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章
老金的勋章别在一溜红布上,由于长年的抚摸,那溜红布都变成黑的了。勋章一共三枚,在红布上由上至下一字排开,就挂在老金的床头上方。老金在墙壁的砖缝里楔根木橛子,那块别着三枚勋章的红布溜就挂在那根木橛上,风一吹,那三枚勋章就会互相撞击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老金喜欢听那声音,每当从库房的大门里吹过来的风摇动那几枚勋章的时候,老金都会停下手中的鱼钩,朝虾米看一眼,然后去看那三枚勋章。虾米明白老金的意思,他也去看那悬挂的勋章。镀在勋章上的那层铜色已经被磨损,露出了铁的本质。那些勋章看上去粗糙而不精巧,就像几块被人踩扁又晒干的黑色的粪饼。有时候孙医生从院子里走进库房,他朝坐在地上的老金说,磨钩了?老金抬起头来看了医生一眼,没有说话,又把头勾下来,继续磨他的鱼钩。虾米知道老金讨厌医生,可是医生却不在乎这些,他接着又朝坐在东墙下的虾米走过去。那个时候虾米的眼睛在流泪,正用他的衣襟擦眼睛。医生一看虾米的样子就叫起来,医生说,虾米,用啥擦?虾米停下来,看着模糊不清的医生朝他走来,医生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这把年纪了怎么就没长记性?就在这个时候,挂在老金床头上的勋章被风吹动起来,医生被那些勋章发出的当啷当啷的声音所吸引,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那几枚勋章,然后朝老金的床边走过去。医生来到老金的床前,两眼盯着那几枚勋章认真地看,他把手伸出去,想把那几枚勋章从木橛上摘下来。可是还没等他的手够着那溜红布,老金突然停住手中的鱼钩,朝他叫道,住手!
老金的喊叫声把医生吓了一跳,他伸出去的手又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老金说,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老金把手中的鱼钩丢进身边红色的瓦盆里,站起身来,走到水盆边用水洗了洗手,然后走到医生的身边,他看了医生一眼指着挂在那里的勋章说,这可不能动,我告诉你,想看,就得先到水盆里去洗洗手。
医生说,我洗了手能看吗?
老金一边从木橛上取下勋章一边说,想看,就去洗手吧。
医生就忙跑到水盆边洗了一把手,回到老金的身边,对老金说,让我看看吧。
老金把勋章递给了医生。医生看了一眼抬起头来看着老金说,这是什么?
老金说,这就看不出来吗?
医生说,看不出来。
我问你,老金在衣襟上擦了一把手说,我们这是啥地方?
医生说,光荣院。
光荣院为什么光荣?老金伸手从医生的手中把勋章要了回来,他指着勋章说,就为这,这是勋章你知道吗?老金说着用一只手拉起自己的裤腿,露出了他腿上的那道伤疤,他用手把腿上的伤疤拍得叭叭响,他说,看到了吗?就是用这换来的!老金又摇着手上的勋章说,这是勋章,是用我的命换来的,你知道吗?
医生有些意外地说,这就是你常常说起的勋章吗?医生说着从老金的手里接过勋章仔细地看着,他指着上面那枚勋章说,这一块儿是在哪儿得的?
老金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那一仗是给新五军干的,那一次我一口气用刺刀刺死了三个敌人。
医生说,敌人?你认识你杀死的那些人吗?
老金说,不认识。
医生说,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你的敌人?
老金说,那是老连长说的。
医生说,你们连长认识他们吗?
老金说,不认识。
医生说,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们是敌人?
老金生气了,他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那战场上谁认识谁呀?连长说上我们就上,连长说打我们就打。
医生说,说了半天你是为你们连长卖命呀。
老金更加生气了,他说,你真是个混账东西!不为连长打仗哪儿来的这勋章?我告诉你,这勋章就是我们老连长发给我的,你说,要是没有这勋章,哪来的这光荣院?没有这光荣院,你会来这里享清福?
医生不屑地说,这些勋章是真的吗?
老金说,那还会有假!
医生说,可是老钱咋说你这勋章都是假的?
老金瞪着眼睛说,他敢这样说?
医生说,他就是这样说的。
老金的脸这会儿都气成紫色的了,他说,走,你给我一块去找他。虾米看到老金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就往外走,虾米站起来,他用拐杖架着自己的身子也往库房的大门边走去,他看到老钱那个时候正在院子里和一个收破烂的青年人讨价还价,老金上去一把抓住了老钱,他说,你说,你都给医生说啥了?老钱说,没有说啥呀?老金把手中的勋章朝老钱晃了晃说,你说,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老钱说,拿过来,让我看看。
老金说,你不都看了多少遍了。
老钱说,再看看,不看咋知道是真还是假?老钱说着把老金手里的勋章夺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递给那个卖破烂的青年人说,你看看这顶多钱?
收破烂的青年人把那勋章放在手里看了看说,几片生铁,不顶五分钱。
老钱笑了,他看着老金说,听到了没有?几片生铁,不顶五分钱。
老金一下把勋章从那个青年人手里夺过来,他两眼放着凶光,用手指着老钱说,我非杀了你不可!老钱笑呵呵地说,来呀,我早就活腻了。
老金说,你等着。老金说完转身就走。
老钱站在那里看着老金一直走进库房的大门,老钱骂道,你他妈的算老几,整天把你的勋章挂在床头上,你那是狗屁勋章!你那勋章都是从死人的身上摘下来的!真正的勋章在这里!老钱说着,用他的右手拉起他左边空荡荡的衣袖对医生说,你看到了吗,真正的勋章在这里!老钱说完放下他的衣袖,朝南边走去。站在库房门口的虾米看到老钱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被风吹起来,在他的身后一摆一摆的。这时气乎乎的老金又坐在库房中央哧哧地磨他的鱼钩,他把对老钱的仇恨全都发泄到那只鱼钩上了。他磨了几下把那鱼钩亮在眼前,好像是对虾米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等着,有一天我非把你当成一条鱼扔进河里不可,我让你的身上挂满鱼钩。虾米知道老金是在说老钱,老金在仇恨谁的时候,总是用这句话来发狠。虾米回过头来,库门外铺天盖地的雨水使他看不清屋子里那些一挂又一挂的鱼钩。虾米想,这个老金,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真的掉进河水里去了吗?他又朝那个曾经挂着勋章的地方看了一眼,他想,老金的勋章哪里去了?
虾米走到老金的床边,拉亮了电灯,他想借助灯光寻找老金的勋章,他知道老金不会把他的勋章带走。他只是到河边下钩去了,他带勋章干什么?可是虾米找遍老金的床铺也没有找到那几枚勋章。最后他在床头的墙壁里发现了一溜红布,那溜红布从一个墙洞里露出来。虾米伸手捏着那溜布头往外拉,那几枚勋章就从墙洞里当啷当啷地滑出来。虾米把那几枚勋章放在手上,那几枚勋章好像是在突然间就变得锈迹斑斑。虾米想,是谁把老金的勋章弄到墙洞里去了?这时有两只老鼠追赶着从他的腿下跑过,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了,是老鼠,是老鼠把老金的勋章拉到墙洞里去了。虾米站在那里,望着挂在墙上的勋章,他很早就想把那几枚勋章从墙上摘下来放在手里看一看。他想,我要是有一枚这样的勋章,在这光荣院里,谁还敢不把我当人看?他连做梦都渴望着能拥有一枚这样的勋章。可是每当他的手接近那几枚勋章的时候,老金都会出现在门口,老金说,虾米!虾米的手就给吓回去了。现在那几枚勋章就在虾米的手上,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的只不过是几块锈迹斑斑的铁片,那个收破烂的青年人说顶不了五分钱。老金,看把你金贵的!虾米这样想着,又重新把那几枚勋章放到地上,塞到墙洞里,他又找了一根小木棍顺着墙洞把那几枚勋章往里面捣了捣,就连露在外边的那溜红布也捣进去了。虾米想,老金,这可不能怪我,要怪,你就去怪那些老鼠吧。
在做完那一切之后,虾米突然间感到有些饥饿。他这才想起来,由于雨水的缘故,他快有一天没有到前面的伙房里去吃饭了。虾米想,月红做好饭了吗?都什么时候了,怕是他们早都吃过了。虾米架着拐杖朝东墙边上的棺材走去,他的那件破雨衣还挂在棺材上。他准备穿上雨衣,然后到前边的伙房里去吃饭。
伙房
虾米冒雨穿过中间那两排房子的时候,看到娱乐室里亮着灯光。在雨中,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屋里说话,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瘸一拐的走进门去。在屋里,他闻到了一股酒气。虾米撩开头上的雨帽,他看到医生一个人正坐在茶几前喝酒。虾米四处看看,屋里再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正在电视里讨论着什么。虾米朝医生说,哎——
医生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着虾米,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一片蜡黄。医生朝虾米举了举杯子说,老钱,来,干一杯。
虾米说,我不是老钱。
医生说,你不是老钱,那你是谁?刘娜吗?
虾米说,我不是刘娜。
医生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往虾米的身边走,他说,那你是谁?他来到虾米的身边,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他伸手搂住了虾米的脖子,满嘴喷着酒气说,噢,是你呀,虾米……哈哈,虾米,我把你两头一掐卷烙馍吃了。俺妈烙的烙馍最好吃,世界一流,没有谁能比得上俺妈烙的烙馍,你说,你去不去?你要不去你就是俺爹……虾米推开医生说,你醉了。
医生说,你说谁醉了?鳖孙才醉了……
虾米说,老钱找到你了吗?
医生说,老钱?哪个老钱?
虾米说,就咱院里的老钱,断臂老钱。
医生说,他找我干什么?
虾米说,老魁病子,他让你给老魁去看病。
医生说,看病?放屁!老子也病了,谁来给我看?我现在什么也不干,老子就要喝酒。医生说着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到茶几前坐下来,他掂起酒瓶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虾米说,来,喝酒,咱俩喝酒。
虾米说,我不喝酒……
还没等虾米说完,医生就说,不喝?不喝你就滚吧,都滚吧,刘娜走了,你们也都滚吧!刘娜不要我了,她去和别的男人睡觉去了,她不要我了……医生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医生说,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医生突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虾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不忍心看他的样子,就把目光移到一边去。虾米看到靠后墙的地方有两处房顶正在叭叭地往下漏着雨水。雨水不停地从高处落下来,砸在一只破旧的藤椅上。虾米看到藤椅的下面已经存了一汪水。虾米想,他喝醉了,其它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是不是都到伙房里去吃饭了?虾米一想到吃饭,胃口就有些隐隐地作痛,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来。他又看了医生一眼,医生还在那里哭泣。他想,医生真是很伤心,还是让老钱来劝劝他吧。虾米这样想着,又重新戴上垂在脑后的雨帽,走进雨水里去。在雨水里,酒气消失了,可是他又隐隐地闻到了一股蒜白菜的气味。虾米想,这是月红的拿手好菜。月红说,伸碗,老金就把饭碗伸了过去。虾米想,今天她的气蛋又掉下来了。月红说,伸碗!可是虾米却把他的碗背到身后去,一想到她把手伸到裆里去他就感到恶心。月红说,怎么,不吃呀?虾米说,我就要俩馍。月红把眼一瞪说,咋,你不吃菜?做这么多剩下怎么办?伸碗!虾米无奈地把碗伸过去,月红从大红盆里舀一勺子菜,叭叽一下就扣在他的瓦碗里。菜汤子溅了虾米一脸,虾米看了她一眼说,你慢点不中吗?
月红说,咋,老娘见天侍候着你还嫌不舒坦?
虾米说,你骂谁?你是谁老娘?
月红说,你巴不得我是你老娘呢,我要是你老娘,你也不会坐在一个大水缸里从河里漂过来了。她这样一说,众人都哈哈地笑起来。老德对着月红说,你怎么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月红说,夜里一下子没弄好,结果就做坏了。众人又哄地一下笑起来。虾米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叭地一下子摔碎了,他咬牙切龇地说,我日……
虾米还没有骂完,月红就把勺子扔在了菜盆里,她哧啦一下拉开了自己的褂子,露出了两个又肥又黑的奶子,两个奶头像两粒黑枣一样安在上面。她接着就去解裤腰带,她一边解一边说,你日,我叫你日,你今个不日你就是妮子养的!虾米哪里还敢去日,他像一条落水狗,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夹着尾巴逃走了。月红把手从腰间拿开,呵呵地笑着说,也不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你日,我叫你日,老娘还能怕你日!月红跟她男人一嘟噜日出了七个孩子,她把自己都累成了大气蛋了,她还能怕你日?何况王院长还喊她二姨?院长的二姨还能怕你个白毛人精?月红说,伸碗。虾米就乖乖地把碗伸过去。叭叽一下,一勺菜就扣进了虾米的碗里,菜汤子仍旧溅到他的脸上,他红色的皮肤上就多了几个酱色的斑点,虾米伸了伸脖子就把嘴里的吐沫咽进肚里去了。
虾米,月红站在伙房里可着喉咙朝后面的库房里喊叫,过来帮你老娘择葱。虾米就拄着拐杖从库房里出来,穿过院子朝伙房里走,他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都在门口站着看他,他感到那些目光都在嘲笑他。来福说,虾米,是不是你娘的气蛋又累出来了?虾米说,你娘的气蛋累出来了。医生说,什么气蛋?那是子宫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她的子宫从裤裆里掉下来了。来福又说,那她喊你干啥去了?虾米说,你没有听到她喊我去择葱吗?来福说,择葱?怕是择毛吗。说完他们就呵呵地笑起来。虾米感到自己的脸像火一样烫,在众人的目光下,他像一只老鼠灰溜溜地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钻回库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