交,来来来,老弟,酒逢知己干杯少,你也来两口!”
刘向阳轻轻推开递过来的竹酒筒,微微一笑。
“老大”换了张面孔,一改刚才居高临下、硬邦邦的口气,变得热情、谦虚又和气,带着几分狡诈的味道试探着:“不过,老弟,还有一件事我没闹明白。”
刘向阳看着他,没有吭气。
“你究竟是真八路还是假八路,老子心里打着问号,还要再看看,试试水的深浅,可不能被你当猴耍了。只要你不是冒牌货,是不折不扣的共产党、八路军,老子见了真佛就烧香,奉你为上宾,你说东我不说西,你说是我不说非,全听你的,全凭你一句话。问题是,如今这世道深不可测,耍花招、玩把戏,乌七八糟的花样,多得要命!挂羊头卖狗肉、弄虚作假的人满街都是,一抓一大把,真假难分一锅煮!这方面老子见识多了!嘿嘿,不怕你笑话,有一回,老子上了大当,跌得头破血流,那一跤摔得可不轻啊!”“老大”谈笑风生,头头是道。
“我是共产党、八路军?有根有据吗?”刘向阳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扯了扯身上的长衫,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一番,反问道:“你仔细看看,我像不像共产党、八路军呀?”
“单凭衣衫不像!但是,共产党也好,八路军也罢,都十分了得,神出鬼没,来无踪去无影,哪个傻瓜会把‘共’字、‘八’字写在脸上!没这回事!你嘛,说句心里话,看来看去,不像冒牌货,不像跑江湖卖膏药的!好好好,不要扯得太远,你也不要再跟我耍滑头玩游戏,实话实说吧。我这个人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程咬金有三斧头,我没那么多,顶多一斧头,就一锤子买卖,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你只要回答一个字,‘是’或者‘不是’,就够了。别的我不多问,那是你们的秘密。”看来,“老大”果然是江湖老手,出道多年,看似说话不绕圈子,一竹竿捅到底,而且语气咄咄逼人,颇具杀伤力,但是,静下心仔细琢磨琢磨,不难发现此人绝非粗心鲁蛮汉子,往往粗中有细,观察事物细致入微,甚至不缺狡诈、诡谲的一面,有时还会突然使出撒手锏,硬把对方逼进死胡同,叫你想避也避不开。
刘向阳莞尔一笑,模棱两可地把球轻轻踢回去:“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好一张利嘴!厉害,果然厉害!滴水不漏,通情达理,越看越像真八路!兄弟我折服了!”“老大”一拍大腿,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地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是真八路,老子打心眼里敬重三分。我罗老大这辈子虽然出身贫寒,可绝不比人矮一截,绝不对人弯腰作揖,唯一敬重的是共产党和八路军。说怪也不怪。一来,敬重他们劫富济贫,敢抱天下的不平;二来,敬重他们豁出命去打鬼子,一心一意保护黎民百姓。国民党、老蒋不行,我算是看透了,两面三刀,口是心非,心狠手辣,打鬼子只是挂在嘴巴上,骗人的把戏,心里想的是一口吃掉共产党,卖国求荣,大发国难财,他哪管百姓死与活!”
“是这样,句句是实话。”刘向阳接过话题夸奖他两句。
“老弟,看来我们很投缘,谈得拢,合得来,说话合胃口。”罗老大“咕噜噜”喝了几口酒。“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爽快,仗义!”
刘向阳笑笑,话锋一转,苦口婆心地规劝道,“罗老大,当下,大敌当前,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全国四万万同胞,必须枪口对外,不打自己人。凡是真心实意抗日的,应该团结起来;对那些假心假意、半心半意,或是三心二意的,只要不当汉奸,要团结又斗争,争取他们组成广泛的统一战线,筑成一道新的万里长城!”
“他妈的,不要咬文嚼字,我越听越糊涂,你干脆把话说白些,你的意思是他们也会抗日?”罗老大不屑地瞥一眼浑身颤抖的商人,冷笑几声,“只怕他嘴巴抹了蜜,好话挂在嘴巴上是拿来哄人的,说一套做一套,骨子里跟老蒋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不不,不不,抗日,抗日,天理良心,我可是真心实意抗日……”商人见形势出现料想不到的戏剧性变化,赶紧表白自己,洗刷自己。
“说话算数?不是哄老子的?”罗老大咄咄逼人的目光逼视着商人。“你再说一遍!”
“不敢,不敢……”商人指天指地,赌咒发誓。“真的,真的……”
“谅你也不敢!你跟老子耍花招,两面三刀,说归说做归做,老子迟早还会逮住你!”罗老大捧着酒筒在他身边来回走着,一个急转身,冲着他吼道,“你听清楚了吗?”
“是,是,”商人连连作揖。“不敢,不敢……”
“你的意思是,我们绑他不得?”罗老大转脸征求刘向阳的意见。
“绑不得,关不得!马上放他回去!”刘向阳的回答毫不含糊。
“这么说,他满车的大米、盐巴给穷苦百姓也分不得?”罗老大眉头打结,迟疑地问。
“分不得,”刘向阳旗帜鲜明地回答。“他不是奸商就分不得。”
“共产党、八路军真是这么说的?”罗老大不无疑虑地再问。“你没有掺点水份存心哄我?”
刘向阳指着他手中的油印册子,恳切地说:“看样子,你手下有几个读书人,肚里有点墨水,很好,这些全是本书上写了的,你可以让他抽时间给你好好念一念,你道理明白了,脑子开窍了,就不会再做蠢事了。”
“蠢事?对对对,蠢!蠢事!”罗老大一口气道出几个“蠢”字,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拍拍脑门,纵声大笑,回头吩咐手下人,“他妈的,你们没长耳朵?愣着干什么?松绑!马上放人!不许再做蠢事了!”
峰回路转,阳光一片。手下人见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间跟不上趟,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罗老大火了,跺脚大骂:“他妈的,你们都是木头菩萨?老子叫你们松绑,放人,还愣着干什么!”
“是,是。”几个“弟兄”吓得屁滚尿流,慌忙松绑。
松绑是松绑了,可是吓晕了头的商人犹有后怕,战战兢兢,原地站着不动,不知走的好还是不走的好。
“他妈的,你也是没长耳朵的?老子的话你没听明白?这一回,不是老子宽宏大量放你一马,是看在共产党脸面上,好歹饶你一回,给你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听着!你这颗脑袋暂时留在脖子上,往后必须老老实实听共产党的话,本本分分做生意,不赚老百姓一文黑心钱,一心一意打鬼子,倘若心术不正,明里暗里欺骗民众,替鬼子办事,有朝一日落在老子手中,断断饶不了你,千刀万剐不留情!”罗老大绷着脸告诫道。
“是,是,”商人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我也是中国人,也有中国人的良心!”
“滚!”罗老大狠跺一脚,大嗓门一吼,本想骂两句粗话,一想不妥,急忙打住,连连挥手道:“去吧,去吧,给老子走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你这张臭脸!一见就败兴,气不顺,心就烦!”
“是,是,”商人十分知趣地不再多言,朝罗老大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夹紧尾巴,慌不择路,往外就跑。
“咣啷!”罗老大手中的竹酒筒猛砸在商人脚边,跟着是一声愤怒的吼叫,“站住!你他妈的,回来!回来!”
出尔反尔,满屋震惊,面面相觑。
犹有后怕的商人,听他大吼一声,只当他反悔变卦,吓得脸色铁青,连打几个冷战,眼睛直直地看着罗老大。
“你他妈的,不知好歹!难怪人家说,为富不仁。果然不错。你们有钱人一向过河拆桥,无情寡义!今天要不是你走运,遇上共产党刘老师,拎着脑袋,出手相救,老子碍于情面才饶了你,不然,你现在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可是,你他妈的,掉转屁股,拔腿就走,在刘老师跟前连个谢字也没有,像话吗?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爹你娘是怎么养你教你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简单又简单的道理,连我这个大老粗也懂得,而且铭心刻骨,你他妈的不懂?你还是人不是人?”罗老大勃然大怒,像训孙子一样,骂得商人狗血淋头。
商人终于弄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面带愧疚之色,连打自己几个耳光,点头哈腰说:“是,是,是,我该死,我该死,我晕了头……”
刘向阳莞尔一笑,不介意地摆摆手,正儿八经地说:“去吧,去吧,有什么好谢的!”
商人二话不说,朝着刘向阳“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连叩几个响头,窘得刘向阳满面通红,好在他眼尖手快,急忙将商人拉起,笑道:“不,不,要谢,不谢我,谢谢共产党吧。”
“是,是,谢谢共产党救命之恩。”商人感激不尽,挨个地朝大家一个劲地打躬作揖,拜了又拜,“我,我黄添春,感谢各位大恩大德,终身难忘!终生难忘!在下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罢,仓皇掉转屁股,一溜烟走了。
罗老大盯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中,从手下“弟兄”手里抓过一只竹酒筒,“咕噜噜”猛喝几口,忍不住孩子气地一阵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那么纯真,啧啧赞叹道,“有意思!有意思!这号人生来怕硬欺软,跟他们就得玩真的!”
刘阿林惊讶不已地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听罗老大如此一说,不觉笑了起来,对刘满嫂说,“妈,看见吧,共产党得人心!刘老师一席话胜过十万兵,让江湖好汉也折服得五体投地!”
“那还用说,”刘满嫂附和道,“共产党的话句句说到百姓心里了。”
“这就叫做,得人心者得天下!”刘阿林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说,“共产党顺应民意,所以,一呼百应,民心所向啊!”
“对对对!小兄弟,看不出,你还挺有头脑呢。”罗老大回头吩咐手下人,“弟兄们,快拿好酒来!要老白干!再去厨房看看,有好吃的统统拿过来!钱,老子照付,一文不少!今晚老子高兴,要和这个穷教书匠,痛痛快快喝两碗!人生难得遇知己,不醉不罢休,一醉解千愁!”
“是。”手下人百依百顺,分头行动去了。
没过多久,四方桌上摆好两壶“高粱酒”,几个海碗和筷子,中间还有几碟小鱼小虾、花生米之类的乡间家常下酒菜。不难想象,那年代,穷乡僻壤哪来的大鱼大肉,更不用奢谈鱼翅、海参、燕窝之类,光弄这几碟下酒菜就很不容易了。
桌上点燃着两支红红的蜡烛。欢快跳跃的火焰,在透过破窗隙吹来的寒风中摇晃不定。
罗老大豪气万丈地端起粗磁海碗,和刘向阳碰了碰碗,正要畅怀豪饮,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回头四下寻觅,问道:“刘老弟,刚才一直站在你身后的那个小家伙呢?”
刘向阳困惑地反问:“你找他?”
“对,我找他!这个小兄弟不简单,看得出是个人尖子,为人仗义,有胆有识,更难得是有副硬骨头,将来肯定有大出息,老子一眼就喜欢上他了!”罗老大比比划划,眉飞色舞说。
刘向阳笑而不语。
“刚才,刘老弟,你可惜没有看见他那副架势,手里攥着一根木棍,两只眼睛睁得溜圆,眼皮一眨不眨地盯住我,看样子准备把小命豁出去,要跟我拼个死活,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我看得差点笑出声来!有意思!真有意思!”他跷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就凭这点,今天,老子非跟他干上两碗不可!”
刘向阳听得有趣,乐呵呵地回头四下寻找刘阿林,“阿林,快来!快过来!罗老大有请啦。”
刘阿林闻声走到跟前,不好意思地朝罗老大笑了笑。
“坐呀!”罗老大盛情相邀。“小兄弟,还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呢?”
刘阿林也不推托,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憨厚地侧脸笑道,“罗老大,谢谢你看得起我,这是应了一句老话,不打不相识呀!”
“对,不打不成交,不打不相识。”罗老大拿筷子指着刘阿林,连声夸奖道,“小兄弟,你做得对!说真的,刚才你就是打我两棍,我也不怨你,更不会还手!人,就要有这点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光认死理的犟脾气!来来来,老子先敬你一碗!刘老弟,我先敬他这个小字辈,你大概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刘向阳关切地交代刘阿林,“阿林,既然是罗老大的心意,你就喝吧!不过,喝酒要有度,量力而行,适可而止!”
刘阿林点头称是,一点不讲客套,“吱”地仰脸喝了个碗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