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红说,虾米,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虾米坐在那里只顾择菜,一句话也不说。月红说,说,是谁欺负你了?对我说。月红比虾米整整小九岁,她却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话。她说,虾米,你就不会过来帮我一把吗?老娘都快累死了。虾米看到月红正站在案板面前解腰带,就知道她把气蛋又给累出来了。月红说,闭上你的狗眼。虾米知道月红不能掏大劲,一掏大劲那东西就会从裆里掉下来。月红说,看啥看,没见过肚皮呀?月红又说,看吧,看也不怕,你个老童子。说完她自己笑起来,她来到虾米的身边,一伸手就把一块牛肉塞到虾米的嘴里,说,吃吧,就在这儿吃,别让他们看见了。虾米的嘴里就有一股子烧尿气,她摸罢气蛋没有洗手就摸块牛肉塞进他嘴里去了。虾米感到那股烧尿气有一种亲切感,他就服月红这一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些时候,虾米感觉到月红的目光就像阳光,抚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像旱天的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只要你一听到那种声音,你的嘴唇就会感到干裂,你就会不由得伸出舌头添一下自己的嘴唇,有一种渴望从她的声音里滋生出来。虾米停住脚,他抬起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雨水明显地小下来了。现在那种蒜白菜的气息更加浓烈了,虾米在伙房的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走进伙房。
虾米看到来福他们正散坐在几张桌子边在灯光下吃饭。那些人听到门口的声音都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来看着虾米站在门口脱雨衣。
谁呀?
虾米朝问话的瞎子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拐杖捣了捣地。瞎子说,噢,是虾米呀,我还以为你跟老金一块儿掉进河里去了呢。
虾米说,老金有信吗?
来福说,有。
虾米说,他没事吧?
来福说,没事儿,现在怕是都到正阳关了。
虾米说,哎呀,都冲了几百地,还会没事儿?
人们一听他这样说,都呵呵地笑起来。来福朝虾米骂了一句,傻X!虾米知道这些人又在逗他,他们仿佛对老金的事儿一点也不关心,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老金的死活。虾米不敢看他们,就赶紧把目光移到打饭的木案子上去。木案子上放着一节蒸馍的笼,两个红色的瓦盆,虾米惟独没有看到站在案子后面的月红。虾米想,她干啥去了?平常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在案子的后面站着给人打菜,她今天干啥去了?走到案子边,他看到菜盆里只剩下一只勺子,一点菜都没有了,另一只红盆里的稀饭也被人盛光了。虾米回过头来朝人们看了一眼说,人哩?
来福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说,你问谁呀?你看我们哪一个不是人?
虾米说,打饭的人。
来福说,噢,你说的是她吗?她的气蛋又掉下来了,可能是去找医生了。来福还没说完,瞎子就笑了起来。来福很是得意,他移开自己身边的板凳,往门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放屁,他走一步放一个,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外的雨水里,他的屁才停了下来。瞎子伸手摸住他的拐杖笑着说,这个龟孙,可以到镇上去开家炮铺了。虾米站在那里,酸水又从他的胃里涌上来,他回过身来,伸手从笼里抓了两馍,来到吃饭的桌子边。他看到来福的碗里还残留着一些没有吃完的蒜白菜,虾米说,吃不完还盛恁些。他说着就在来福刚才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把来福的菜碗端到自己的面前,他看了众人一眼说,能不知道还有人没有吃饭吗?虾米一边说一边拿起来福的筷子吃起来。来福这时又从外边回到屋里,他看到虾米正在吃他的菜,就叫到,虾米,滚,谁让你吃我的菜?
虾米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你吃不完还盛恁些?
来福说,放屁,你咋知道我吃不完?说着他就把菜碗从虾米的手里夺了过来,虾米在他把碗夺走之前还是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着。来福这下生气了,他把菜碗放在桌子上,过来用左手一把拧住了虾米的嘴,又用右手往他嘴里抠,他一边抠一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那些人都围上来,一齐为来福叫好。瞎子说,抠,给他抠出来!
虾米吃到嘴里的菜都被来福给抠了出来,可是来福还不算完,他一边用手指在虾米的嘴里胡乱地抠着一边说,吃,我今天让你吃个够,我虽把你平常比我们多吃的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鱼肉给你抠出来不可!虾米那个时候坐在板凳上,他的身子被来福弄得倾斜着,他感觉到来福的手指像一根棍在他的嘴里捣来捣去,那根棍捣得他的嘴生疼,他喔喔噜噜地说着什么,最后实在受不住了,一用力,就咬住了来福的手指头。来福疼得嚎叫起来,来福抬起左手朝虾米的头上就是一家伙。虾米丢掉了来福的手指,身子像一袋粮食咚地一下摔在地上。来福捂着手指在地上疼得转了两个圈,然后又朝虾米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他一边踢一边骂,狗,咬人的狗!
这时突然有一个青年人从外边闯了进来,他喘息着朝人们说,快,老金……
来福停住了,他看着那个青年人说,老金怎么了?
青年人说,老金捞上来了。
来福说,在哪儿?
青年人说,在大门那儿。
众人都朝外走去,他们把虾米一个人丢在了伙房里。虾米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雨水里,挣扎着坐起来,他两眼含着泪水,他看到有一个蒸馍就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伸手把那个蒸馍拾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觉到有一粒煤碴也被他吃进嘴里去了,他一边往外吐着一边骂道,死吧,死光才好哩!
虾米从地上爬起来,找到自己的拐杖,他重新穿上雨衣,然后走出伙房,来到院子里。雨仍旧下着,他站在伙房的门口,突然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东边的通道上传过来。虾米掀起头上的雨帽,他看到有一群人晃着手电灯抬着一个人往后院走。虾米想,是老金,那个人一定是老金。
梦境
天好像是在片刻之间就黑下来了,那些晃动的灯光和人都消失在那排房子的后面了。由于雨水的缘故,虾米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他们都到库房里去了。虾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沿着那排瓦房前的青砖小路往通道那儿走。许多年来,他不知道在这条自己亲手铺成的小路上走过多少回,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个人。许多往事在不同的地点和时间都会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由于那些陈年旧事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因而使得刚刚发生的事倒有些面目不清。虾米走到娱乐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屋里有个女人在唱歌。他熟悉那种夹杂着某种乐器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再次想起医生。他想,或许这个时候医生能帮老金做点什么。虾米拄着拐杖走进了娱乐室,可是屋里没有人,只有那台电视机还在灰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地开着。医生呢?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在屋里,他还能闻到一些酒气,可是医生醉酒的事好像离他已经十分遥远了。虾米站在那里,他感到有些劳累,就在医生曾经坐过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在黑暗里,他看着那个红嘴唇的女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扭来扭去。他想,医生到哪里去了?医生可能已经到库房去看老金了。虾米坐在那里,荧屏上的光把他的脸映照得花花达达的,他在那个女人的歌声里慢慢地睡着了。
虾米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老钱用锤敲打白铁皮的声音。虾米看了一眼正在电视里开枪的外国人,就用拐杖支撑着身子来到了院子里。黑夜里,老钱的锤子击打铁砧的声音更加清晰,那些锤子声仿佛被雨水洗过一样。医生说,老钱,你真有本事呀,你一只胳膊还要砸白铁,做水桶,你两只手要是都好好的你能干什么?
老钱停下手中的铁锤,朝医生瞟了一眼说,我要是两只手都好好的,就去拿手术刀,把别人的子宫割下来。医生听老钱找他的短处,就不在言语,他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有一天老钱的牙疼,他捂着嘴找到了医生。医生说,你不怕我把你的好牙也拔下来?老钱疼得打圈转,他说,你能给我一般见识吗,说句笑话你就记在心上?医生不再说什么,他给老钱打了麻针,他真的先把老钱的一颗好牙给拔了下来,他用捏子夹着那颗好牙在老钱的面前晃了晃说,还痛吗?老钱说,不疼了不疼了。到后来老钱才知道医生真的把他的一只好牙也给拔了下来,气得他抱着锤子敲打了半夜铁砧子。他一边把铁砧子砸得叮当作响一边咒骂着医生,弄得全院的人都睡不着觉。老钱常常用那只铁锤来显示他的力量,用铁锤来发泄他对别人的仇恨和他自己的痛苦。