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豹连长患了轻微的感冒,早晨,他带领战士们在村外的林中空地晨练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情景恰好被采草药的李老猫媳妇和闺女瞧见了,这母女俩早就瞄好了唐豹,一则因为他是洛古河的最高指挥官,二则因为他生得豹头豹脑结结实实,一副招大闺女喜欢的棒小伙子相儿,就是脸黑了点。可这在母女俩眼里根本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一个爷们儿家,脸要那么白净干啥?找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女婿,能给家里当顶梁柱吗?李老猫没儿子,采草药挣了一大把钱,就和媳妇寻思着招个有头有脸亮得,出手的女婿,在这偏僻的黑龙江源头,放眼望去,你说,他们不瞄上唐豹还瞄上谁呢?闺女胖丫可一点不讨小伙子爱,酸菜缸一样短粗的身材,小单眼皮,扫帚眉,大脸盘,塌鼻子,毫无姑娘的秀丽,人说青春自有七分俏,胖丫通身上下半分也没有,但她自我感觉相当好,偏要做出_副俏样儿,仿佛自己人见人爱。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北极小村,姑娘自然十分稀少,目前待嫁的青春女儿独胖丫一位,小伙子倒是有三四位,再加上驻守洛古河那五六十位眼巴巴做娶媳妇梦的寂寞的边防军,就足以让胖丫骄傲得像天鹅,她完全有资格去挑选情郎。上午,她挎着一只大篮子,里面装着一罐母亲熬好的药汤,另有一些她精心准备的小物什,来到边防连。
“唐连长!”她故意用一种嗲嗲的声音在连部外面叫道。
尤菜根走出来,见是李老猫的胖闺女,就朝屋里喊:“连长,有人找。”
“是谁?”唐豹大步迈出屋门。
“是我呀,连长!”胖丫懂得一个女儿家是要羞羞答答的,她扭捏着,吃吃地笑着。
“你,找我有事吗?”唐豹仰着脸,尽量不去瞧她那副让人极不舒服的样子。
“我听说连长病了,就熬了一罐药汤,你快趁热喝下去,发发汗,保你明天就好。”胖丫把篮子塞进连长怀里。
“这,怎么好意思呢?”唐豹不知所措地抱着篮子,“这不成。”“怎么不成?”胖丫含情脉脉的小眼睛瞟着连长,两只手绞在一起,身子扭着,“军爱民,民拥军嘛,听着连长一连串地打喷嚏,谁的心不疼呀?”
尤菜根捂着嘴嘻嘻笑起来,唐豹朝左右望了望,见每个窗户里都挤出七八个战士的脑袋,挤眉弄眼地看着这一切。他大咳了一声,严厉地瞪了这些小子几眼。
唐豹粗声粗气地对胖丫说:“让你费心了,谢谢。不过,我从来不吃药,偶尔有点小病,挺挺就过去了。”
“连长呀!这怎么行呢?”胖丫叫起来,她总算找到一个很好的话题可以与唐豹唠下去,“我妈说,老爷们儿过日子就是这么粗糙,真让人不放心,你跟我爸呀一个样,有病不吃药,咬牙干挺着,这是图个什么呀?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连长呀,往后,你就甭跟我客气,有个病痛的,就来找我,我和我妈采了这么长时间的草药,也差不多变成半个郎中啦。”胖丫凑近唐豹,无限亲呢地瞧着他,“咱们军民是一家嘛!”窗子里是一片嘻嘻的笑声,唐豹的脸涨得通红。
胖丫继续说:“我上午没事,闲着也是闲着,连长呀,有什么活儿,我可以帮你干,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
唐豹连忙道:“不必了,胖丫,你回去吧,这些活儿,小尤一人都包了。”
胖丫瞥了一眼尤菜根:“他呀,一个毛头愣小子,怎么能洗干净衣服呢?”她径直走进连长的房子,四处翻起脏衣服来。
“别!胖丫!这……”唐豹跟在后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胖丫抱着翻出的几件脏衣服一双脏袜子,又一把扯下床单,“我拿回家替你洗干净。”
“等等!这不行!”
胖丫抱着她的战利品像只灵巧的猫一样钻出屋子,一溜烟儿跑了。“唉!”唐豹重重地叹了口气,忽见尤菜根正笑得直不起腰,有兵捏着细嗓学道:“咱们军民是一家嘛!”
“连长呀,你就甭跟我客气了。”
眉刎人啕:石翁我任采根!“到!”通信员把自己站直。
唐豹:“快去把我的衣服床单袜子追回来!”尤菜根:“要是她不给呢?”
唐豹:“你就给我抢!这不算违反纪律!”“是!”
罗青波走进屋,同唐豹一起掀开胖丫的篮子,除了一瓦罐汤,还有一条绣花手绢、一个崭新的绿皮日记本、一副手工做自鞋垫。
“啊,老唐,值得祝贺呀!”罗青波说,“咱洛古村惟一的待吏姑娘把绣球抛给了你老弟!”
“开什么玩笑!”唐豹跺脚,“我唐豹就是一辈子找不到媳妇也不要那胖丫!”
罗青波:“嫌人家丑?”
唐豹直着喉咙叫:“亏你老兄还这样说!你们小雪的美人用往这儿一摆,那胖丫还有个看吗?人说兵当三年,母猪赛貂蝉,羽看咱的胖花都比胖、瞅着顺眼儿。”
正说着,胖花迈着她四只圆润的小脚儿打连部门口经过,吵见连长的话,立刻停住步子,忽闪着一对大眼睛左顾右盼起来长睫毛一眨一眨的。
“瞧,咱胖花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多漂亮!她胖丫能比吗?”唐豹说。胖花得了这句赞语美得要命,干脆迈着韵味十足的模特步,在长走廊里走来走去地展示着自己的美目。
尤菜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连长,只抢回了床单,没抬回衣服和袜子。”他低下头。
唐豹吼:“衣服和袜子哪去了?”
尤菜根:“报告连长,衣服和袜子被胖丫揣进她的衬衫里,我,我再抢就真的违反纪律啦!”
“唉!”连长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
指导员哈哈大笑:“得了,老唐,让她洗吧,军民一家人嘛,你就成全民拥一回军吧。”
忽听尤菜根一声惊叫:“瞧,黄左!”
就见黄左冲进来,嘴里衔着连长的一团衣服。
“老天!黄左给抢回来了!”唐豹惊喜万分,“真是条好狗!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呀!”他搂着黄左的头不停地抚摸着。
接着,唐豹把药罐从篮子里拿出来,把手绢、日记和鞋垫照原样放好,将篮子让黄左衔住:“好狗,你再跑一趟,把这些东西还给胖丫。”
黄左领命而去。
再说八蛋,他终于熬到了时,被从禁闭室放出来。他蹿出院子,在草地上尽情地跑跳了一阵子,又痛快地打了几个滚,一眼看到衔着篮子跑来的黄左。
“好啊!你这乘人之危夺人所爱的恶狗!”八蛋大嚷,“你给我站住!”
黄左停下,放下口中的篮子:“八蛋,你这是从何说起?我看你是在禁闭室里被关疯了。”
“黄左!你欺人太甚!你抢走了我的心上人儿,还这么理直气壮!”“走开!你这咬道的狗!我没有工夫和你磨嘴皮,我有公务要办!”“我跟你拼了!”八蛋大叫着一头撞向黄左,两条狗厮打成一团。泼娘和提篓不声不响地出现了,泼娘给野猫使了个眼色,野猫迅速掀开篮子里的盖布,将东西一件件叼出来,藏进草丛中。紧接着,泼娘把一枝钢笔、一束绛红色野菊花、一条半旧的灰色男用手绢放进篮中,再用布盖好。
做完这一切,提篓十分紧张,“我发誓这种恶作剧决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过是受你的指使。”
“住口!胆小鬼,我从没有指使你干什么!这都是黄左干的,只能是黄左!除了他还会有谁呢?连长把篮子交给了他。撤!”泼娘挥手,俩猫逃走。
黄左把八蛋摔倒在地,一脚踩住他的肚子,“若不是我有任务在身,一定要叫你吃点苦头!你这信雌黄的二流子,小无赖!”
八蛋哇哇大哭:“欺负我哟!世问还有没有公平哟!你夺走了我的黄姑娘,又把我踩在脚下,对我进行威胁谩骂,真是弱肉强食呀!不给我八蛋活路呀!”
“你说什么?我夺走你的黄姑娘?无稽之谈!你去问问黄姑娘吧,我不同你废话。”黄左放开八蛋,衔起篮子一路跑去。李老猫家,精明的李老猫盘坐在炕上,嘴里咬着个大烟斗,他媳妇在外问的案板上揉面,胖丫坐在小凳上呜呜地哭,“人家根本没有瞧得上我,嫌我的眼睛小、单眼皮、扫帚眉、塌鼻子、大圆脸!”李老猫把烟斗往炕沿上一磕:“美的他!一个深山老林里扛枪的大头兵,还想娶个天仙不成?我闺女咋啦?哪点不对他的心思?你嫌我闺女丑,我咋就看我闺女是个大美人哪!”
媳妇在外间也帮着腔:“人家是做梦盼着七仙女下凡哩,呸!想得美,七仙女下凡也下不到他唐豹子跟前,他不要咱闺女他要谁?林子里有狐狸精狐美花呢,他唐豹去找呀!”
“呜呜!”胖丫哭得更响了。
“你嚎个啥!”她爸吼道,“胖丫,你还非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不成?他豹子看不中你,咱洛古村还有大虎、二牛、三驴子哩,他们都争抢着娶你哩,就是到咱李家倒插门也干!”
“我不要虎!不要牛!不要驴!我就要豹!”蹬着腿。她妈:“傻闺女,人家豹子你是高攀不起了,人家大小也是这方圆百十里最大的官,别再去讨没趣了,让人家又派通信员又派军犬到你这里抢啊夺的,咱一个闺女家,传到村子里多不好听,村人该说你一个大闺女,没羞没臊地缠小伙子。”
正说着,媳妇一眼瞧见衔着篮子跑进院的黄左。
“唉!那条军犬又来了!这不,把你的小物件又给送回来了!”黄左放下篮子后就走了。
媳妇过去把篮子提进屋,“我说闺女呀!你往后就别动这些小心思啦!人家豹子……”她边唠叨边掀开盖布。“呀!”她叫起来,“闺女!妈的心肝肉哟!你快瞧呀!咱骂了人家豹子半天,可辜负了豹子的一片心,这叫女呀女有情,男呀男有意!”
胖丫,猫扑食似的跳过来,一把夺过篮子,捧起野菊花,又拿起手绢和钢笔,带着满脸的泪痕咯咯笑出声。
李老猫也凑过来:“让我瞧瞧,那豹小子都给了你些啥?嗨,我还当是金镏子银镯子哩,就一把从野地里摘的菊花,一块用旧的手绢,一枝旧钢笔呀,这豹小子太抠了,咱们虽说没打算跟他要彩礼,可他也太寒酸了。”
“你懂什么?”媳妇推了他一把,“你就知道金啊银啊的,不管看到什么东西,先掂量它值多少钱,你这个老钱串子,难怪人家叫你李老猫,你的眼睛就盯着那口肥肉!告诉你,豹子的这几样东西在女人眼里是金银换不去的无价之宝!敢情豹子一个扛枪的还有这番巧心思,他想到采鲜花送咱闺女,他这是把咱闺女比做美丽的鲜花呀!手绢和钢笔是旧的,可这是谁用旧的?是豹子啊!他把贴身物品送咱闺女,这是讲究一个。我揣摸着,他早就相中咱闺女了!”
胖丫两手紧紧握住这三样定情物,“噔噔”跑进自己的小屋,关上门,细细地看着摸着。
晚上,唐豹在小书桌前坐下,伸手去笔筒里拿钢笔,准备写一封家信,但钢笔不见了,他拉开抽屉翻找了一阵子,又探遍了军装的口袋,没有。
“尤菜根!”他喊来通信员,“我的钢笔呢?”尤菜根再把能想到的地方统统找了一遍。“连长,也许是哪个战士拿去用一下,我去各排问问。”
“快去!我等着用呢。”
可唐豹永远等不来他的钢笔了。
早晨,他带领战士晨练时,掏手绢擦汗,口袋里的手绢也不见了。同样,尤菜根也没能帮他找到。“真是邪门了!”他摇摇脑袋。快艇把新来的副指导员送到洛古河,像欢迎巴特尔一样,全连列队站在小码头上敲锣打鼓。副指导员走下快艇,全连官兵双眸二亮,嗬!好一个文化人儿!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模样就像古装片里的书生,文雅白净。唐罗二人走上前,双方举手敬礼。“唐连长,罗指导员,夏商周向你们报到。”
“好呀!欢迎!”唐豹以万分的热情握住他的手,接着,抱住他的肩膀:“总算把你盼来了!真没想到上级还能把你这个大学生宝贝送给咱们连!你说你叫什么?夏商周?这是你的名字吗?”“是。”
唐豹看看罗青波:“这名儿可了不得!夏、商、周,这是咱华夏三个最古老的朝代呀!”
罗青波点头:“这名字很气派。”
唐豹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行!冲这名儿,你小子也能当将军啊!夏商周,夏商周,不得了!不得了啊!我唐豹的爹妈怎么就没想起给儿子起名叫唐宋元呢?”
尽管连长热情万分,但却丝毫得不到夏商周的回应,如同一粒石子丢进湖里,没有掀起一点涟漪。夏商周仿佛一直沉浸在一个迷蒙的梦境中,他神情平静得有些恍惚,似乎他人虽到了洛古河,思绪仍旧停留在别的什么地方。
这让边防连所有的官兵和所有的动物都很纳闷,难道他不愿意来到这里吗?大家心里都这样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