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又有一种情况另当别论:那就是你晨跑的方向何在?
做县委书记的吕日周的晨跑是民间暗访。在晨跑中,他像一个十足地道的闲人,听到最真实的民声,看到最具体的百姓生活,“干电喇叭”的情况就是他的晨跑收获之一。
有了收获,他的晨跑就骑了自行车延伸了距离,延伸了时间。
上任原平县委书记后的头一个月——1983年10月25日,吕日周晨跑的方向是县城之西,他到了农田中。大片大片秋茬地没有秋翻,枯干的玉米叶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为什么?
农村改革,需要特别注意的事情多起来。吕日周晨跑归来的上午,组织召开常委扩大会,研究农村工作方针的相应改革。会议结束,县委关于农村工作的新文件起草下发,全县各公社(乡镇)立即着手安排了秋耕工作,并按会议规定时间报上来秋耕亩数。后数日,吕日周省城开会归来,中途突然掉转车头,绕道东南,进入同川某边远公社去检查。没有秋翻的秋茬地仍然大片大片,吕日周车停路边,独自一人进村访问。村人见一个没有社队干部陪同的不速之客,只当他是个买卖牲口的,就照实述说了村里因刚刚分了地,很是困难,“今年的秋茬是耕不成了。”
立即返回县委,连夜召开常委会,研究秋耕再落实,并研究对某公社虚报问题的处理,决定对公社党委书记就地免职。开赴各公社的秋耕调查组于次日出发,秋耕亩数的水分,在寒冷的秋风中被挤干。
1985年春,吕日周骑自行车到大牛店乡某村拜访一位老红军,路遇农民焚烧秸杆烧死了一棵大柳树。他当即指示县乡有关部门作出严肃处理,要求责任人以毁一赔十原则补植新树。
完了这些事,他到了那位老前辈家里,老前辈口称“辛苦”,他指着自己骑来的红旗牌自行车,憨直地说:“比你们闹革命那会舒坦多了”。多年之后,吕日周读到那位老前辈的儿子在北京某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才明白当时老前辈口称“辛苦”其实是另有微意。老前辈目睹了吕日周真的是实实在在长期骑自行车下乡,而不是偶然故意装样子,才吐露出实实在在的敬佩。
1987年夏的一个早晨,吕日周骑自行车西出县城,见同太公路上有两家人正在铺摊庄稼。公路碾场现象也是农村改革后的又一个普遍问题。他上前说服两家农民收卷起庄稼后,就回到县委安排各乡镇为农民协调打粮场,禁止公路碾场,一疏一堵,解决问题。安排后,他亲手做了“疏”的工作:写了一首歌谣,打印出来由乡镇干部在全县农村中散发。歌谣曰:
这里问题很简单,
帽子岂能当鞋穿。
公路交通大动脉,
不能碾场把穗摊。
汽车开来快变慢,
司机只能当牛倌。
这种损失难计算,
阻碍交通易车翻。
汽车往来如梭穿,
农民收粮不平安。
为图省事伤性命,
年年为此出事端。
汽车尾气吹秸杆,
沥青晒化粮食粘。
此粮吃后得癌症,
因为粮食受污染。
思想工作党支部管,
摊开的庄稼赶快搬。
至今谁还不听劝,
依法办事找公安。
叙事至此,余绪未尽。后面的故事就是县委书记吕日周连原平的乞丐也认识。
故事还在晨跑中,晨跑跑进了饭店。饭店里服务员懒腰一坐,用下巴指挥着好几个乞丐为早来的食客端饭,给厨房里取东拿西。读者一定从这故事中想到了:那时候的饭店是国营的。情景倒也有趣,吕日周没有因此发出政令,他在油腻的餐桌边坐下,吃着一盘由一名60来岁老丐端来的油条,喝着一碗由一个15岁左右的童丐端来的老豆腐,打下了一篇研究其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腹稿:
1、服务员为什么能够用下巴指使乞丐?这是因为她们手里掌握着一定规模的公共资源,可以调拨来转换为替代生产力,再把这替代生产力化公为私。
2、乞丐为什么甘心听从服务员的指使?这是因为他们幸遇“改革”,饭店服务员为他们设立了一个虚拟机制,运用它把他们身上的剩余生产力转化为他们的目标:吃饭。
3、他们的角色是否可能或已经发生了转换?是,国营饭店服务员在她们自设的虚拟机制下,报酬不变而劳动减少,已经沦为本质意义上的乞丐;而乞丐们则因自身生产力价值的特别开发,而提升为国营饭店的服务员。
4、他们之间的地位关系可否发生真实、具体的颠倒?这就是一个关于改革深化、再深化的大问题……
吕日周把他的所见所思带到县委会议上。在原平县综合改革风起云涌,社会变化深刻全面的事实面前,作者想起一句哲人的话,大意是:思想来自于行动,行动成就思想。作者没能力作深度分析,还是继续介绍吕日周的“行动”故事——
吕日周自赴任原平时下的头场雪起,就自执扫帚一把,亲身上街扫雪。吕日周的扫帚在前进大街挥动起来,从县委县府大楼的干部起,城内各单位干部等于接到一条动员令。6个冬春,县委书记吕日周自始至终没说一句关于扫雪号令的话,但以亲自扫雪的带动力,形成一部无形的以干部义务扫雪为内容的“原平扫雪法”。
原平城外以东10里,高高的天鸦山上有原平八景之一:“天鸦扫雪”。传说古时一女名叫天鸦,为迎候吃喝嫖赌久出不归的丈夫石虎回家,扫雪上山,化而为石。天鸦的痴心感动上苍,这个山顶因为被天鸦扫过,所以从此不管下多大雪,都不落雪花,恰像被人刚刚扫过。县委书记吕日周的行动,让原平干部联想到本地传说,凭添了十分的自觉:“我们跟着吕书记做个活着的天鸦吧。”由是,原平县城及各乡镇单位,每有落雪都是即下即扫,像天鸦山顶一样从无积存。
扫雪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吕日周调离后的第二天。
吕日周调离令宣布之时,天降大雪。吕日周踏雪而去,原平干部骑车上班;积雪突然等候在对它早已失去防意的原平干部脚下,一日之内18人摔伤,其中,一位女副县长摔断了手臂。
故事在转折之下的韵律可谓余音绕梁,多年不绝:
——原平老百姓当日清早出门,一看满街积雪,就相互问询:是不是吕书记调走啦?前进大街中段文具店李老板,手指县委方向对一位早来的顾客说:扫雪“天鸦”走了,您可千万小心点儿。
——很多原平干部多年以来一直慨叹:宁跟扫雪领导受冷冻,不跟吃喝领导去胡混!
——故事当事人吕日周反思于多年之中:“扫雪应效天鸦,法治要管石虎”;没有领导人的带动不行,光有领导人的带动也不行。
常剑花:一生作家梦成真
现在,作者坐在原平籍女作家常剑花面前。
1990年代,常剑花的中篇小说《十七岁》在《山西文学》头条发表,引起反响。多年来,山西作家、编辑们对常剑花的赞誉,以及她富有传奇色彩的奋斗史,时常飘入作者耳内。目前,作者又耳闻她正在潜心于一个大部头,遂亲来常剑花就职的轩岗煤电公司拜访她。
但,我与她素昧平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说:“我听说你也是出身农家,你的起步……”
“我的起步,要从原平县委书记吕日周说起。”
说起吕书记,常剑花的话头儿很长。在轩岗城里的轩峰宾馆,她与我彻夜长谈——
那时,我是原平县子干乡东下庄的一个村姑,我的工作是放着家养的三只羊。1983年底,我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重视人才,过了大年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说我是如何如何地爱写作,如何如何骑30里路的自行车进城去借书,如何如何……信后,我还附上我的诗作。我写信是写信,可我没抱多大指望。人家县委重视人才是重视建设原平的干才,咱们搞创作的,人们不都当“雕虫小技”吗?所以,元宵节我进城观灯,铺盖卷已经打好在家。我要到太原打工去。
我观灯回家,才一跨进门槛,就听父母二老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公社里来干部说县里吕书记叫你到县呢!次日,我进了县委,被人直接领到常委会上,一圈儿领导在开会,县委书记吕日周叫我坐下。我激动得好一会儿没听清他们在讲什么,直到临末有人安排说“小常明天就到文化馆工作去吧”这句话,才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断断续续听人们讲到这以前的情况:
——吕书记看了你的信,也看了你的诗。他说你的诗写得好,有才气,有激情;
——吕书记下乡,专程调查了你的情况;
——吕书记说了,原平要大发展,不能没有文学事业的发展,县里要扶持你这样的青年,直到把你培养成一个作家。
………
有一次,吕书记来到文化馆给馆长讲:“小常是个作家苗苗,馆里不要给她安排繁重工作,给她学习、创作的宽松条件。”
按吕书记的精神,文化馆安排我随着县剧团下乡下厂。整个原平县展现在我这个村姑眼前,我的心,我的笔,就像春天的溪水,夏天的花草。我天天想写,天天能写。写下的作品在忻州的《春潮》杂志和省级报刊不断发表。
第二年正月二十,我下乡顺便回家,父母二老又一次喜气洋洋地给我叙述说:前两天公社干部和少先队排着队伍,敲锣打鼓来到咱家。妈给人家说“你们是不是走错了?我们家没有劳模呀!”人家说“没走错,你家闺女可会写文章呢,县里安排我们给你家挂牌子来了!”我妈乐的什么似的,指着门头上的牌子叫我看。牌子上书“创作之家”四字。
我激动,我爹妈比我更激动。父亲说:“照旧时代的说法,吕书记可是你的恩公。你可得好好地写文章,报答恩公!”
当时我虽然只有18岁,心里却有比爹妈更深的感动,更远的想法。原平正在发生空前的大变化,吕书记窗口上的灯光常常彻夜通明。他有多少文件要批,有多少书要读,有多少文章要写……而他还能把一个写诗的村姑如此扶持。我本来就是个心劲要强的人,你说这知遇之恩我该如何报答?
“接着,你就创作了《十七岁》——这算一个好的报答吧。”作者接口问道。
常剑花点点头:“吕书记调走后,我潜心于更大的创作,发表了这个中篇。”
中篇小说《十七岁》依托一个农村少女的情感历程,表述了1980年代城乡大变革在人们意识形态中的反映。小说观念前卫,笔调清新,是当时山西文坛的醒目之作。发表《十七岁》的这期刊物一面世,《山西文学》编辑部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来客手拿一本《山西文学》进门就问:“《十七岁》的作者常剑花,是不是原平人?”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来客露出满脸欣慰的笑容——他就是原原平县委书记、时任山西省体制改革委员会主任的吕日周。
“编辑部老师们赞叹我的小说,那是鼓励我。他们告诉我吕书记造访编辑部的经过,我知道这鼓励更大了。”常剑花讲着,目光中透出无比的辽远和清亮——
“我在这个中篇的基础上再发展,写成25万字的长篇小说《花期》,这里面写到了一个县委书记对文学青年的扶持和关爱。1996年,我的《花期》出版了,想亲手送给吕书记一本,可是他总是下乡,他还是那样忙。”
2001年10月份我到长治办事,一位长治的文学朋友领我去见吕书记,可是见他正因一桩骡子官司,批评某公安派出所失职放跑了盗骡贼又不把骡子交还失主,他痛心地说:“派出所给人民创造了什么环境?”于是我不忍心打扰他,默默地离开了。
“他给了我改变人生的帮助,我却连一本书也没送给他。我的报答就像小说里的一个悬念……”
知遇之恩,历来是中国知识分子可为之献身的高尚动力。我由此出发,表示对创作不息、进军大部头长篇的常剑花的理解。
但是,常剑花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的故事还很长,她的心事也更重——
1996年,常剑花走出轩岗,走向全省。在文坛已有影响的她,被聘为一家省级报纸的记者,在山西范围内采写、发表了大量专题。采访对象介绍经验时,她要挖根源;采访对象讲困难时,她要问背景。随着眼界大开,她不断地探寻、研究山西的经济、社会、人文。此期间,厚重的山西历史文化也同时展现在她的眼前。每走出一个历史遗迹,她就买一本相关的书,急切地研究起相关的历史。
作者知道自己的功力无法描述别有一番意境的今天的女作家常剑花。作者只约略听明白了她对前面提到的“知遇之恩”的新的理解——
当年,在发展的浪潮下,一个文学青年得遇一位全面而优秀的县委书记,肇始了她的文学前途;
后来,在改革的推进中,他们又以一位体制改革领头人和一个经济与改革的研究者角色,不期然在各不相同的层面上行走于三晋大地,而同样获得了民族进步的思考。
“给吕书记的报答,我要出成就,更要有思考。”常剑花微微一笑,望着远处,自信地说:“当我再出了新书,我一定新书旧书一齐送给吕书记。”
石建华:半枝蜡烛缘份长
出原平城西,即是解村。解村人故事未言,先唱民谣曰:
解村来了石建华
办学富民一枝花
暗访来了吕日周
一访访见半枝蜡
把解村人对作者谈过的记录略加整理,大致有如下故事——
1986年的时候,县委书记吕日周和两个干部,骑自行车来了我们解村学校。他一进院先看到新建的一栋两个教室,就笑着走进后面,又看到一排新建的学生宿舍,一色砖碹窑洞共22间。吕书记满意地进了教室,教室里老师正站在新黑板前教书,娃们正坐在新桌凳上念书,吕书记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就动手打开一个娃娃的文具盒,又打开一个文具盒。他窜了行随意东一个西一个又打开了好多个。盖住最后一个文具盒,吕书记一操手出了教室,对校长说:
“用电不正常吧?”
校长搓着手说:“啊呀就是呀,学校各项建设都闹好了,就这电……吕书记你是怎看出来的?”
“吕书记发现学生文具盒里面有蜡烛。”吕日周的一位随员笑了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