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工作进行得很慢。大千先用铅笔画了一幅石窟分布草图,按图纸给石窟临时编了号。然后和心智提着煤油马灯,对数百个洞窟作详细的观察和记录。登记的内容包括每个洞子的位置,高几尺几寸,宽几尺几寸,深几尺几张大千在敦煌的小河边喂鸡,里面有几尊塑像,画的什么壁画,壁画的年代和题记,供养人是谁,等等。一些洞子很高,靠一盏昏暗的马灯只能看清下面的壁画,上面和顶部,就看不清楚了。于是搭上并排而立的两架扶梯,高处用绳子绑接起来,大千站在扶梯的一侧作记录,心智提着马灯站在扶梯的另一侧,为父亲照亮。心智年纪小,站在扶梯上总是战战兢兢的。但看看挺身而立专心致志的父亲,慢慢地也就不害怕了。为了加快进度,大千坚持不回住处吃饭,婉君便把饭送到洞子里来。敦煌的夏天酷热难耐,在洞子里工作一天,晚上回到住处,衣服上都能拧出水了。大下为了解乏,就让婉君唱一段京韵大鼓。婉君一边替爷儿俩洗着衣服,一边有腔有调地哼起大鼓来。大千听得高兴了,便扯开嗓子学那余叔岩的《打棍出箱》,唱念做打,提袍甩袖,吼得满屋生辉,举座皆欢。整整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父子二人,再加上后来雇的儿位民工,终于将400多个洞窟登记完毕。然后进行正式编号。每天早晨,大千都泡一大盆石灰,过滤后放一些盐和胶水,由心智和民工提着石灰桶,抬着梯子,从南向北按顺序编号。大千对编号要求极为严格,提出了几个标准:一、刷石灰方块不准影响壁画画面,梯子要轻靠,搬动要小心;二、方块要刷得整齐,大小规格虽不用尺量,但要差不多;三、刷石灰时不能流汤滴水,弄脏石窟墙面,特别注意不能脏了壁画。为了万无一失,大千亲自动手示范,心智他们边学边干。当时已是冬天。敦煌的冬季零下20多度,石灰水刷在洞窟外面的墙上,人还没有离去就结了冰,要等太阳晒几天以后才能干透。大千和心智写一会儿,手就冻僵了,赶紧在火炉上烤一烤,又接着编下去。一直到深冬时节,这项工作才结束。从此,莫髙窟有了从南到北、由底层而上层的科学而系统的编号。这就是国际上公认的“张氏编号”。
到了阴历腊月,莫高窟的气候越发寒冷了。厨房水缸里的水都结成了厚厚的冰块,要用斧子砸开才能放进锅里。而婉君也越发憔悴了。鉴于开春后要进行大规模的壁画临蓽,大千决定让婉君先问成都,让夫人黄凝素和侄子张德比过完舂节后携带绘画工具和四季衣物来敦煌。同时致函好友谢稚柳和学生刘力上、尚建初,邀请他们来敦煌参加临摹工作,并决定趁这一段空闲去一趟青海塔尔寺,雇请几名藏族画师到敦煌帮助工作。
1941年底,张大千携长子心智,途经酒泉、张掖、武威、窑街,到达青海省会西宁。一路上颇多应酬,为各方人士留下了大量墨宝。想不到就在这次行程中,触犯了国民党酒泉专员,为他日后的工作带来了许多麻烦。
当张大千父子一路风尘到达酒泉时,这位专员立即前来拜访。一大串谀词之后,便请求阃家“恩赐墨宝”。大千为他画了一张写意画。画面上一块奇石,石上有两只小鸟,石的后面是墨竹,阃款落在左上角。谁知专员大人却不满意。这位附庸风雅的外行并不懂得写意画的真谛,以为画得越复杂、着笔越多越好。便又客气地请大千在画面上再添几笔。大千鄙夷地瞥了专员一眼,嘲讽地说道:
“好嘛!等我有空了给你把画面填满。”
这位土老鳖刚一离开,大千就将画幅几把撕碎,扔进了字纸篓里。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酒泉。至于这位“公仆”日后会怎样处心积虑地“问敬”,便不去管它了。
到了青海以后,张大千住在他的好友一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护送班禅回藏专使赵守钰的行署。大千说明了来意,赵专使沉吟不语了。半晌,才对大千说:“这事有点棘手。青海虽说是中华民闺的一个省,实际是马步芳的家天下。这位‘西北王’控制着青海200万汉藏土撒拉人的生死。在青海,马步芳的话就是圣旨。没有马步芳的允许,别说请儿位喇嘛,就是一根木头你也拿不出。”
大千沉默了。
一听请喇嘛还要通过马步芳,大千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赵专使说:“守钰兄!我张大千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向来不巴结权贵。哪怕此事弄不成,我也不去拜访这位主席大人。”
赵守钰想了想,说道:“我倒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明天我办儿桌冋民席为你洗尘,也请马步芳参加。我和他父亲马麒是旧交,他表面上对我还箅尊重,明天的宴会多半是会来的。到时候我替你说项。”
其实,他们对马步芳估计得有点儿低了。中国的军阀政客一向附庸风雅,特别是对于张大千这样的名流,更是趋之若鹜。马步芳第二天不但早早地来了,还带来了青海著名的土特产黑紫羔皮皮筒,恭敬地送给张大千。当赵守钰提出大千要请儿位喇嘛时,马步芳拍了拍胸脯,满口答应道:“张老夫子嘛,日奶奶的大画家,请儿位阿卡到敦焯,那是咱们靑海的光荣嘛!要几个都可以,驴日鼠的由你挑!”
这位满口脏话的土皇帝还专门派了自己的座车,送大千和心智到塔尔寺去。让副官给塔尔寺的当家喇嘛打招呼:“张老夫子是马主席的老朋友、座上客,怎么个招待法,你们看着办。”
时值农历年底,春节将临。塔尔寺的上百名能工巧匠正在日夜赶制闻名遐迩的酥油花。塔尔寺的习俗,每年春节期间,要举办一次大规模的酥油灯会,灯会从正月十五开始,届时青海各地及甘肃、四川的一些香客都会前来参观叩拜。大千领着心智,饶有兴味地观看了酥油花的制作。心灵手巧的喇嘛们将一团团酥油塑成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佛像和菩萨,以及佛经故事里的各种人物和花卉。有些酥油花,则以数十个神佛和信徒组成连环画式的长卷故事。从内容到形式,都极其丰富多彩。到了晚上,透过塑像下面数以千计的铜质酥油小灯发出的亮光,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使人恍若置身于极乐世界。到了灯会正式举行的日子,鲁萨尔镇呈现出一派欢乐喜庆的节日景象。成千上万的信徒穿着民族服装,纷纷前来朝拜。他们在山坡上搭起帐篷,一座座帐篷犹如白色的云朵,随着春风荡漾。大千的心醉了!他拿出画夹大笔勾勒了许多速写。后来到了闰外,大千老人怀念故土同胞,就以这些速写为基础,创作了享有世界声誉的名画《醉舞图》、《藏族妇女》、《黑虎》和《享堂峡》。
灯会结束后,大千请了5位藏族喇嘛:昂吉、格朗、三知、夏吾才郎和杜杰林切。年长的昂吉和三知是善画工笔重彩的画师,将和大千一起临葶壁画。而格朗等三位年轻喇嘛,则要帮大千缝制画布,磨制颜料和金粉。大千又在鲁萨尔买了几百斤藏蓝、藏绿和朱砂,7人乘坐一辆破旧的卡车,一路摇摇晃晃回到敦煌。这时老友谢稚柳,学生刘力上、尚建初,夫人黄凝素和侄儿张德比也都陆续来了。一场历时两年、耗费数万银元的临莩便开始了。
临摹之前,张大千陪着大家到一些重点洞窟看了一遍,使他们对莫髙窟有个初步印象。
“大千,”谢稚柳一边欣赏着飘飘欲动的壁画,一边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舍弃在四川安逸舒适的生活,来敦煌青灯冷灶地礼佛面壁了。太值得,太值得了!老兄,你不是凡人,不是凡人。”
张大千看着这位著名的工笔画家、中央大学教授,诚恳地说:“稚柳!不瞒你说,我张大千平时也是自负的人。年轻时跟着曾农髯、李梅庵两位老师学习书法和诗文,曾有幸看过他们收藏的古代名人书画。以后云游四方,又有幸领略不少古人真迹,自己也买了一些。说句不客气的话:流传于世的古人珍品,大千十有七八都见到过。然而到了敦煌,看了这四百多个洞子,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那种自负不但盲目而且可笑了。”
“说得好,说得好。”谢稚柳笑望着大千,目光里充满了敬佩之情,“仅从刚才这番肺腑之言里,就可以窥见你老兄后半生的宏图大业了。”
“面对这座巨大的艺术宝库,我总是想起荀子的那句话: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诚哉斯言!”张大千继续说下去,“这些壁画,上自晋魏,下迄宋元,历经千年,各有特色。晋魏之作,风格粗犷,气势雄迈,以苍凉悲壮取胜。隋代作品则给人一种宁静质朴的感觉,大概是南北朝二百多年的战乱,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需要一种安定的环境,画风自然就温和平静了。唐朝才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时代,文治武功,国富民殷。反映在1943年3月常书鸿与张大千、谢稚柳、向达等考察安西榆林窟壁画上,既雄浑有力,又清新俊逸,集刚健、婉约之风于一身。你看这些这天,临风起舞,飘飘欲仙,好像真的就在空中飞动一般用一句行话来说,就叫气韵生动。说真的,敦煌壁画,够我辈揣摩终生的啊!”谢稚柳赞同地点点头。
特别使我感动的是,这些壁画的作者一即所谓画匠,在倾注毕生心血完成了如此辉媳的作品之后,并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而有些画匠的艺术水平,其实并不比同时代的大画家阎立本、吴道子差。但是他们却没有留厂自己的大名——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符号。面对这些无名画匠的不世丹青,我张大千实在只有尽心竭力,恭恭敬敬地做一个小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