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日下山了,蝈蝈还在路旁的草丛里“唧唧”地叫。遥望西天罩在夕阳余晖里的大山,我想着苦楝树下的那位老人和荒凄的山丘丛中累累坟头,眼前出现了老人那战战兢兢的眼神和饱经沧桑的脸……
两年过去了,我还一直怀着一种恍惚的执著,思索着什么,期待着什么。“真理是时间的女儿。”虽然仅仅过去了三年,我就时常迫不及待地来到这绿色的大埂上,遥望西天,托悠悠的晚风,向大山脚下捎去平安,捎去我真诚的祝福——为他的晚年,为他的孙子……
现在想起来,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星期六下午,我感到无聊,想去钓鱼,本来钓鱼是很惬意的事:垂丝水中,柳叶撩身,面对清风碧漪,还有水边呆立着白色的鹭鸶,淡淡的荷香从盛开着的荷花中逸出,远村的炊烟,西坠的夕日。那天,这“与人间作画图”的意境,没有撩起我的兴趣,后来不知怎的,我带上度数不高的近视眼镜,擦亮皮鞋,把鱼篓、鱼竿捆在车上,还是“哐啷,哐啷”地出发了。
出了街,上了大埂,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世界。远山峦嶂、青霭茫茫,久雨初霁的清风掠过两边纵横阡陌的禾田,拂着我火辣辣的脸,我那塞满沉云乱絮的心情变得开朗多了,轻松多了。听说前面大山脚下有个小塘,鱼特别多,本来直属生产队,现在刚刚实行了包干责任制,暂时没人管。我磕磕绊绊地向那里奔去……
太阳偏西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这个小塘,离大山还较远。我不顾髌骨酸痛,口干舌燥,找好位置撒了两个鱼窝,又跑去拢了两棵油菜放在塘沿上做记号,然后把自行车放到靠村的一个草垛旁,这招来了几个好奇的小孩,他们衣衫褴褛,围着车子窃窃私语。塘旁边的高丘上孤零零地静卧着几溜低矮歪斜的、黧色的茅屋,大概就是村子了。一头水牛在一棵老榆树下转来转去,喷着粗气,给这凄凉的角落增添了几分死寂和烦躁的气氛,只有远处备耕地里匆忙晃动着的稀稀落落的人影,使人感到一丝生气……
塘对过儿,一个老农正在那一块方方的麦田里壅土,麦田夹在一层层坟头中间,一大片小麦长得好,轻风中,宛如摆动着的绿缎,可老人神情忧郁,不知为什么还有点恐慌。我“驾到”后,他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挑来的两箩灰粪倒在田垄上,就一直愣愣地,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胆怯地偷觑着我,且不时用眼掠过他的麦田,仿佛我是什么不速之客,会破坏他生活的安宁。看到我从自行车上解下鱼竿,他才移动脚步,挑灰去了。
塘水碧蓝碧蓝,一群群蝌蚪在游,水底丛生着许多蜘蛛草。水面像镜子似的,钩子下去时泛起层层涟漪。鹅毛管剪的符子不时沉浮,大概是久未握鱼竿的缘故,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了。待我提竿时,总是空的,而十有八九钩子和线一起搅缠到背后老树枝上,我只得扳下树枝理线。我估计一定是些“屎完屁”、“哈和桐”之类没法上钩的小鱼在捣乱。在到第二个窝子时,我听到了——“伢子嗬,这车不能瞎碰,嗬嗬,快走开,快快……咋不走?”“又不是你家的,咦——”有一个小孩跑开喊道:“老不死,老不死……”我回头发现这“老不死”正是那壅土的老农。他不理会“小坷垃”们的挖苦,如负重荷地向我慢慢蹭来,老远脸就现着巴结的笑。一种厌烦的情绪从我心中浮起。
“嗬嗬……小大哥,钓鱼嗬……”我有气无力地“嗯”一声,继续钓我的鱼。
“怕没鱼吧?”浮子在动……“这塘干过的,是去年腊月用水泵抽的。”
我回过头——见到一张古铜色的饱经风霜的脸,——惘然地重复着:“抽干过的?”
“莫慌,莫慌,钓也能钓到,耐着点性子,没干到底。上午我孙子在这里挟泥,还挟到一条鲤鱼,总有半斤重。”他用两只手比划着鱼的大小。
无论如何我是没劲了。望着西斜的日头,沮丧极了。
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局促不安,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望着我时好像还有点羞怯。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这小大哥,要,要不,就让我替你钓一会儿。你大老远跑来。”说罢,他那枯枝般的大手颤巍巍地停在空中。
我确实很累,加上没鱼,更是疲惫,也就任他钓去。老人解嘲似的笑笑,小心翼翼地接过竿子,让钩子慢慢坠入水中……
我瘫坐在草埂上,没有捉摸这个老人何以如此巴结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无聊地从侧面打量着他。
一条破絮和破布之类的东西连结起来的带子,在腰部紧捆着。背很佝偻,像陀螺似的,对襟黑大褂像弓绷在身上,肩上已被磨得泛白,脖子伸长着。耳朵像一片焦黑的秋叶。老人的形象和神态,很容易让人想起成年累月跋涉在苦难的大沙漠里的骆驼,历经了烈日暴雨的炙烤摧打,仍然,或者说更加充满、强悍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他脸对常浮现的那种谄媚、可怜的神情显得极不协调,像是两个人,或者说像是安上去的。
每当鱼竿一动,他的双眼便会使劲一睁,想提竿子,又怕没钓上,于是忍耐着。我不明白,老人为何刻意想钓一条鱼上来?看着他耷拉的脑袋,我有点儿不忍,强笑着接过竿子。他深感过意不去:“耽搁你——”没说完,艰难地打了一个喷嚏,随即用袖口在鼻子上抹了一下。
为了掩饰邋遏,老人咧开干瘪的嘴,笑了笑。弓着腰,一根根的,把我扳下来的枯枝拾起来,放进了空箩,讪讪地说:“嗬嗬……这柴干巴巴的,最好引火。我们爷孙俩还能烧一餐锅。”你儿子不在家?”我不知怎么想起来问他儿子,也许是老人两次提到孙子的缘故,当然更不知道这问题会如此“冒昧”。
只见老人脸上掠过一阵悲哀,喉结在嗓眼上滚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哽着。两眼凄然地闭了一会儿,然后——“嚷——”我顺着老人指的方向望去,在塘的对过,从老人壅土的那块麦田扩展开去,是一层层大小不一的坟茔,有的坟头上安放着七八个“帽子”,有的坟上新添了土,长长的荒草伏在坟的周围,晚风吹过,草浪暮烟,喧喧哗哗。在那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坟的尽头,立着一块高大宽阔的墓碑,虽然是新立的,那上面一定密密麻麻地写着死难者的姓氏。
“儿子、媳妇,还有六个孙女,都埋在对过儿!”“怎么,都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老人看着我急切、惊奇的样子,咧着嘴笑了一下,既不是苦笑,也不是嘲笑,不是悲哀,当然也不是愉快,是一种——一种我无法理解,他本人也不十分清楚的笑。他告诉我说:“饿死的。两个不到六岁的小孙女是五九年死的。其余四个和她们父母都是六。年死的。”老人说完,便不再作声,神态比我刚提到他儿子的时候安详、平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