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城东区天伦大酒店里,被王一山约来的人已经陆续到来,可谓济济一堂。张金柱也来了,他是守时的那种人。在宾客如何排座次的时候,王一山动了很长时间的脑筋,才决定把他放在首席。王一山想,在这些朋友中,他张金柱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现在是落难之人,和别的宾客比,他的地位稍微低一点。但王一山觉得就该这样,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越是在人家倒霉时越高看他,这才透着哥们儿的感情。
1号桌上的宾客可以说是各色人等云集,有厅局级的领导,有主人的亲戚乡朋,还有一些腰缠万贯的企业家。张金柱沉着脸坐下来,对熟脸的人点头寒暄了一下,就再也没有说话。尤其是身边的那几位生意人,他们虽然早已相识,但相互间并没有多少好感,张金柱不愿这个时候见到他们。于是他就沉默,绷着脸一言不发。
席间有好酒。
但是张金柱不喝。他仍是一言不发,紧抿着干裂的、满是水泡的嘴唇,用冷漠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眼前的火树银花、玉液琼浆似乎都不真实,它们被雾霭一样的东西罩着,恍若隔梦。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宴会不属于他,朋友们不属于他,杯盡交错葡萄美酒不属于他,甚至交谈闲聊的内容也不属于他,他被整个世界拋弃了。
张金柱是市西四十里外的荥阳人。从市西郊的建设大道一直往西走,走过棉纺五厂、三厂、印染厂,走过西流湖,走过须水镇,再往西就是荥阳地界了。荥阳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三国时有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还有刘邦和项羽争天下时,纪信为刘邦献身的故事等等。荥阳浅山丘陵地带较多,沟壑纵横,系黄土高原的余脉。此地多长柿树,各样品种不一而足,每每秋深,可谓千林尽染,红火中透着喜气。张金柱生在农家,祖辈世代务农,到村里打问,张家并无甚劣迹,属于老实本分一类。而张金柱少小上学,也不是生性刁顽,相反却是在红旗下长大,被毛泽东思想认认真真哺育过的人。1963年,张金柱从荥阳应征入伍,从此,他们家的门扉上便有了光荣军属的匾额,并且一挂就是口年。张金柱当的是汽车兵,对开车特别有心得。那个年代正兴大学毛选,有用辩证法用哲学掌握方向盘之说,于是他也就经常总结,把车开得很有思想。多年之后,他还亲自驾车,带着同样会开汽车,后来成为解放军军官的儿子言传身教,给他讲若是胡同里滚出一只皮球,你看到一定要减速,因为皮球是现象,人才是本质一类的老话。讲来讲去,最后总是很严肃地告诫儿子:你幻汽车兵都是脚踏鬼门关,手握生死牌的人,你们的举足抬手直接关系着人民的生命财产,千万不能粗心大意。由于张金柱那时思想进步,表现积极且又根红苗正,很快就在部队入党提干,并且有滋有味地干到1975年转业。
转业后,张金柱很幸运地走进公安队伍。他认为警察和当兵没啥两样,都是吃官饭的,而部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养老不养小,在他的心目中虽是排在第一位的好职业,但却没有终身依靠。而公安这行却可以干一辈子,又是在家门口当差,既能在家乡父老面前挣足面子,又旱涝保收当差吃粮,那是革命生产两不误的事,何不快哉美哉?他是从心里透着对警察这个职业的热爱。虽然这种感情源泉比较表浅也比较原始,但却特别真实。他是发自张金柱内心的真实表达,并且这种动力源泉一直点点滴滴流淌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他的表现一直不错,从侦察员干到刑侦副科长、科长、派出所长、刑侦副局长、分局局长、政委。在长达十几年的公安生涯中,他亲自破获或组织指挥侦破了数以千计的重大案件,可以说是恪守职责、兢兢业业、出生入死,并且多次立功受奖。
然而,当张金柱的人生旅途走到1995年,也就是在他48岁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遭受到重大挫折,这使他一下子从云彩眼里摔到了地底下,而且是摔到了污秽不堪的泥坑里,对于一个一帆风顺,又有点爱争强好胜的人来说,这个长达两年的人生低谷,几乎陷他于绝境。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1995年8月4日下午,5名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记者与两名河南电视台新闻中心记者,根据举报,到郑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公安分局对违纪安装空调问题进行新闻采访。办公室副主任姜禄仁出面接待,听说是中央电视台记者要采访违纪安装空调一事,就去找局长于平均,说:不知哪的电视台记者采访,你去看看。这期间,记者已开始对室内外空调进行录像,引起刑侦科长曹宏不满,将摄像机夺去,双方发生争执。记者多次要求归还,曹态度粗野,说:在没有搞清你们身份之前,机器你们绝对不能拿走。并推搡上来要摄像机的记者,还用胳膊夹记者的脖子。这时,局长于平均来到现场,已拿回摄像机的记者遂将镜头对准他来采访。于平均说:不要这样,有啥事说嘛。并用手挡镜头,转身出门。此时已有多名围观干警,言辞比较激烈。记者便乘车而去。
听到记者离开的报告后,于平均指示曹宏、姜祿仁带干警立即将记者追回,搞明身份。之后,于平均和接到报告回到局里的该局政委张金柱又派四人前去协助摘自中共河南省委办公厅关于转发《中共郑州市委关于郑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公安分局部分干警在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过程中违纪情况的通报》的通知。
当时,也就是说事件发生时,张金柱正在辖区合欢街派出所参加学习,他根本不知道黑色的命运之神正悄悄地向他逼近。他仍和干警们谈笑风生,与下属们交谈着学习体会,正在这时,他腰间的BP机响了,传呼是分局办公室副主任姜禄仁打来的,姜报告说:有记者来分局采访,请你马上回来。张金柱和记者交往不多,但有记者来采访,对一个单位来说毕竟是一个新鲜事,于是他回话说:要好好接待记者们,并立即报告于局长。
张金柱急匆匆赶回分局时,才知道和记者发生争执的事。张金柱是个办事相当严谨的人,多年的部队和公安工作,使他有一定的组织纪律观念,他立即和于局长分别用电话和手机向管委会和市局汇报了情况。然而,这时于局长根据有关指示,为了弄清记者的真实身份,已派干警前去追堵记者。张金柱害怕事情闹大,就向于提出建议,请退居二线的老局长曾广进出面,去将干警们追回。曾去之前,张金柱千叮咛、万嘱咐他千万别出事。然而,张金柱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记者半路被截住,曹宏站在车前向记者索要证件,记者拿出介绍信,曹又推说看不见。记者要求看曹的证件,曹又蛮横地说我就是证件,予以拒绝。双方发生争吵,矛盾进一步激化。此时围观群众达100余人。姜禄仁看见记者用手机打电话,向市局反映情况,便命令:把他们的机器、车都扣了。干警们一哄而上,抱器材,扭记者,发生厮打。除一名女记者外,其余记者被强行带回分局,致使4名记者均受轻微伤,无线话筒和一些私人物品被损坏。同时,曹宏等3名干警也有轻微伤。回到分局,曹宏指使他人将两盘录有空调、争夺摄像机、人群围观等镜头的录像带全部洗掉。
——摘自《通报》
从上述认定的事实上,也可以看出,张金柱负有间接责任,但没有直接责任,在两次冲突中,他均不在现场。
事后,他受到了处分:
①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公安分局局长于平均、政委张金柱通报批评,免去职务;责令二人写出深刻检查。②免去姜禄仁公安分局办公室副主任职务,给予行政警告处分;免去曹宏公安分局刑侦科长职务,给予行政记过处分。③根据工作需要,将以上4人调出公安机关,另行安排工作。④对损坏的中央电视台无线话筒和记者的个人物品给予赔偿。
——摘自《通报》
张金柱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爱得近乎虚荣。该《通报》是面向全省的,它发至省委各部委、省直各单位党组(党委)、市、地、县,这种类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精密网络,瞬间就使张金柱臭名远扬,他从未丢过这样的人,他那平时自觉很高大优秀的脑袋开始垂落了。同时,张金柱又是个极爱功名的人,他是那种永远跟随权力听命于官方追随主流文化的人,平时为了功名他谨小慎微,树叶掉了也怕砸着脑袋。一位和他要好的朋友这样说:张金柱实际上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做事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和他有10多年交情了,相互之间无话不谈。在郑州,像我俩这样的关系不多。可是他没有给我办成过一件事。像张金柱这样的人,似乎是历朝历代都有的那种随大流的人,他本质上是那种顺民,因而也是甘为平庸的人。他是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上山落草揭竿而起的人。但就是这样极爱功名的人,却被免去了政委职务,削官为民了。这个打击对他来讲无疑是致命的。还有,他那骄傲的、引以为荣的职业也一并消失了,他将被驱逐出公安队伍……
所有这—切,都使张金柱绝望和愤怒。
因此,他不吃也不喝,只是在酒宴上呆呆地坐着。
从1995年8月4日到1997年8月24日,过去了两年又20天。在这七百多个时日里,张金柱们一直在上访的路上苦苦奔走着。但是,张金柱们的处理仍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他仍没有恢复职务,仍被打在冷宫。两年来,张金柱几乎是第一次出席这样隆重的宴会,他没想到见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过去很熟悉的领导和朋友。他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是痛彻心底的失意感。他实在没有心情喝什么酒。他只喝矿泉水。桌上摆了四种酒,有洋酒,有贵州茅台,有五粮液,还有酒鬼酒。这些好酒,要是过去,不用劝说他会上去喝个痛快。但是今天他却不愿喝酒。
他找不到与他同醉的人。
看到张金柱郁郁不乐的样子,王一山过来劝酒了。他笑骂他长了个娘儿们心怀,并发动大家向其攻击,用酒来冲决他两年来心中之块垒。
大家很快心领神会。
坐在张金柱身旁的一位老板模样的人瞄了他一眼说,他不愿和我坐一块,嫌丢他的人……
另一个说,他不愿跟我喝,嫌咱层次低……
他们说的不仅仅是气话,也不仅仅是激张金柱喝酒,这是他们内心的真实表达。在张金柱身为公安分局领导的时候,很多次需要他通融、关照时他都铁石冷4,不给面子。张金柱在这些生意人面前,经常不自觉流露出的优越感也使他们十分气恼。对于这个牛气冲天的张金柱,他们都认为有必要用酒浇一浇他,让他清醒清醒。
在桌友们的劝说下,张金柱迟疑地端起了酒杯。
采访证实,张金柱是酒宴中后期才进酒的,但他后来居上,喝了不少酒。他好像是跟谁怄气似的,喝酒喝得很猛,不一会就下去了十多杯。
关于张金柱席间一共喝了多少酒,迄今没有准确数字,有人说五六两,有人说七八两,但不管怎样说,当晚张金柱是从酒宴中出来的,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并且是在心情郁闷的情况下喝的酒。
酒宴结束后,张金柱向大家告别,独自一人驾着他借的白色佳美轿车回家。
实际上,张金柱是被人搀扶着走下楼梯的,他身体很胖,两脚已经发虚,有时就像纸片一样飘来飘去。但他仍以很坚决的态度将送他的人打发掉,对他们说没问题,说就是闭着眼也能把车开回去。
送他的人看他踉踉跄跄走到他的白色轿车旁,很费劲地打开车门,噗嗤一声泥一般跌进座位上。但他仍没忘回过头给大家招手致意,然后就油门一轰驶向金水大道。
这时正是9点30分。喝醉酒的张金柱驾着那辆车牌号为豫白色佳美轿车沿金水大道北侧由西向东开来。这是严重的违章行驶,然而张金柱并没有将速度放慢,他的白色轿车贴着马路悄然疾行,就像有魔法牵引似的,急急赶赴着歃血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